星落山河赋

第十九章 灵肉孰重

    料峭春寒,暗香疏影。流水桃花,舞燕歌莺。

    羊哲公恢复正色,面向众人道,“案上果实是从城北‘小流水’绝境边缘采摘而得,列位若感觉饥渴,尽可饮用。”

    宇文铠向上一拜道,“宇文早听闻羊哲城内有一处‘小流水’,与上古‘流水平原’格局类似,北漠南水,西林东山。四处均是绝境,却存世间至珍之物,且从未有人探入,不知羊哲公是否踏足?”

    羊哲公拾起案上一颗青果正欲饮用,闻言放下,面向宇文铠,温和道,“说到此处,老夫年少时,曾有一梦,仙人立于东海,抚掌指点,人间西北,有处绝境,存世最珍贵之物,命老夫寻到且护卫,只待有缘人踏足。是故老夫只是看护,并未亲自进入,更不曾得到此‘至珍之物’。”

    王国城暗自恍然大悟,莫非羊哲公正是从‘小流水’处得到长生之法,然后护卫起来,不允他人进入。思索片刻,道,“既然为‘至珍’之物,想必谋求之人,趋之若鹜。”

    “世间太多趋炎附势且又盲从之徒,或自命‘有缘人’,或不明缘由,接踵前往,络绎不绝,只可惜皆惨死去往‘绝境’路上。”羊哲公轻描淡写道,“至今无一人归还。”

    王国城道,“国城不才,臆想前往一试。”

    羊哲公侧首下视,含笑道,“王统帅莫不是适才饮醉了,还是未听清老夫所言?”

    众人瞬间感知到厅中气息凝结。

    王国城向上一拜道,“羊哲公不必担心,国城只是想到边境看看,若是走不通,自然退回。”

    羊哲公收回目光,正襟道,“王统帅若有雅兴,老夫派人引路便是。”

    羊哲公之语,众人才感凝结之气慢慢消散。

    赵前打圆道,“敢问羊哲公,这绝境之果,有何功效?”

    羊哲公温笑道,“无疾可强身健体,益寿延年。若有内外伤情,则可治愈百病。”

    众人信其言,各自饮了几枚。

    羊哲公看众人吃了果子,一边扫视众人,一边道,“老夫出上一题目时,以珍珠为引,本想提起列位兴趣,只可惜不懂之人想言不得言,懂之人懂却不言。老夫观之,自是各有缘由,暂且放过,出下一题,还望列位畅言。”

    众人曰善。

    羊哲公道,“早年间,老夫有幸与龙持菊大师攀谈数日,受益匪浅。其中谈论一事,为人之‘精神’。我二人各抒己见,各执一词。一个说‘精神’可控制甚至超越肉体所能承受,另一个则言肉体为制约‘精神’之居所。众位以为如何?”

    众人沉静思索。

    刘文景恭敬道,“我祖与龙持菊大师所谈‘精神’与肉体之间关系,皆对,只因二位所论‘精神’,并非同一‘精神’。”

    羊哲公闻言似有所悟,刹那间惊叹望向刘文景。

    众人不解。

    枕文梁向上一拜道,“末将以为,是肉体制约‘精神’。”

    羊哲公转首相视,温笑道,“文梁定有独到见解,老夫洗耳恭听。”

    枕文梁道,“肉体所制精神,为人之常识。幼童心中想往一处,然受困于弱小肉体,蹒跚难行。老者年逾古稀,想往一方,然受阻于行将就木之衰体,老而难为。此肉体制约精神之事实也。”

    枕文梁一顿,继续道,“上古星辰秋溟君为引单狐入道,持肉体凡胎,降于人间深渊,虽孤身负剑往来,上天入地,无人可挡,巅峰时更是与南平老祖齐名,威震山海。然终究受困于人间自然规律,而无法施展全部能力:引单狐唐再入深渊时,虽寻到往生殿堂,却不敌天帝玉俑,至使秋溟剑崩缺一口,残屑遗落人间。又受困于人间情爱,遇到命中所爱之人,相识相知却不敢再见,为冥冥中宿命所伤。最终于地界极北最高峰不敌巨门,由千年垂钓老人唤回天界,回归星位。如此这般,是肉体制约精神所至。”

    众人若有所思,或点头认同。

    羊哲公笑谈道,“文梁所言在理。”

    唐子明向上一拜,道,“晚生唐子明,倒是有一些所思与文梁兄相异。”

    羊哲公转移目光,注视唐子明,温笑道,“愿闻其详。”

    “晚生以为,‘精神’为人身立世之根本,肉身只是‘精神’需存世之实体化。从严来说,若无精神,便无肉身。晚生愚昧微观,当今存世之人,大多肉身还在,但精神已亡,每日只知食眠,遵循他人脚步,不知独思,随波逐流,与行尸走肉,再无分别。是故,此丧失‘精神’之肉体不能再称之为‘肉体’。亦或说,肉身残全与否,无碍精神,但精神残全与否,则将肉身至于不同境地。”唐子明声音清朗,道,“人世翻覆,沧海桑田,遗忘多少芸芸众生,唯有古来圣贤,肉身虽已消亡,然精神永存时空,为后世顶礼膜拜。”

    众人皆是惊叹侧目,厅中安静,只听他一人所言。

    “还有一事,乃晚生切身所历,事后耳闻。”唐子明又道,“唐府当年有一场大火,祸及周边,晚生被救出后,听府中老侍卫所言,他亲眼见一对父母,不顾火海熊熊,不知倒塌火柱灼手疼痛与巨柱沉重,奋力将火柱挪开,待救出一双儿女后,这对父母才知疼痛,因烟熏飞灰大量吸入身体,又加火中气浪使人窒良良久,不久便双双身亡。故此‘精神’超越肉体所承受范围。”

    言罢,唐子明面有悲伤。

    众人闻言,或叹息,或默然。

    羊哲公面色凝重,点点头道,“父母之爱,至情也。”

    宇文铠向上一拜道,“宇文也听闻过一些事。”

    羊哲公相视宇文,微笑道,“讲来一闻。”

    宇文铠道,“宇文自幼长于军中,所见所闻皆是军中人情冷暖。今日要讲的便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事。男子年少随军出征,时光匆匆,女子则在村头一望二十余载,从少女变成中年,始终未嫁。终有一日因思切切,一病不起,赤脚医瞧病说是绝症,只有一年阳寿,女子即便如此,依然坚挺又活三年,只因三年后待少男变成中年,持枪归来,两人相见,女子才撒手人寰,气绝瞑目。此‘精神’支撑肉体之实事也。”

    羊哲公叹道,“诺言之爱,至贞也。”

    众人多有所感,点头认同。

    赵前向上一拜,道,“敢问羊哲公赞同何思?”

    “老夫本同子明、宇文所思一致,而后亦赞同文梁。”羊哲公和悦道,“想来两者并不相互违背。”言罢,温善盯着刘文景。

    刘文景渐渐额首,众人曰善。

    羊哲公正襟道,“谈思多时,老夫老而不可久坐,需得下地周旋几步,活动血脉。一刻后再归席位,列位可自行安排,离席攀谈,出厅驻栏皆可。”

    言罢,独自一人从垂帘拱门而出,刘文景命人为众人奉上糕点茶饮,众人这才感觉腹中饥饿多时,肢体拘谨良久,各个活络起来。

    唐子明离席如厕,韦陀陪在身旁,刚出了长生厅,正见羊哲公在厅外广场内负手踱步,羊哲公恰巧望见唐子明出厅,两人目光远远相视。唐子明走上前去,俯身下拜道,“子明不知夕坠锄晚老者竟是羊哲公,语言若有冒犯,还望恕罪。”

    “不知者无罪。”羊哲公慈爱相迎,扶起唐子明道,“且子明不持权贵身份,以凌衰朽百姓,老夫观之,隐隐有老唐公遗风,可喜。”

    唐子明一揖道,“羊哲公言重。”

    羊哲公温笑,做出低请的手势,慢步道,“老夫闻言,子明降生之时,龙持菊大师观瞻良久,惊为天人。相中子明,而后归隐。老夫今日闻子明言行,虽显稚嫩,却藏深邃。假以时日,想必定能位祖列宗。”

    “羊哲公捧举,实不敢当。”唐子明慢步跟随,道,“子明自幼长于唐府,所见局限,所思受困。故此次南下,特央家兄,不为建功封爵,只是私心想着,一为迎上,二为增长。”

    羊哲公侧目道,“子明能有如此觉思,老夫为龙持菊大师深感欣慰。”

    唐子明俯首道,“子明惭愧。”

    羊哲公道,“今日晚宴怕是要至深夜,待三日后,你可领女扮男装小校,再至我府,单独攀谈。”

    唐子明欣喜道,“子明十世之幸,能受教羊哲公。”

    “相互受教。”羊哲公温笑道,“老夫以为,与任何人接触攀谈,皆可增长人事认知,只因每人都有优长缺短。”

    唐子明一揖,道,“子明受教。”

    羊哲公忽然问道,“子明不是特意出来寻老夫吧?”

    唐子明面上尴尬,道,“如厕而出。”

    “倒是老夫不该拦子明,”羊哲公呵呵笑道,“人有三急,快去快去。”

    唐子明一揖,带着韦陀去了。

    一刻钟后,众人归位。

    羊哲公正襟,下视众人,转首望王国城道,“前番两道题目,国城均未发言,不知何故?”

    王国城向上一拜,道,“羊哲公且恕罪,国城整日只知行军打仗,这思索细密之事,却非专长。”

    羊哲公温笑道,“人皆有所思,无论深浅。国城不必多虑,直抒胸臆即可。”

    王国城道,“谨遵羊哲公言。”

    羊哲公点点头,面向众人,正色道,“今日列席之人,若能有当众诵读诗文一首者,老夫厅中之物,或老夫手中所有之物,尽可挑选一件,赠与诵读者。”

    众人目光疑虑,齐聚羊哲公。而后交头接耳,均是惑然。

    羊哲公不再多言,含笑下视众人。

    自见美人,眼神再无离开,闭口不言的夏月朗,毫无顾忌,起身唱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水永矣,不可方思。”

    夏月朗并无乐队丝竹编钟相衬,更显嗓音悦耳,声线充满魅力,清嗓而歌,如同天籁。又加高大俊朗外形,神态投入,将苦苦相思之情,娓娓道来,婉转绕厅梁,闻者无不感动。

    连羊哲公都抚掌惊叹道,“形神兼备,歌律协谐,能胜绝代乐伎。”

    众人亦心悦诚服,抚掌赞叹。

    “三百年来,歌曲名伎,所闻所见,盖不如今日闻月朗一首诗。”待掌声落下,羊哲公望向夏月朗,伤感道,“老夫恐闻其它声,再无味道,不知何时再闻月朗诗文。”

    夏月朗潇洒一揖,道,“羊哲公错爱,若是想听,随唤月朗。”

    羊哲公面上欣喜道,“极好,只是,月朗有何所需?”

    夏月朗抬首,注视高台一侧佳人,目不斜视。

    羊哲公侧视佳人,含笑点头,温笑道,“一应月朗。”

    众人哗然。

    佳人低眉,款款漫下,锁骨清晰,雪肌微露,在厅中灯光映衬下,更如珍珠,将整个大厅映照,熠熠生辉。待至夏月朗案前,两人相视而悦,一切尽在四目相对之间。整个大厅中心,由北座高台之上,移至台下,案几之前。

    只是简单诵读演唱一首诗文便可得到佳人,众人做梦也未有想到。

    眼前一双神仙眷侣,真是羡煞旁人。

    羊哲公道,“人之品质,犹如金石,俞是‘诚信’,价值俞高。

    为民者若失诚信,则嫡亲旁系,四邻乡党无以为帮,致使寸步难行;为商者若无诚信,则货物言行再难于市有立锥之地,致使血本无归;为将者若失诚信,则军心涣散,调度难行,而败相渐露,致使遇战不胜,军处险境;统国者若无诚信,于内则离心离德,于外则失约近邻远邦,致使国困身孤。”

    羊哲公又道,“诚信乃立世之本。位俞高者,‘诚’俞珍贵,愿与列位共勉。”

    众人这才知晓羊哲公本意,效仿商君,城门立信。复又聚目高台之上。如此这般,人人悔之晚矣,但面上却曰善。

    王国城心下更是悔恨无以复加,若是适才能硬着头皮诵读一首,再问长生,想必当着众人面,羊哲公不好反悔。

    但反过来一想,长生如此重要,岂是一首诗文可换得,如此这般,反复思索,心绪一下紊乱,耳边再听不进羊哲公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