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第三十七章 苍生盛宴

    蝼蚁微粒,巨象硕大。动静百态,盖于苍生。

    唐子明徘徊踱步,心中翻覆。

    弥先生独立一旁,沉默不言。

    唐子明心中所想:弥先生诓言诈雷莹,固然是为自己着想,却伤害枕文梁,此非君子所为,若不昭示雷枕二人,恐对二人的愧欠之感,将伴随此生。但自己又怕因此失去雷莹,于是私心不敢说明真相。如此,心中矛盾已极,反复拷问自己,孰对孰错。

    正在彷徨间,有逆水小宦前来禀报,道,“我家主人逆水公有请唐将军及家将前往苍生殿赴宴,锦车玉马已在府门外恭候。”

    弥先生对逆水小宦问道,“此时距戌时尚早,逆水公便派人来接,不知何故?”

    逆水小宦一揖,道,“回先生话,贵邸距苍生主殿较远,兼之行路赏景,故而早出。”

    弥先生点头,道,“你且先去,我家公子收拾便来。”

    逆水小宦一揖告退,便出府邸,门前静候。

    唐子明背对弥先生道,“逆水公妄杀如拂袖挥手,视性命若残花草芥,重奢逸而轻黔民,非我辈人,不愿与之同席,今日不若由先生代唐,子明托病不去也罢。”

    弥先生一揖,道,“公子昨日逆水城门驰救难民于金戈之下,逆水公在天子党群雄面前,碍于天理道义,对公子并无刁难。夏月朗虽心中不悦,碍于朝堂情面,对公子亦无责罚。如此已是得名声,而无损伤。

    公子今日若要推脱不去,老夫自是知晓公子之意,但公子可曾想过,驰救难民时,除黄将军外,众人皆是静观,公子已站于义理高地,若要不去,得罪逆水公暂且不说,更会有与其他六家天子党划清界限之嫌,定会让众人感觉是‘不耻为伍’之意,便是将众人推到不仁不义一边。从今而后,自然要受统帅责难,众人排挤,于公子将来不利。若赴宴,或无事端,或被众人赞扬有唐公遗风,彰显大度。况且莲生淤泥,方显圣洁。望少主三思而后决。”言毕,静望唐子明背影。

    唐子明伫立良久,长长吐出一口气,低叹道,“世间为何有如此多的事,我欲为之,而不可为,非我所愿,却要为之。”

    弥先生道,“圣人行事尚且事与愿违,更何况入世凡尘。”

    唐子明细细思虑,最后道,“依先生言。”于是领弥先生,韦陀二人赴宴。

    只是一路虽繁华似锦,远胜它处,却无心情玩赏。

    夏月朗暂歇府邸。

    金漆屏风,玄武图案,鸾凤圆榻,浅黄床幔。

    丝绸茵褥,赤色凤凰,室中焚香,袅绕青烟,蜿若龙型。夏月朗赤身正与三名少女滚在一处,床笫间,多发嬉笑,尖叫声,一名绝色美人在旁斟茶递巾,眼神没落。更有十二名侍女,陪侍在侧。

    岂知浓情终非岸,迎来新人换旧人。

    不一时,咆哮房外禀报,道,“国舅,逆水公遣人前来,接国舅去赴苍生宴。”

    夏月朗正在性头,不悦道,“刚刚几时,便来接,甚是扫兴。”言罢,草草愉悦瞬间,便去更衣,三女纠缠不放,又胡乱安抚一阵,才得以脱身。于是留老宦守家,领着咆哮,烈焰前去。

    夏月朗初始坐在锦车里,听外面酒肆茶馆,露天饮食,人声鼎沸。又透过车窗向外窥看,时蔬畜肉,干货水鲜,手工作坊,百种店铺,热火朝天。更有奇装异服的异域商人,或牵骆驼,穿梭其间,或负新奇,叫卖兜售。

    人头攒动,车水马龙。

    夏月朗看一时只觉车窗甚小,怎能看够。于是干脆弃车骑马,一足领略古中原天下之乡的富足盛景。时而指点周边物什,逆水小宦一一作答,默默记下,时而停驻观艺,抚掌喝彩。这一路看得心情大畅,早已将来时不快忘记,勒马徐行间,喃喃感叹道,“逆水之繁,更胜京都,若孤久居,定不思封地。”

    从夏府暂歇府邸出发,穿过逆水华街,行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到逆水府。

    朱雀阙台均高十三四丈,基座宽厚,前置于逆水府阊阖主门正南两侧,东西遥望十七八丈,高耸壮观,置身其间,可感受挟持之美。

    夏月朗虽心中赞叹,然面上却有意无意道,“观府前护城河,想来却无京都深阔。”

    逆水小宦陪话道,“正是正是。”

    入阊阖主门,眼前是宽阔百丈的内府广场,先是一惊,在广场中,赫然一只九丈高低的獬豸黑曜石塑像,立于逆水府中轴线上,重心前倾,四足分开,作仰天咆哮状,其势威严,震慑来者。而远望苍生殿,天兵各持刀戟斧锤,星布其间,犹如琼宫仙阙。

    下阊阖主门大理石阶,踱步广场,两侧廊庑矮殿对称,重门叠关无尽,金砖漫地,白玉雕栏。向前行,广场中有一条玉带河,东西龙盘,回绕府中。过长夏桥,复向前,绕过獬豸,眼前便是逆水府主殿——苍生殿。

    重檐庑殿,云阙雾阁,黄金厚瓦附顶,鱼尾型正脊吻,九仙兽垂脊吻,大殿正脊正中,青铜火焰纹,捧起一颗足有半丈周圆明珠,虽是白日,若驻足久望,珠中隐隐有流光异动。苍生殿基台殿阶中间,镶嵌长石石雕,四周绘层云重山,茫原堆浪,其间又杂艾草鸟兽,繁花细腻,物型逼真。中心游九条龙,神态各异,争一红日。

    夏月朗从石雕左侧,拾阶而上,随口问道,“此石为何物,孤从未见过。”

    逆水小宦一揖,解释道,“回禀夏统帅,我主造此殿时,夜梦墨云密布,电闪雷鸣,红日坠于殿前阶上,紧接九条神龙飞落,争相追逐,以为吉兆,故命人精刻石雕,置于大殿阶台正中。”

    夏月朗点点头,又看别处。

    逆水小宦在身后闲道,“说来也巧,前几日暴雨惊雷,竟然击毁距红日最近的应龙,如此一来,倒是将最不用心的蜃龙挤到最前面。”

    夏月朗只当谈趣,不去理他。

    走上苍生殿基台,基台三层重迭,第一层平台两侧,左手边蹲饕餮、穷奇,右手边蹲梼杌、混沌。四只青铜凶兽,造型各异:饕餮身型欲发,怒目圆瞪,紧盯基台殿阶,欲吞蹬阶者。穷奇敛翅藏尾,一副憨痴面目,却是冷眼炙心,伺机而动。梼杌咬牙切齿,挥舞长尾,欲与天地一战。混沌则是缩成一团肉球,闭目养神,层层肥肉有下坠之感。

    天色将暗,殿阶漫漫。

    第二层平台两侧,各置七樽鼎式青铜香炉,炉高七尺,炉内薪火跃然,经久不绝,映红黄柔光。

    快到第三层时,果然见十余丈完好石雕上,一处坑洼,似是被毁痕迹,一只蜃龙被其余七龙挤上前去,身后螭龙蛟龙互绕,螭龙望其余龙,目光柔和,蛟龙却脖颈伸长,紧盯蜃龙,露出锋利牙芒,蟠龙约居于众龙之中,且身最大,隐为领袖。其余四龙,暴贪奸藏,神情逼真。

    第三层平台则是主殿平台,平台四边护栏前,皆是三丈高青铜铠甲护卫站立雕像,大殿正门前,一只九尺高,用羊脂玉雕刻而成的白泽,背驮经卷。

    整座大殿,气势磅礴,更胜帝王家。

    然而回首极目遥望四方,云雾遮掩中殿海浩渺,飞阁林立。夏月朗不由得心中惊叹,道,“逆水府之恢弘,超京都数倍。”

    此时逆水公已迎出大殿,远远见夏月朗便一浅揖,面上始终如一的微笑,道,“七家党首已至,只等夏统帅屈尊。”

    “不敢不敢,”夏月朗一揖回礼道,“月朗来迟,该当有罪。”

    逆水公面目不变,携手夏月朗步入殿中。

    这一脚进来,夏月朗及其家将顿时感觉金光刺目,玉石耀眼,殿中绝大部分物什,是由金制:杯盏匙箸,案几照明,墙壁门窗,藻井殿梁。唯有殿柱是由红玉包金丝楠木所成,盘在殿柱上的大蛇,是用黑玉雕刻,通体锃亮,眼目碧绿,临道殿柱上黑蛇,皆是张口朝向殿中位置,如同活物。地面毫无砖石相接痕迹,只因满是金光,不知本色,似是整体,光滑如镜。

    众天子党首及其家将见逆水公携夏月朗入殿,皆起身行礼。

    逆水公微笑着,一手下压动作,温柔微笑道,“坐坐坐,既然众天子党党首已到齐,孤看也不必非等时辰,即刻开席便是,不知列位,意下如何?”虽问众人,却看着夏月朗。

    夏月朗俯首道,“谨遵公命。”

    殿内天子党众人一同施礼,道,“谨遵公命。”

    于是逆水公请夏月朗同居正北高位,众人又复跪坐下来。

    待众人坐好,逆水公轻击掌,逆水内侍纷纷掌灯,一时之间,金气更胜,又加地面折光,殿内物什皆弥漫金色倒影,盏盏光晕。大殿四下,吹出轻薄雾霭,聚散如纱,从十丈高的大殿上空,忽然飘下若干持壶侍女,头绾飞仙,衣着褙衣,如同仙女,分别斟满众人酒杯,又复飞舞来去。

    众人观此景,甚是新奇,置身其间,犹如仙宫。

    逆水公举杯先向夏月朗致意,又南向众人,微笑道,“列位将军乃我朝精英,今日所为迎上,路过逆水,孤甚是欣喜,且先饮了这一杯。”

    众人起身,举杯道谢,一饮而尽。

    只是案几上,唯有匙箸杯盏,葱姜蒜椒,作料调羹,时令果蔬,却无正菜。

    逆水公绝口不再提昨日城门之事,好像从未发生过一般。因为在他眼中,城外难民和城内兵士一样,都不过是他挥手即逝的东西。

    逆水公微笑道,“上开胃汤羹。”

    言罢,两队仙女从大殿两侧,手奉托盘,鲤趋入内,各摆案几,深情退下。

    黯流眼见开胃汤羹,甚是熟悉,还未等逆水公开口,本能欲用手抓,盲眼在其身后轻咳一声,黯流这才反应过来,只好装作去够盘中鲜桃。拿一个在手中,行不由心,咬食两口,甚是无味,于是舍弃。用金匙去金碗中搅看,但见黄汤中有一块鸡蛋大小的皱肉,连一根粗血管状肉线,不禁大喜,因添繁多香料,尝一口,味道自是绝美,再不顾其他,啖入口中,猛嚼起来。

    逆水公微笑道,“此物有补肾益精,益气养血之功,更宜美容养颜,永葆青春之效。孤每日必食此羹,列位可品尝。”

    “可否再来一碗。”黯流将自己空碗举起道。

    逆水公见黯流连碗边残羹都舔食干净,原本是会心大笑,但面上依然挂着永恒不变的微笑,道,“近侍,予黯将军及其家将再赐一碗。”转首对黯流,和善微笑道,“孤差些忘记,黯将军最喜此类之物。余下菜品若是不合将军胃口,可再同孤讲,此物孤处,应有尽有。”

    黯流案前一拜,道,“多谢逆水公挂心。”

    逆水公浅俯首,微笑回礼。

    众人听二人对话,心中猜测此物真相,或持匙轻抿,或敬而不食。

    逆水公看在眼里,也不去理会,转首望夏月朗,微笑道,“夏统帅。”

    夏月朗听闻可美容养颜,也不去顾及太多,儒雅品尝,但觉香过口舌,沁入心脾,不自觉的连同肉汤一齐喝了。

    逆水公似是忽然想起谋事,微笑自责道,“哦,孤说饮食间缺些事物,差点忘记,宴间怎可无乐,只是欢聚为主,乐曲为辅,暂组寥寥几人,权当耳边轻磨。”

    众人这才注意到逆水公高座侧身后,庞大的乐器伶优:编钟前,抱棒伶官一人,编钟后持木锤女伶官两人,鼓两面,男女各一,琴瑟四五张,男女混杂,箫管四五根,男女混杂,笙竽八副,皆男伶,磬一挂,持槌一人,柷敔一组,执棒一人,埙两壶,男女各一。

    宇文铠上拜提议道,“此殿名为‘苍生殿’,宇文以为,该奏相辅乐曲。”

    逆水公颔首微笑,道,“宇文将军所言正合孤意,”于是回首,对为首伶官道,“那便先奏商朝汤君所谱的《濩》。”

    为首伶官携众伶向上深拜,又向众人一拜。

    奏乐伶官以木棒撞柷为始,众乐声起,乐曲基调轻柔舒缓,箫声清雅,编钟悠扬,描绘出救民于水火的画面感,足可见伶人手段之高超,以乐画景。

    众人又向上祝酒,殿中欢悦。

    未几,遂上第二道菜,逆水内侍从殿外搬来金案相接,侍女捧饮食摆设,众人不解。不一时,大殿正中拼摆出一张十五丈长,四丈宽的桌席。

    桌席上山川,河流,树木,均是由各种果蔬、菌类、肉类模仿而成,如精致风景沙盘。正在众人伸首细观,啧啧称奇之际,忽然从殿外飞进一只六七尺长的肥腴大鹏鸟,在大殿之中,长鸣盘旋,绕飞几匝后,落在“山川”上,众人皆仰退,惊愕不已。大鹏鸟待落定后,左顾右盼,眼珠四看,刚张开喙,还未出声,便不再动。

    逆水公微笑道,“列位勿慌,可离席拾箸,一尝孤精心烹制的精美玉馔。”

    众人闻言,这才安心,于是各自离席,好奇去看,原来此菜设计甚是精妙,陈设辅菜,自然庞杂繁多,刀刻精致。而这大鹏鸟,若不说是菜,简直便是活物!乃用九天赤鹏烹熟,羽毛是用鳕鱼肉细剪,轻吹而成,再上色彩,逐一添插,眼珠则是可食珍珠,身上若还有其它,俱各精贵。

    逆水公携着夏月朗,缓步下台,对众人微笑道,“这九天赤鹏飞时如木偶一般,由内侍拉鱼线牵引,千百回旋,完成飞翔轨迹,落于山水间。”

    众人暗暗赞叹不已,只是谁人都不愿动箸破坏此菜。

    宇文铠上前深揖,恭敬问道,“敢问圣公,此菜是何名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