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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秦王春祭

    “昭阳大渊献,岁为亥猪。甲寅月,辛酉朔。元日元辰已到,太宰奉豕脾,入祭……”

    主持仪式的主祭,是秦国奉常。在他唱罢祭辞后,负责祭食的太宰,将放着猪脾脏的青铜祭盘端上放着三牲的祭台,摆到了中心尊位。

    “太史论今岁天象,断吉凶”,台上的奉常又唱道。

    站在台下的高进有点恍惚,他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梦境。

    朝阳初升,平视起来有些刺眼。阳光里,自己的前方伫立着一个头戴王冠、身穿华服,披着毛氅的不到二十岁的青年。

    高进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看四周,这么冷的天,一大群人庄严肃穆地站在旷野里,也不嫌冻得慌。

    自己也和前面的青年一样,裹着一身黑毛大氅,领口用红色刺绣丝带捆扎着。

    “岁星在太微,在进贤,主君明臣贤,大吉”,寒风将太史官帽上的绶带吹拂起来,扫着他的双眼。

    “鹑首分野在秦,去岁至今春,井柳间诸星澄明,主秦国强盛,大吉”,太史用手扒拉着绶带,掩饰着自己的不安。

    为了今日祭祀讨个吉利,太史不得不连夜准备说辞,亦真亦假编造出部分天象和吉兆。

    反正天象无法回溯,就算有人揭露太史造假,想安个欺君的死罪给他,也拿不出证据,除非时光能够倒流。

    “北斗柄于卯时一刻七分处寅位,立春祭日,天象合历,吉时在巳时与午时之间。”

    诵完天象预兆的太史,向青年俯身作揖,缓缓退下祭台。

    前面一大堆带着方言口音的古话,高进听了个稀里糊涂,不明所以。等太史讲完,高进大概猜到现在是吉时祭祀的仪式。

    “奉王命,太卜占春祭,宣卦”,奉常唱辞完毕,太卜举着玉璋走上了祭台。

    “坤下兑上,泽地萃,王当行祭祀,利见大人,用大牲吉。”

    太卜按流程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将写有卦象卦辞的玉璋放上祭台后,步态稳重地退了下去。

    “秦王耕籍田,风调雨顺”,奉常宣布祭祀仪式的下个环节。

    主管祭祀各项事务的是太祝,他从车上取下耒耜,以姿态略显夸张的虎步,一步一踏,将耒耜慎重地奉给高进面前的青年。

    同时,主管宫乐的太乐大声唱道:“孟春辛酉,德在于木。用苼与笛,起角音,和太蔟律。”

    话音刚落,持苼的宫廷乐师们率先起奏,紧跟着笛子开始合奏,D大调mi音为主旋律的曲子飘荡出来,悠扬中带着喜庆,像是民乐《春风得意》。

    高进仿佛置身于大型民俗音乐会现场,虽然心里很想发笑,但是如此庄重的场合下,不敢肆意表露,活生生在脸上憋出个诡异的笑脸。

    “秦王三推、耒耜入土。”

    走到田边的青年秦王,按照奉常的祭词,将耒耜插进松软的土里,向下用力推了三次,直到耒耜头部半截已经没入土中。

    秦王抬头,正看见皮笑肉不笑的高进,于是也以微笑回应。

    高进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感觉秦王的表情中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城府。

    秦王拍拍手,离开田边,接近高进身旁时,再次报以微笑,说道:“接下来,看仲父的了。”

    说罢,秦王将手拢进宽袖里,缓步走回自己的站位。

    “三公耕王田,海晏河清”,奉常继续唱道。

    “吕相,请”,太祝将耒耜递给高进。

    “仲父、吕相,难道我是吕不韦”?高进心里发问。

    “那前面站着的是秦王嬴政?”

    高进在思考中发呆,他将手掌翻来覆去,摊开又握起,反复打量并嘀咕道:“梦也太真实了吧。”

    “丞相”?太祝看吕不韦有些木讷走神,小心地好意提醒。

    高进回过神,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了一眼太祝,太祝又把耒耜向他递了递。

    高进不得已接过耒耜,走向田边,学着秦王的模样做好了准备动作。他的身旁站着国尉和御史大夫,高进觉得眼熟,却又叫不出名字。

    “三公五推,耒耜入土”,奉常宣布着规定程序。

    国尉和御史大夫显然是权势不足的虚职,吕不韦才是那个集三公角色于一身、大权独揽,甚至秦王都要看其脸色行事的秦国第一权威。

    两人点头欠腰,对着吕不韦同时做出礼节性的手势,脸上堆满笑意,客气地说道:“吕相先请、吕相先请”。

    高进将手中的耒耜推进土里,按着音乐的节奏,依次推了五下。

    最后一次,耒耜抵到紧实的土壤,高进下意识地抬起脚,踩着耒耜头,将其完全压入了土里。

    秦王瞧见吕不韦用脚踩住仪式耒耜,皱了皱眉,他在猜想丞相的用意,秦王绝对不想自己的王权也永远被吕不韦踩在脚下。

    完成仪式的高进走回自己的位置,路过秦王时,嬴政又一次对他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立春节气虽然已至,但是高进依然觉得阵阵寒意浸骨,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赶紧将身上的黑毛大氅拢紧。

    见此情景,秦王嬴政说道:“天寒,仲父小心身子啊。”

    跟在吕不韦身后的国尉和御史大夫,并未向秦王鞠礼,而是快步靠近吕不韦,关心起丞相的身体。

    秦王不动声色,转头专注于祭祀仪式。

    “众卿耕王田,国泰民安”,奉常宣布这个环节的出场人物。

    “众卿九推,耒耜入土”,一干王亲国戚、文武大臣依令照做。

    几个身材胖硕的外戚大臣,撅着屁股使出吃奶的劲,耒耜纹丝不动,急得伸脚不停地重踩。

    嬴政的表叔昌平君熊启,更是脚底打滑,一屁股坐在田里,惹得观礼的赵太后掩口而笑,忙叫身旁假扮成宦官的嫪毐上前去扶自己的外家兄弟。

    “前如偃,后如伏”,身旁的国尉低声说了一句。

    “什么”?高进听得恍恍惚惚。

    “吕相,在下说昌平君,坐着的时候像躺着,躺着的时候像趴着,太胖了”,国尉凑到高进身边悄悄解释道。

    高进看着躺在地上挣扎的昌平君,高高隆起的肚子,像是拱起的屁股,觉得国尉说得十分形象贴切,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嬴政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深深地皱起了眉头。秦国如果任由这帮权臣外戚把控,自己大出天下,一扫六合的壮志雄心,何日能酬。

    礼毕之后,按例应当返回祖庙,由秦王设宴,犒劳三公和群臣。

    但是此刻年少的嬴政,不免心事重重。

    半道上,他让马车临时拐向河边。下车后,嬴政对着宽阔的大河,远眺巍峨的群山,深深地呼吸,一吐心中的闷气。

    河流在秦王嬴政面前转了一道弯,此处河面已经解冻,随波逐流的浮冰却还尚存。

    河湾水势舒缓,几只野鸭正在梳洗自己的羽毛,不时发出嘎嘎的叫声。

    一只水獭突然从水中跃上岸边,将捕到的一尾鲤鱼甩到了嬴政脚下,还不忘记用小手将猎物身上的水草扒拉掉。

    这只憨态可掬的小动物的出现,让静静伫立在岸边的嬴政,心情舒畅起来。

    毕竟还是童心未泯的青年,嬴政蹲下来,试图用手去逗弄水獭。

    水獭倒是有些怕人,它也未曾想到自己上岸的位置会站着一个大活人,被惊呆时察觉嬴政低身要靠近自己,警惕地一个翻身跳回河湾里,溅了嬴政一脸水。

    “我王来日必王于天下。”

    “哦,为何”?被水獭逗笑的嬴政,边抖落身上的水珠,边问身边说话的郎官李斯。

    “万物有灵。春祭之日,水獭献鲤鱼与王上,鲤鱼跃龙门即化为龙。因此臣言,我王必王天下,秦国必一统六合。”

    “怎么,法家也信方术谶言”?嬴政显然好奇李斯的立场与动机。

    “万法归宗,皆出于道。无论何家哪派,理应顺天而行”,李斯答道。

    “呵呵,我倒是很想逆天改命啊”,嬴政触景生情,暗示心中所虑。

    “我王不必忧虑,此一时彼一时也。”

    “眼下吕相和太后执掌国事,我王年纪尚轻,朝堂内外,仍需仰仗。有朝一日,我王羽翼丰满,必有大出之时。”

    “李斯劝谏我王,君子顺势而为”。

    说罢,李斯躬身向嬴政施礼。

    “李斯,你说的势是什么啊”?嬴政没有动作,只是低头看着俯下身的郎官李斯。

    要知道,李斯也是吕不韦举荐给自己的,他不敢轻易相信李斯的立场。

    “吕相出身商贾,性好囤货居奇。”

    “臣本楚人,楚国有句俗语——玩刀者必自伤。”

    “吕相当初押注还在赵国做人质的庄襄王和太后,因其有利可图。吕相不在意我王的心胸与抱负,在于其认为无利可图也。”

    “当下的吕丞相,只在乎一手掌控我王,一手笼络太后,然后坐享其成而已。”

    嬴政没有说话,他在掂量李斯这么说的用意。

    李斯见势狡黠地说道:“所谓的势,唯在我王与太后,只要一人有变,吕相的利益就不再平衡。”

    “因此,李斯看来,我王真正亲政之日,已不远矣。”

    远处大道上,停着秦国丞相吕不韦的车驾。

    为了今日的祭祀大礼,车道提前安排水车洒过一遍。因此,浩浩荡荡的车队驶过,并没有扬起漫天灰尘。

    吕不韦站在车旁,看着远处河岸依稀靠近说话的两个人影,若有所思。

    料定是自己身体不适应料峭春寒,今日的祭祀,吕不韦只觉得头晕,心神不宁。

    秦王看着自己的神情也有些异样,而自己却如同喝了迷魂汤,整个上午脑袋都像一堆浆糊,中了邪一般。

    中午宴会时,自己要记得让奉常安排太医去府上给自己瞧瞧。

    一阵风越过江面翻上河堤大道,掀起了吕不韦的黑毛大氅,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