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第三十二章 流水葬离

    黑旗横竖,军戎参差。永绝今生,屠戮来世。

    王国城遗师军士或蹲或坐,亦或随马闲散,挥刀耍玩,再无尚武精神。

    枕文梁自荐安抚军心,会议散后便马不停蹄来到王国城遗师营地,动以之情,晓之以理,四方劝说。内部老旧校尉们对枕文梁虽尊敬,态度却依然强硬,要求严惩凶手,替王国城报仇。

    老校尉中有人道,“我等追随王将军多年,自家乡潼关展露,后坚守西北龙角,又贬至秦巴陇南,所历九死一生,都是我等一刀一剑拼出来的。如今天子被困,朝堂从新启用,将军正欲再展宏图大志,岂知未出身死,被小人匿杀,如同人失首级,四肢必然寻报!”

    一众老校尉皆随声附和,情绪激动。

    “王统帅无故被戮,朝堂肯定会给列位一个交代,今晨副统帅夏将军已向朝堂上奏奏章,还望众位看在文梁薄面,暂且稍等两三日,以待天水降旨,再作定夺。”枕文梁道,“如今列位若不从看管,一味寻动,会被误认反叛,不但替王将军报不了仇,反而葬送己身。”

    众老校尉纷纷议论起来,其中一位菱形脸,八字胡,细长身材的中年校尉冷静问道,“如若朝堂偏袒凶手,该当如何?”

    “公断自是天意,不存‘偏袒’一说。”枕文梁略作思索,道,“且列位莫以远近亲疏而论是非曲直。”

    众老校尉闻言,纷纷微词,中年校尉却神情坚毅,似替众人做了决定,道,“一切依枕将军。”

    枕文梁又至新晋校尉们军帐,众校尉见枕文梁来,人人恭敬施礼,敬让正北主座,如奉主帅。

    枕文梁不受,只是站在北面,朝向众人。

    有小校尉道,“主帅被杀,我等前途黯淡,愿追随枕将军,鞍前马后。”

    众校尉皆言正是。

    “多谢列位厚爱,只是列位未来命运如何,非文梁所能左右,一切需恭候朝堂旨意。”枕文梁面露难色,对众人一浅揖,道,“若是文梁与列位有缘,有朝一日,定能同骋沙场。”

    众校尉心中略有失望,但也纷纷回礼,口中称愿随。

    枕文梁只用半日时间,便安抚遗师军心,抚平营中躁动,只等天水降旨。天子党其他党首得知,各怀心事。

    黄月孤自清醒后,才得知黄子了死于恶来之手,心下悲痛自责,如失手臂。又尊重黄子余、黄子未两兄弟之意,将黄子了火葬,骨灰送归故里金陵。

    又闻斥候回报,王国城谋士善毁,不知何故,行至羊哲城郊,黄家军营中。黄月孤正自气愤,闻言,命人将其枭首待奠吉衣。

    黄月孤恢复力惊人,仅仅一天,便从病榻不起,到纵马挥刀,弥先生留下些补药良方,便先行回府,留阿蛮继续护卫黄家府邸。

    黄月孤只领着空陵柏、黄子余二人出府,为吉衣寻找下葬之地,留钟离骚、黄子未、黄蚺等三人在府邸养伤。

    三人勒马一出府门,因在异地,不知何处为良息之所,便找了一个羊哲城本地人,问道,“老乡可知这羊哲城内外有何风景秀美之地?”

    老乡道,“城北‘小流水’,人言乃遗世仙境,只是无人去得,不知真假。更何况四周有羊哲卫兵把守,寻常百姓,即便是渔樵,都不去此处。”

    空陵柏想起来,在羊哲公“长生宴”上听到过“小流水”此地名,与创世时代,流水平原,格局相似,故被称作“小流水”。因四处绝境,又有守卫,故从未有人踏足。而世人皆言,此地只有有缘人才可进入。空陵柏如此随口一提,黄月孤便要前去。

    空陵柏道,“‘小流水’,因无过水之舟,将军可绕过南水,或向西,从林中进入,或向东,从山中进入。”

    黄月孤略加思索,道,“由西,从林中进入。”

    于是三人勒马,向“小流水”去。

    出了羊哲城内城城郭,一路北上,期间丘陵矮山,甚是难行,将到水边时,向西骑行,折而向北。不知行了多少时辰,骑进一片山丘林地,将要迷路。三人正自纳闷,此处该是西林边缘,为何不见羊哲守卫,怕是已经寻错方向,只好停下来,一边任马去放水,一边做好来时标记。

    正在迷茫间,忽然远远的望见一棵大树上,一个龆年攀附树枝,将摘到的野果放进自己的兜里。

    三人但觉这稚童能在林中觅果,定是附近村人,说不定晓得‘小流水’入口,便想上前询问。谁知髫年纵跃下树,径直往林中去了。三人远远唤一声,见髫年未有理会,只好打足了精神,牵着马,跟在后面。

    髫年寻林密草茂处,曲折而行,三人狼狈跟了约有两刻钟,实在难行,不得已将马留在原地,步行跟上,只是林间坎坷,又过半刻,龆年转眼却不见了。三人心中暗叹林中视线受阻,本想先行休息,就近再寻片刻,若是不查,便向回走。黄月孤因先前思疾刚愈,已是劳累,便要到不远处丘顶裸露的大石上休息。

    刚一登石,三人为眼前景色所震惊。

    六目视线内,竟然出现一块绝世平原,平原东面,正对裸石,是纵壁深入云间的岿巍山脉,山间形成幽谷,云雾停在山腰。平原极北,黄沙漫天,看不真切,似是荒漠。平原南部,亦是雾气将江水与蓝天模糊为一体。

    平原中有河流自北蜿蜒南下,形成一个抽象的“几”字型。

    难道此处便是“小流水”?三人不敢相信。

    空陵柏认真寻摸,笃定道,“此处东山西林,南水北漠,中间又有河流将平原一分为二,犹如创世时代未名村所居住的流水平原。想来此处便是‘小流水’无疑。”

    黄月孤点头,道,“那就将吉衣尸首,埋葬在此处。”

    平原上,河流弯道,形成河洲,河洲上三座茅屋围合成一个小小庭院,庭院中隐隐有白色花瓣飞舞,炊烟袅绕,又有淡淡鱼香。

    整座“小流水”上,竟然还生活着一户人家。

    空陵柏道,“将军,不若留这一家人为吉衣姑娘看墓护冢。”

    “外人不足以亲信,更何况是莫墓冢,”黄月孤思索片刻,道,“派本家婢女来此看冢即可。”

    空陵柏道,“平民百姓,该当留下活口,以积阴德,更何况此家人无罪。”

    黄月孤冷冷道,“吉衣坟旁,蝼蚁不活!”

    空陵柏默然,道,“今晚月圆,不宜杀人,不如明日早上,派钟离来清扫河洲,修葺墓园。”

    黄月孤点点头。

    三人又按空陵柏来时标记,返回黄家府邸。

    第三日,天水使者亲领雷公手书,来到羊哲城。

    使者暗中先到唐子明府邸。

    唐子明命其他人退下,只留他与雷莹二人,面见天水使者。

    三人列席跪坐。

    雷莹问道,“家父身体可好?”

    天水使者恭敬道,“回禀少主,雷公近来饮食睡眠皆如平常,且隐疾少现,只是每日思少主心切。”

    雷莹俯首,略有忧伤。

    唐子明先在一旁安慰雷莹,又回首问道,“敢问天使,雷公如何处置黄月孤之事?”

    天水使者先望一眼雷莹,于是道,“臣下有雷公亲书一札,是予少主与唐公子的。”言罢,命身后小宦将黄锦包裹之物奉上。

    唐子明打开黄锦,推开尺牍,阅览片刻,展颜道,“看来月孤无事。”

    雷莹亦是欣喜,在一旁道,“你等一路奔波劳累,晚宴便留唐府暂用。”

    天水使者一拜,道,“少主赏赐,臣下受宠若惊,只是有令在身,还需通报众天子党首,任命新帅,而后急返天水复命。”

    雷莹道,“如此便不强留,只是还累家父特为我俩手书。”

    天水使者道,“雷公共降旨三札,”刚言即知说错话,忙改口,道,“哦,起初是三札,而后将少主与唐公子的信,合二为一,故其实为两札。”

    雷莹未有察觉出异常,只是道,“归天水后,替我向家父带好。”

    天水使者道,“唯命。”

    午时正点,天水使者招众天子党首于夏月朗府邸,当众宣读朝堂旨意。

    黄月孤上下全部着白装,随众人一同叩拜听旨。鹰鹫一般的眼神更加冷漠,透出血红之色。

    “天子党:

    汝等本是侍立天子阶前,以为股肱之臣,皆文武非凡,且显贵加身。今天子滞南,三月未归,汝等本该星夜疾驰迎上,然留羊哲城数日而不知进,一众该处懈怠之罪。“

    众党首闻言,无不恐慌冒汗,心中惴惴,叩幅更深。

    “王国城身为统帅,不思速进迎上,应负首责。又纠结朋党,私心膨胀。横行纲常,对上不敬。数罪并罚,本该封其帅印,谪戍边疆。

    而天子党首黄月孤未经朝堂定罪下旨,责罚统帅,私自刑戮,已犯僭越之罪。然念其有替朝堂解忧之情,又有痛心悔改之意,本其将功赎罪之心,朝堂为显国威宏量,特从宽处罚,

    党首黄月孤降军衔半级,谪为校尉,并罚俸禄一千石,以儆效尤。

    众党首因王国城一人所愿停留,非出本意,故免于重罚。然人人身居高位,却无人指正,致使大军退避,诸多消顿,难辞其咎,各人需赐杖警示。”

    众党首闻言,先是暗暗心惊,戮杀统帅本是大罪,即使株连九族亦不为过,而朝堂对黄月孤只是降职罚薪,可见雷公对其恩宠,日后需得另眼看待。又闻朝堂并未追究众人懈怠之责,大喜过望,继而缓过一口气来。

    天水使者接着道,“望众位奋力杀敌,迎天子归都,以报朝堂恩德。”

    众天子党首闻言,齐声唯命。

    天水使者不等众人言语,继续道,

    “特任命夏月朗为九家天子党统帅。王国城旧军,骑兵部队归枕文梁统辖,步兵部队归夏月朗统辖,其余后勤、运输、兵械部队统归姜迟统辖。”

    空陵柏捧着托盘站在黄月孤身后,待天水使者诵读旨意完毕,走到夏月朗面前,夏月朗看了眼黄月孤,笑出了声,摆了下手,身后家将咆哮前去接过节钺。

    夏月朗一浅揖,戏虐语气,道,“黄将军至情至义,令人心悦诚服。”

    黄月孤也不理会,转身即走。

    众人围过来,纷纷向夏月朗道贺。

    “夏国舅迁任统帅,可喜可贺,”天水使者对夏月朗一揖,道,“只是雷公还有口谕,望夏国舅接过节钺后,重整大军,即刻启程。”

    夏月朗彬彬回礼,道,“谨遵雷公之命。”

    于是传令下去,即刻收编王国城遗师兵马,待中午饮食完毕,未时九刻,准时启程,星夜行军。

    刘长歌亦来祝贺,而后回去禀报羊哲公,并解除了城中王国城遗师禁忌。

    待天水旨意传至王国城军营,十几名老校尉及数百老军士,拔刀自刎,殉葬统帅,堪称壮烈。

    羊哲城,“小流水”。

    午后又起牛毛细雨。

    青山环雾,紫气氤氲,绿水如时,静默流淌。

    两座坟墓比邻而居,突兀在这山水间。

    远远一人迁马驻足,并不观赏雨后美景。另一匹马随意吃些鲜草,一人白装,用手轻轻摩挲墓碑,痴痴望着“吉衣”二字。

    如此这般,一个时辰。

    “吉衣,我自幼出身低微,只是与唐公二公子从小性情相投,视为知己。遇唐公大义,仕途铺路,又为我父平反。身后有一班兄弟,死生相随,扫除南蛮,归置东滨,少有功勋。其后逢雷公错爱,向朝堂保荐,才有今日一席天子党之位,但依旧根基浅薄,人微言轻。”

    停顿良久,似有哽咽。

    黄月孤深吸一口气,道,“我今日只能让你屈居此处,一无宏大葬礼,二无奢华陪葬。只有青山绿水,日月星辰,夏雨冬雪。”

    “此次南征归来,若能建立新功,我定回来,给你名分,将你风光大葬。若无出头之日亦或战死沙场,我只祈求上苍怜悯,”黄月孤望向另一座墓,呆滞道,“能够与你合葬于此,做个长久的黄泉夫妻,来世再续未了之情。”言罢,眼泪已不住流下,无法言语。

    清风扮做喜雀笑,不解人间冷暖情。

    她在最美的时刻,倒在你的怀里,

    她在最美的时刻,离开了你,

    她没有老去,亦没有留下任何污秽,

    清澈而来,圣洁而去。

    她在你心中,永生是最美的样子。

    黄月孤道,“此生不能同枕而眠,愿死后长相厮守。来世只做对平凡佳偶,与世无争,与世无妒。耕田织绣,倾谈月下。”

    言未尽,又潸然泪下。

    我明知一两日欢愉,只看她抚琴歌唱,只看她翩翩而舞,只与她谈心说笑,如此这般,却换来失去她的永生痛苦。

    若时间可轮回,我依然会选择,与她在一起,一两日的欢愉,歌舞欢畅,即使再一次承受,失去她的永生痛苦。

    君为吉衣,我为黄月。

    阳间暂别,来日阴从。

    今日失君,

    犹如树木失其根茎,

    明月失其日映。

    君别兮如仙子腾云,

    我从兮如夸父逐日,

    前世兮,今日兮,来生兮。

    三生定盟,君莫饮,

    千年煎熬,忘川河,

    阴阳两隔,犹见君。

    君为吉衣,我为黄月。

    吉衣已死,黄月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