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第二十六章 此非地狱

    聚薪喂火,气盛汤涌,骨海肉山,釜鼎腥浓。

    黯流自领了食材,一一过目后,心下甚是欣喜,于是在府邸庭院,搭建厨宴。

    庭院北,靠近大厅位置,矗立起两樽一般大小的四足方鼎,分在左右,鼎身纹饰恶鬼,浮雕饕餮。鼎高九尺,口阔六尺见方,腹深约五尺,鼎中沸水翻滚。有庖兵两组,每组五人,三人拾薪,其余两人各立于台阶上,用木棍合力搅拌汤汁,使调料渐渐出味,却均不见主菜。

    庭院西,垒砌起三座炉灶,灶上分别卧着一只铜釜和一只梅花状陶釜,两三名庖兵正在尝制调羹,又架起九层竹木蒸笼,热气冉冉。

    庭院东,放置四五台长方型铁质食槽,口宽腹窄,庖兵已开始在食槽里烧炭。紧接有类似兵镧的食用刺身的工具架,玲琅满目,考究实用,庖兵一一擦拭校正,工具架前,配一块七尺见方的巨大肉案。

    庭院东西各个厨具向庭院中心,约有三人宽窄,又架起两条五丈五长的砧板,砧板上堆满鲜肉,庖兵们正在一个白胡子侏儒指挥下,各自忙碌,井然有序。

    庭院正中置高三尺有余的木质台案,长丈五,宽八尺,八足中空。木质座凳,高不足二尺,有靠背,四足中空。

    所有送来的食材,直到此刻才动手开剥,只为戌时晚宴。黯流手下家将们,早已按捺许久,今日终于展颜欢笑。

    白胡子侏儒正指点庖兵拆骨解筋,见黯流亲自来监督,忙迎上去,露出黑黄鬼牙,尖声笑道,“想来老三无缘此宴了。”

    还未等黯流说话,跟在黯流身后的家将,比黯流还要高出半头,身长八尺三寸,头顶斑秃,黄发曲杂,口鼻耳目俱在,但面目焦肉褶皱,已失人形。筋骨如铁铸,满口碎獠牙,神情痴钝,道,“狐狸,以后给我烧肉,屎溺不要扣出来。”

    笑面野狐仰首相视,尖声道,“你这杂种,不分污净,可老大却是善人,不食黄金。”

    黄发家将正要发怒,黯流转脸不悦,道,“你们两只沙鳖都少言两句,吃些肉,天天这些溺,那些屎,你俩当我是狗彘吗?”

    二人低下头,不敢再言。

    黯流小声嘟囔道,“干汝母,重耳这小子说三四日便赶上,这都屌毛的八九日了,还不见人影,就剩你们这两个阉种。”

    继而对二人问道,“盲眼这糟货呢?”

    笑面野狐低声提醒道,“你不是让盲老二去见羊哲老儿的信使了。”

    黯流一拍脑门道,“光见这么多鲜肉条,忘了这事儿。”在庭院中踱来踱去,急躁道,“干,怎么屙了这么久还不回来。”

    笑面野狐讨好道,“要不要先切条软肋刺身……”

    还未等野狐言罢,黯流没好气道,“滚。”

    日升中天,庭溢异香。

    盲眼归来时已过正午,见了黯流,传羊哲话。黯流闻言,加紧督工。

    笑面野狐上蹿下跳,指点这个,尖骂那个,庖兵们各个唯诺,直忙了一日。

    日将西斜,残阳如血。

    庭院之中,两樽铜鼎内皆已放入主菜,薪柴噼啪,有燃点之声。炉灶上,铜釜陶釜,亦分别放入不同食物,汤羹咕嘟,蒸汽升腾,炉灶边又有呼呼风声。食槽架上,庖兵们在不停翻转巨大肢肉,以免烤焦,从肢肉上滴下的油脂,溅入木炭中,嗞嗞之声,不绝于耳。两排砧板之上,庖兵们不停剁肉剔骨,所发金木相击之声,相叠不止。庭院中又有碗勺相碰之声,水淋火烤之声,庖兵们协作的呼和之声,一派热闹景象。

    夜幕落下,不知何时,燃起了火盆火把,整个宴席准备工作已近尾声,笑面野狐坐在四名八尺大汉抬着的高座凳上,像一位将军立于战场高处,四下巡逻,指挥众人。

    将近戌时,卫兵来报,有一骑鹿之人,所携两名侍从,将至府邸。

    黯流闻言,领着盲眼与黄发家将,又将笑面野狐从高凳上拽下来,到府口迎接。

    三团人马骑影,由远及近。为首一人,衣着黑色宽袍连兜帽,兜帽罩住此人面目,骑行间,众人借着弱光,才看清此人戴着一副狍鸮面具,一双红目,在黑暗中闪烁流光,如两盏摇曳鬼火,幽幽可怖。此人骑一匹健壮雄鹿,两尺长的鹿角上挂满招魂风铃,在春夜寒风中,铃铃作响,说不出的诡异冷肃。

    身后两人骑马,皆是黑衣打扮,应是侍从。

    黯流迎上去,礼节浅拜,道,“可算把老鬼盼来了。”

    其余三人随黯流一拜。

    骑鹿人闷笑道,“老夫所为良辰,等待许久。”言罢下鹿,两名侍从亦下马,由黯流引路,一边向庭院走,一边追问道,“闻此香正醇,宴可启否?”

    有庖兵牵鹿引马而去,黯流道,“特意多加了一道老鬼最爱菜品,母子连心,此刻只等入席。”

    红目老人一边摘下面具,一面哈哈大笑道,“小黯行事,老夫最是舒心。”

    说着已到庭院,一望而如身临地狱。

    火光晦暗,映照着满院的断臂残肢,犹如行军所携牛马之肉,整齐吊挂,亦或分类堆砌,庭院地上,血如溪淌。壁影纠葛,鬼魅挥舞钩锯铲锥,忽大忽小,忽弱忽强。鼎中盛汤沸腾,一樽鼎中有人头沉浮上下,另一樽中有五脏翻滚泉冒。金釜蒸笼,食槽烤箱,皆在蒸煮烤灸。更有数不清的鼻眼指耳,湿秽毛发,随处洒落,所成血污腥气,混着厨具异香,迎面扑来,不知是令人作呕,亦或使魔垂涎。整座庭院中,虽未闻见濒死哀嚎,惨绝呼叫,然一切于无声之中的沉静,使得尸山更显瘆懔。

    此处不是阿鼻地狱,更是何域?

    两名贴身侍从,平日里虽也偷吃人肉,却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股如筛糠。红目老者一人赐了一颗定魂丹,方才安了神情,却如死尸般,瘫在一处。

    红目老者将所有食材厨具看在眼里,欣慰颔首,闲情踱步,不小心踩破一只眼珠,也不去管它,见庭院正中有高案几,高座凳,略有不解,便要问黯流,道,“此为何物?”

    黯流道,“每每我等宴会,皆是一人一几,跪坐而食。小黯以为,若尝人间至美,该当众人共几共享,高坐而食,方才显示食材饴美,胜过天下数倍。”

    红目老者抚掌道,“妙妙妙,竟不想小黯有如此妙思。”

    黯流道,“小黯乃粗人,只懂杀人吃人,即使多长十个脑袋也想不出这等事物,此盲眼之思。”

    “哦?”红目老者探寻到黯流背后,有一白目盲眼家将,不问案凳,却问道,“长生盛宴之时,汝猜到珍珠之因,为何不答?”

    一人红目,瞳孔炽热,一人白目,有眼无珠,两厢对视,甚是诡秘。

    盲眼一拜,道,“尊上盛宴已替末将回答,只是末将不将珍珠实为至宝,而视作灾祸而已。”

    红目老者问道,“老夫正想问,在汝眼中,何为至宝?”

    盲眼恭敬答道,“今夜晚宴之食。”

    红目老者抚掌大笑,继而道,“这白眸良弓,与老夫同。”

    五人步至案几旁,黯流让了主位,红目老者推脱再三,只好落座。笑面野狐需得爬上比他人高出尺许的凳子,才能够到台面,爬凳时,手脚并用,甚是滑稽。红目老者坐下后,两名侍从站立陪席,瑟瑟不止。正在这时,庖兵奉上十杯酒,一人两杯。

    黯流看红目老者在左右适应新座椅,笑问道,“老鬼以为如何?”

    红目老者答道,“我等每每都是分几而坐,宾主有礼,从未这般,如此相近,共台而食。且坐于高凳,股腓相离,以脚触地,无需跪坐,但觉甚是舒服。”

    “舒服便好,”黯流故作神秘道,“这台凳还有一好处。”

    红目老者道,“哦?有何好处?”

    黯流笑道,“所食甚多。”

    言罢,台上五人皆大笑。

    黯流道,“只顾说笑,却忘言名。”

    “何劳引荐,老夫自知。”红目老者望向笑面野狐,刚才见,目测身长约有五尺五六寸,左肩斜跨行医带,背背五把形状各异剔骨尖刀,毛发稀疏,灰黄褐白,脑袋硕大,足足占了身体的三分之一,身材却干扁瘦小,是个侏儒,灰白胡子分成三绺扎起,每绺都装饰两根人指骨。总是一副笑嘻嘻的面容,面部时而抽搐。指着笑面野狐道,“此妖定是食人老狐狸,今夜这仙席,便是老狐狸所为。”

    笑面野狐听得红目老者竟然识得自己,心中甚是欢喜,坐在高凳上手舞足蹈,尖声叫道,“尊上好眼力!尊上好眼力!”

    红目老者转首看黄发家将,刚见时,如鹤立鸡群,身长约有八尺二三寸,坐下细观时,此将面目已无,一身翻毛皱烂皮甲,目光指向黄发家将,道,“此孽定是小黯手下大将煌刀。”

    煌刀眼神痴凝,与红目老者对视,毫无退缩回避之意,却也无答话。

    黯流眼神示意煌刀俯首,又回敬道,“正是正是,这痴呆,平日里没有一句好话,小黯怕他口生事端,今晚特意命其默声。”

    红目老者闻言呵呵笑道,“在座皆是共食共饮的朋党,这煌刀口中之言,能生何等事端,难道话中有辱逆当今天子之意?”

    黯流道,“这却不敢。”

    红目老者四下搜寻道,“谈絮多时,却不见小黯首将重耳?”

    黯流道,“途中所遇流徙……”

    红目老者以为重耳去捡拾流徙尸身,摆手打断道,“若需食材,尽管朝老夫开口便是,那些骚臭柴涩之货,食之无味。”

    黯流不好再解释,于是道,“正是。”

    红目老者道,“想来错过此等仙肴甚是可惜,待重耳赶上大军,至我城中,再送食材一套。”

    在座之人闻言,皆是欢腾,笑面野狐尖叫称谢不停,盲眼眼皮半闭,一副受用模样,连煌刀都撕裂开嘴,憨笑一声。黯流心下悦然,一揖道,“老鬼缪爱,小黯定命重耳赴府亲拜。”

    “小黯见外,”红目老者亦是欣笑,端起面前其中一杯酒,殷红浓稠,道,“老夫看戌时已到,不若举杯,先共饮血酒。”

    众人忙奉杯,亦是殷红。

    红目老者道,“待众位凯旋归来,老夫再设宴相请。”

    众人奉杯共贺道,“老鬼/尊上万寿。”

    饮毕。

    红目老者道,“老夫只顾贪饮,却忘问询,不知今日宴为何名?”

    黯流道,“只因此宴非古宴,故等老鬼赐名。”

    “平日凡宴,老夫自是当仁不让。只是今乃仙家玉宴,怎敢胡乱标贴,违背鬼神之约。”红目老者望向笑面野狐,问道,“老狐狸所做之宴,是否‘人头野席’?”

    笑面野狐尖笑夸赞道,“尊上博通,一眼便知。此宴正是传统的‘人头宴’,只是多了几道新菜品。”

    “如此这般,那依旧叫‘人头宴’便好。”红目老者又问道,“只是不知这人头,是去髓,还是不去。”

    笑面野狐道,“自是古传的不去髓。”

    二人像庖丁一般,自顾自的探讨做法。

    黯流对一旁待侍庖兵轻声道,“看时辰火候,去捞一碗心肠汤,先做开胃。”

    庖兵应声,等了约三四分,老庖兵呼号,五名庖兵利手,同时从鼎中捞了五碗,连肉带汤,奉至高案之上。

    红目老者端碗也不顾烫,握着石匙,吞食起来,还未三两分,一碗便下肚,碗置高案,颔首捋须,面目露出无限享受。

    黯流亦受用过后,问道,“老鬼以为如何?”

    红目老者露出森白獠牙,怪异狞笑道,“汤羹浓淡最恰,火候把控极佳,又有铜鼎本身特质,易使肉质糜糥润口,而这肉脏本就鲜美,想必是七八个弱冠之子心肠,五六个破瓜之女肝脏。出鼎时,早出一分则生,晚出一分则老。莫说此处百里之繁不曾得尝,便是寻遍崖角,无机缘者,三世不得尝。想这四海八荒之内,武功高强之辈,层出不穷,智谋诡辩之士,涌之不尽,唯独这‘人头宴’一席,天下间,唯老狐狸一人可做得。”

    笑面野狐哪里听得到夸赞之声,整个身心早已融入碗中肉脏,食了一碗,又亲自去捞了一碗,也不回案,只在鼎旁自顾自吃起来。

    “老鬼之言正是,”黯流听到盛赞,神情得意,回头去看野狐,竟见他跳凳离案,心中不快,又不便发作,轻声骂道糟种,只好回首随口问道,“不知还要心肠否?”

    红目老者和悦道,“无碍无碍,席间庖者为大。一菜一品即可,贪多必定错过其后更美。”

    盲眼、煌刀也不理会这边,无需箸匙,直接下手舔食。

    黯流又问一旁庖兵,道,“人头何时可食?”

    庖兵恭敬答道,“回将军,半刻启头。”

    黯流又轻声咒骂,道,“去烤炉端一盘人根过来。”

    庖兵应去。

    红目老者道,“不如我等皆离案,自助而食,岂不更好。”

    黯流道,“一切依老鬼。”

    红目老者领着三人径直往人头汤鼎而去,笑面野狐又食了两碗,见众人去另一樽鼎边,便跟过去。

    众人站在台阶上望向鼎中,借着火光,见稠白汤羹中,浓泡生破,赤红人首数十颗,皆是成熟面孔。

    红目老者指着鼎中人头,道,“想必是而立之人。”

    笑面野狐钻到前面,尖声道,“尊上真乃此道巨博,虽未亲历,胜似亲历。”

    此时两名庖兵将盛满人根的巨大铜盘端至众人面前。

    红目老者只拾了一根略粗的,一口咬下去,但觉表皮焦脆,肉质细嫩,极富弹性,反复咀嚼下咽后,嘴角留有碳火余香。此时味蕾已完全绽放,口津正盛,便不再尝,只等人头。

    其他人也只把人根当做正餐前点心,食个一两根便罢了。煌刀却一根接一根,吃个不停,不一时便将盘中五六十根消灭殆尽。

    四五个人围着一鼎人头汤,忽然几颗人头在肉汤中漂起来,或面目狞恶,或面目凄哀,望之令人生畏,随木棍搅拌,不住浮沉。

    黯流忍不住口水直流,双目圆睁,用鼻深嗅,口水伴着口中秽物都流进浓密盘错的胡须里。“哈哈哈,香!香!”

    其余人皆是一副目不转睛,垂涎欲滴状,不时有吞咽唾沫之声,更能清晰的闻到心脏咚咚跳动之声。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如此漫长。黯流的手已经在不由自主的抖动,那些庭院中的庖兵们亦被此浓郁香味所吸引,减缓手中作业,纷纷向此处投来贪婪目光。

    “启—鼎—!”

    尖啸之声,仿佛从遥远的天宇传来,将众人从混沌的噩梦中唤醒,众人已发狂。

    红目老者口水早已从两个嘴角滴下,忙指着一只人头,道,“此头!此头!此头!”又随着头在鼎中的摆动而变换手指方向。

    黯流亲自手持巨大笊篱,将那颗人头捞上来,倒进一只巨大海碗中,又加些浓汤。红目老者再顾不得礼仪,言语,抱着巨大海碗,径直坐在台阶尽头,背对着众人,嘬食起来。

    庖兵一一替将军们捞了人头,黯流等人早已等不及,得了人头,无人回案,闷声不语,就在原地猛啃起来。

    红目老者满脸油腻,海碗丢弃一边,抱着人头,终于停歇道,“此颅之美,殚天下之味。却不知何时能复尝,老夫怕是以后无论饮食何物,都如嚼蜡,口中再无滋味。”言罢,竟然簌簌落泪。

    众人闻声,皆围过来,黯流指着笑面野狐,提议道,“不若就将这妖孽留在老鬼身旁,待大军归来,再随我去。”

    红目老者颓然摇手,道,“罢了罢了,若真是这般,我恐尔等归来,我再难弃老狐狸。”

    众人不语。

    红目老者收整面容,道,“原本欢喜之宴,竟被老夫泪搅,实是惭愧。”

    盲眼道,“不若此刻上辅菜,以调心情。”

    红目老者道,“正是,却不知是何菜?”

    于是众人归至高案。

    黯流命人将各类辅菜肉食一一罗列。

    一时之间,四尺铜釜,梅花陶釜,烤肉刺身,白羹玉馍,又上肉蘸酱、血浆膏作调料。

    红目老者持另一杯金黄酒,道,“为此盛宴,举杯共饮。”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众人开始分食。

    梅花陶釜,形如梅花,各朵“花瓣”中间间隔,分别炖着五只六七个月大的婴儿,婴儿在汤锅中如在娘胎中一般,蜷缩身体,只是抬着头,睁大眼睛。由于水煮原因,瞳孔也变成肉色,目中无瞳,分外恐惧。

    羊哲公文雅持碗,遮面吐骨,道,“这婴儿本就是大补之物,滑腻肉质进了腹中,嘴边久久散不去香甜,连细小的趾骨都可咀嚼出最原始的乳味,真是妙不可言。”

    笑面野狐尖声称是,又道,“婴儿不似成人,久立世间,有悲欢离合,食人间五谷,肉质本就酸涩。且越是年长,经历越多,肉质越酸。有的死时或恐惧悲愤,或抑郁伤魂,肉更变质。故婴儿可食全身,然成人身上,能吃则少,唯有男丁之股,女丁之乳,适合造饭。”

    黯流趁这边正谈之际,拾了一只烤肢臂,啮啃起来,口中小声嘀咕道,“这个人肯定是巴蜀之人,连骨头都是辛辣之味。”

    红目老者道,“闻老狐狸言,醍醐灌顶。”

    笑面野狐谈性一起,也不多吃,只管跟羊哲公介绍,道,”男股女乳乃最肥壮食材,男股刺身烧烤皆佳,只因大腿肉丝粗长,呈红褐色,有白膜连接,致使口感筋道,若辅以香料,多食而无涨腹感。若是稍差肉质,可用盐水去其酸,用巨大滚刀刀面将大腿拍扁,骨肉拍散,使之相互脱离,肉以小刀切片而啖,或一条一条撕着吃,就像那边的盲老二。”

    说时看盲眼,挑了一条雪白肥嫩的大腿刺身,也不去蘸酱,只从腰间抽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一片一片的削,放进口中慢条斯理的咀嚼,神情安然,仿佛整个天地就剩下一条大腿,再无一物能走进他的世界。

    而煌刀似乎对烧烤之食情有独钟,巨大肉肢,大快朵颐,粗壮股骨,大口乱嚼。

    笑面野狐接道,“这女人双乳,入口即化,乃不次人头之人间至美,想必天上都不曾尝过如此极致味道。比之如柴蜡一般的驴牛犬马,不知强千百倍。且女乳清蒸最好,蒸笼出炉,如圆隆玉馍,上面一颗红点似枣。一层皮紧包着早已熟透油脂,如乳白豆腐新出,脂膏滑软,肉质松嫩。只需一根细竹杆儿,插进去,吸食即可。

    红目老者对此倒颇有兴致,于是捏着一根竹杆儿,陪侍庖兵端了一笼玉馍,将一只最肥硕玉馍,轻轻铲进红目老者瓷盘中。

    红目老者吸食一口,只觉整个颅腔开阔,心肝脾胃肾皆如透明一般,浑身舒畅至微微颤抖。不禁又要惹泪下来,这人间美味,几人得尝?每啜一口,都觉此生不枉。

    宴席无醉,唯饮人肉。

    高案上下堆白骨,冤魂老少祭汤羹。

    宴将尾末,红目老者忽然对黯流,调侃道,“若有一日,尔我为敌,到时食了老夫骨肉,记得烧纸,告之老夫是何味道。”

    黯流颠笑道,“老鬼且说笑,你身上虽是寸肤毫发皆精华,得尝一块,便能与老鬼一样,老而不死,且小黯真想尝尝,却无这胆量。”

    红目老者哈哈大笑,道,“这天下间,还有小黯不敢为之事。”

    黯流道,“死亦无所惧,然为一尝老鬼寸肉,而丢掉性命,却也不值。”

    红目老者闻言,手起刀落,从左臂削落一片肉,掉进釜中,温笑道,“且尝。”

    黯流惊的双目圆睁,遂从腰间拔刀,亦从手臂削落一大片肉,掉进釜中,道,“小黯也请老鬼一尝糙肉。”

    身侧庖兵急忙过来替二人包扎了伤口。

    笑面野狐跳下凳子,从桌子底下弯腰走过,到红目老者前停下,扒上桌子,去添老者手臂滴的血。只添了两三口,便是一阵眩晕,从桌子上摔下来。

    在座人皆惊。

    红目老者安慰道,“无碍无碍,只是老夫血液比较炙热,火气太旺,这老狐狸饮醉了而已。”

    黯流这才安心,命人将其抬下去醒血。

    众人似是饮食完毕。

    红目老者擦拭嘴角,吐出齿间碎肉,叹道,“汝等看这世间行走的众生,看着与你我无异,双目一口,双耳一鼻,四肢五脏,高矮胖瘦。实则命运如同犬彘,看门待宰,却浑然不知,而耗尽终身,最后亦落得权贵口中之食罢了。不如我等给他们一个痛快。”

    黯流赞道,“老鬼所言正是,小黯看那朝堂中权贵,明堂高坐,却是食千人膏吸万人髓,文雅虚伪之徒。虽未食人,勾当却比食人更甚,我等虽食人,一日也只吃了个把人,且大多尚幼,只是免得他们在人间再受苦累,也算功德一件。”

    红目老者呵呵笑道,“想来我等却是至真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