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第三十九章 盘坐药引

    仙乐逸袖,羹残糜臭。金污玉浊,殿煌廊香。

    逆水公平静微笑道,“人,天下锅中唯独缺人。”略微停顿,下视众人后,继续微笑道,“人者,天地之心,五行之端。乃天地间至灵之物,从创世时代福盘戮杀七彩巨龙于未名,继而化世,‘人’才真正站立于世间万物之上,繁衍称王。人食尽万物,故而若食人身,便如食天下。”

    众人闻言,先是恍然,继而上身微微后仰,有退缩之意。唯有黯流及其家将,眼中终于放光。

    逆水公不再言语,先是锅中小岛上众仙女纷纷飞去,而后锅鼎缓缓上升。从大殿临门一侧,推上一辆四轮平板,平板上赤身裸体盘坐一人,待推到殿中方才看清,此人须发尽削,上身笔挺,双手覆在盘坐双膝之上,天庭饱满,朱唇高鼻,合目舒容,神态安详。

    逆水公微笑道,“且请列位后退至案几旁。”言罢,携着夏月朗回至高台阶前,众人中除了黯流及其家将不太情愿退后,其余本就不喜此“菜”,闻言正中下怀,纷纷退散,如避瘟疫。

    逆水内侍开始在“人”身上刷油,待刷均匀,似是知晓后续,亦是纷纷退避。

    一时间,唯有此“人”孤零零盘坐于大殿正中。似闭目冥思,似昏沉入睡。无人知晓。

    众人目光皆投其身上。

    逆水公微笑道,“炙烤。”

    言毕,临道殿柱上,众黑玉大蛇口中猛喷炽火,火柱集中于大殿正中,瞬间使大殿亮如白昼。热浪滚来,众人复后退两三步,以手避光。正中有刺啦微爆之声,浓香瞬间升腾,而后下降,充斥大殿。众人虽闻美味,却不自觉的抑其鼻息,唯有逆水公与黯流、黯流家将享受此味。唐子明闻此味虽香,然脑中想象画面却使胃中食物翻腾,将要把刚吃下的吐出来。此时弥先生一只手抚其背,推拿几次,才稍稍好转。其余人中,多少亦有此种感觉。

    浓香却欲吐,世上不知几人得闻。

    炽火只烤片刻即停。

    “人”依然端坐,只是面目微红,有油脂沿下巴滴落。周身金黄油亮,膝盖手肘等凸出部位,泛出鲜艳红褐色,映着黄金大殿百种物什,更添食欲。黯流早已津液如河,食指大动。

    逆水公一边向前温雅踱步,一边招手请众人上前,微笑道,“此‘人’是孤喂养了一十八年的食材,每日需得药补珍膳,人乳沐浴,朝起暮卧,又顺其行,乐其心,直至今日,方成就孤等腹中玉肴。”

    黯流抚掌大喜,便要叩拜,道,“我老黯总是觉得人肉最是好吃,却不容世食,今日方知是世食浅陋,我等高屈,今日方受教。”

    逆水公忙去扶起,微笑道,“黯将军不必多礼。”

    众人面上尴尬,虽身形向前,心中却不知退了多少里路。

    逆水公看在眼里,微笑对众人道,“孤为列位所思,怕有不善饮食此菜,特从塑一‘人’,此为种种肉类所拟假人,使列位宽心食用。”

    众人这才安心。

    不一时,从大殿临门右侧亦推出一辆四轮平板,上面端坐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摆着一模一样的动作,推至众人跟前,已用火烤好,与真“人”好似临镜而照。

    逆水公微笑道,“列位且请。”

    黯流再不顾及殿堂高雅,身份尊尚,径直爬上平板,掰下一根大腿,原地坐下来,抱着大腿啃食起来。

    逆水公命内侍用刀具取了五官和一片心脏,装在金纹玉盘里,准备细嚼慢咽时,见黯流不分骨筋,不论肥瘦,狼吞虎咽模样,觉得其更像一位莽荒不化的古人,在茹毛饮血,如此可怜。又仿佛已饥饿长久,更不顾肉肢火烫,只为味蕾着想,使得口腔牙齿遭罪,引起头部有规律的颤抖,又如此滑稽,于是咯咯笑不止。

    盲眼鼻嗅香源,径直走过去,轻触肉身,便知部位,手指似有眼睛,找到一处,手指虚划,道,“带骨。”一旁侍立的逆水内侍解其意,用水晶刀将该部位割下来,又虚划一处略大部位,道,“抽肠。”另一逆水内侍开始割抽。

    待两块肉都切割好,盲眼自啃带骨肉块,将抽肠部分抛于煌刀,煌刀呵呵傻笑,开始扥嚼起来。

    虽然有假人供其余天子党首饮食,但心中亦有障碍,一时难以下手。

    逆水公笑毕,嘟嘴吸食两口肉汁,对黯流微笑道,“黯将军,此肉味道如何?”

    黯流打一个嗝,肚子凸出来,圆滚滚的样子,浑身湿腻,满面油光,闻言终于停下来,本想起立作揖拜谢,怎奈腹中胀的已无法起身,只好坐着一揖道,“多谢……呃……多谢恩公……呃……赐食……呃。”

    逆水公一手下压,示意不必起身,又眼示内侍端来米醋替黯流去嗝。

    黯流饮了口醋,待恢复常态,恭敬道,“历世一十八载而无酸涩,实属上上肉质。蒸后复烤,致使皮质酥脆,入口利爽,新法该当记下。而肉质虽略老,却更加咀嚼欲望,恩,美味,美味!”

    “得黯将军夸赞,如一夜涂美肤玉露三载。”逆水公微笑问道,“怎不见黯将军手下重耳、笑面二将?”

    “野狐背负刀具,死不离身,故不能来。重耳自从出征便拖在后面,此刻该未出羊哲城。”

    “如此甚是遗憾,”逆水公微笑道,“该为此二将复留一具食材才是。”

    黯流心中欢喜,拜道,“恩公错爱。”却并不推辞。

    众人象征性的略动一两箸便各自退回案几。黯流与其家将则将最后一道菜,食剩累骨。

    月中夜央,酒酣宴长。

    大殿已熏醉,原形将渐露。

    赵前附卧在案几之上,睡梦在珍馐之间。众人亦是眩醉,百般作态。夏月朗面目英朗,因饮酒而唇红腮粉,一脸眯笑,上半身前倾,附在逆水公耳边,叹道,“此宴有古来明君之曲,天上人间之肴,殚天下甘美之酿,乃月朗毕生宴会之最。”

    逆水公微微后仰,脱开夏月朗附靠,微笑道,“月朗谬赞了。”

    “唉,月朗还未说完,”夏月朗笑意更深,道,“只是……”

    逆水公微笑问道,“只是若何?”

    夏月朗故作叹息道,“只是唯独缺少歌舞,引以为憾。”

    逆水公会心笑道,“我逆水府盛宴,岂能少得了歌舞。”

    夏月朗眼中放光,亦如黯流闻肉眼中溢光,追问道,“若有歌舞,为何宴饮将毕,还未出场?”

    “这苍生盛宴自与凡宴不同,”逆水公微笑道,“月朗莫急,孤这便带月朗一赏逆水歌舞。”于是携手下高台。

    苍生宴最后一道菜“人”,不知何时已推下去。

    此刻,逆水众内侍将殿中杯盏匙箸,甚至案几锦垫也一同撤下,即东岛扶着赵前,其余人等,皆能站立。

    待照明铜奴搬下去时,大殿上方,有众灯盏渐亮,代替坐灯,复使大殿光明。大殿地面上物什全部清空,地表光滑如明镜,唯留众乐曲伶官,却不见歌舞来。

    逆水公微笑道,“孤这便领列位一赏我逆水府歌舞。”言罢,抚掌。

    大殿灯光稍暗。

    地面忽然失去了金色,变成透明。在逆水府苍生殿地面之下,竟然还有一层!众人因饮醉,目光模糊,忽觉脚下悬空,以为自己将要坠到底下一层,皆一阵眩晕,有站立不稳者,将要倒地。而后才发现自己好端端的立在苍生殿大殿之上,只是向下看时,如立在“空中”一般。

    这逆水府歌舞,竟是通过大殿地面看下一层,仙女舞蹈。

    大殿灯光又暗,将变至羸弱冷光。

    逆水公微笑解释道,“此舞名为《青阳》,曲亦为《青阳》,正合今日季节。只因醉眼看时,亦幻亦真,最是美妙,故而才安排在盛宴之后。”

    言罢,众伶官自然停止前曲,换成《青阳》曲目,以合舞蹈。

    只见地下一层偌大舞池殿堂,众舞女裸体涂彩,先是肢体相互重叠,扮作冬日黑土,再有幼女,身涂白灰,扮作残雪痕迹,一片沉寂,唯闻细微的朔风呼啸。

    箫声起,悠扬于大殿之上,忽然一颗直径约有三尺长短的夜明珠,如春日一般,从殿内东侧徐徐升起,柔照大殿,透过透明地面,光明射向下一层。

    众人仿佛真的置身于春阳与大地之间,眼看这春苏变幻。

    众乐轻起,从一片沉寂中,一株嫩绿,顶着残雪黑土,悄悄发芽。身材婀娜裸女,上身及面涂深绿色,下身涂浅绿色,腰肢扭动,扮作嫩芽,拱土而出。

    不知何处,竟有春雷。冬眠将终,惊蛰觉醒。

    而后下一层上空,真有蒙蒙细雨,沙沙飘下,滋润万物,更多嫩芽破土,角落里似是洞穴,有虫鸣蛇动。下一层舞池中,众彩绘舞女,接连变换动作,作万物萌发状,鼓声凸显,势如朝阳。

    过一刻,含花未放,弯腰青草上,凝露如玉,有裸女扮作田鼠,过来饮食。期间,有流水叮咚之声,出自编钟。清风温醺旋拂,出自埙声。待到青阳悬顶,百态初发,大殿上下,一派欣欣向荣景色。

    裸绘舞蹈,闻所未闻,太过逼真,又加乐曲烘托,阴阳契合,众人在醉酒间,揉目不及,看得呆了。

    复过一刻,自然春景忽然从眼前消失,似是下一层有何开关启动,遮挡了上下视线,众人抬头看,青阳依旧在,以为眼光有误,有的甚至跪在地上,贴近地面,向下仔细窥望。

    众人正在不知所措间,下一层蓦然亮起,众乐大盛,上百名彩绘裸女组成一株浅粉色,千层台阁型的牡丹花骨朵,显得众人只有蜜蜂大小。随着乐曲,重瓣依次缓缓展开,由粉渐白,足有九轮之多,将至花蕊,点点嫩黄。

    一朵须臾绽放的牡丹,赏心悦目至极,此情此景,此声此乐,必将令观者终生难忘。

    这生命般的绽放,在立体视觉、听觉的强力冲击下,如此震撼,如此铭心。

    众人皆已惊呆,各自保持观看时的动作,犹如石雕,良久凝固,失魂丢神。

    逆水公鼓掌赞叹,震醒众人,朗声微笑道,“上茶。”

    逆水府苍生殿地面变回金黄颜色,一平如镜。众内侍纷纷奉上解酒香茗,呈予众人。

    众人还未从刚才的震撼中缓过神来,机械的饮了茶,用了一刻钟才慢慢回神,只是适才所见所闻,已无法用语言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