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烽烟录

二一 《东宫蛇影》

    “殿下,是我。”

    “进来吧,事办的如何了?”

    “除了白将军那边没有回信,其余的都没问题了。”

    “西边有什么反应吗?”

    赵淳的房间中出现了短暂的静默,伍里安的声音有些迟疑地道:“秦左右武卫已屯兵千霞关,连太平渡也封了。”

    “哦?吕道然还肯给你传消息?”

    “不是,是臣截了几个商队获得的消息。从上次那封信之后,臣便再没与吕丞相联系过。”听了赵淳这略带着质询的问话,伍里安提高了一些调门,用力解释着。

    赵淳盘坐在软垫上,原本一直闭着眼发问,此时听出了他的情绪变化的明显,不由得挑了挑眉。但片刻过后,只是抬起手来搔了搔眉头,并没有睁眼。

    又是一阵静默,这次的时间明显比上一次长多了。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赵淳再次开口道:“你准备准备,后天陪我去一趟西山。”

    听到主子换了话题,伍里安忙不迭地道:“殿下,需要带人手吗?”

    “你一个人就够了。”

    “那臣这就先回去把手头的事处理完。”

    “去吧。”

    在伍里安正要离开的时候,那个姓万的小宦官恰好提着食盒走进院子,当见到那张可怕的马脸后,第一反应竟是要转身逃跑。毕竟他们好几个东宫的下人都被这个家伙先是抓去了明月楼,又扔进天牢折腾了两天两夜,虽说是没遭什么实际的伤害,却也都几乎吓破了胆。这也就是小万子,平日还算有些胆色,要是换做另外几个人,恐怕此时连站都站不住了。

    “万公公,怎么见了我就走?”伍里安见小家伙如同惊弓之鸟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明明就是演了一场戏,只不过叫他们几个参观了些刑具,看了两场审讯,怎么就给吓成了这样。

    “原……原来是伍大人,您这是哪儿的话,我忘了点东西,刚打算回去取,正巧就遇到您了不是。”

    “那里面是什么东西?”伍里安听他虽然回话还算流利,但提着东西的胳膊却明显是在发抖,便指了指那食盒问道。

    “是司馔大人那边送来的食盒,说是宫里赐的。但太子爷向来不吃外面的食物,咱家就是提过来叫他老人家看看。”小万子怯生生地说,然后双手捧起了食盒,递给了伍里安。

    伍里安知道赵淳从小受的那些迫害,因此从来不吃来路不明的东西,就连过去先王活着之时赐给他的吃食,也都是谢了恩之后看一眼,就赏给下人了。见了小万子将这盒子递到了眼前,就象征性地掀了掀盖子,顺着缝儿往里面瞧了瞧。只见上下三层的大漆盒子里,装了五六样很是精致的小点心,都是些时下宫里常用的样式,便摆了摆手道:“进去吧。”

    “是,大人。今天这点心格外的香,一会主子赐下来后您也不妨尝一块儿,小的们可不敢独享天恩。”小万子见过了这关口,心里高兴,赶忙嘴里说着恭维的客套话,眼睛却一直瞟着被伍里安挡住了大半的门,想要寻个缝隙溜过去。

    伍里安哪里不知道小万子是在客气,微微点了点头,抬腿就要出门,但在错身的一瞬间,忽然觉得好像有些不对。一把就拎住了已经与自己擦身而过的小万子,将他拽回了面前。

    “伍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啊,不是放我走了吗?”方才被伍里安对着后颈这一抓,差点把小万子的尿都给吓出来,此时他战战兢兢地看着伍里安,说话的声音都明显带着哭腔。

    “你说,今天的点心格外的香?”伍里安那双死人眼瞪了起来,眨都不眨地盯着小万子。

    “啊?”小万子哪里会想到他只是为了问这样一个普通的问题就要摆出这副样子,一下脑子有些短路,好像被他给吓傻了。

    “说!”伍里安低喝了一声,一只手抓住了小万子没提东西的那条手臂,只听一阵嘎吱吱的声音响起,竟然是使出了错骨分筋的力道。

    “哎呀——我说,我说,您快放手啊!疼死我了!”小万子那小胳膊小腿儿的,根本受不了这样的重手,顿时哭的大泪小泪的。

    “样子都是宫里往常的款式,但味道确实是比往日香得多,呜——快放开我啊。”小万子大哭着回话,疼痛已经让他顾不上形象了,鼻涕眼泪早已过了河,流到了前襟儿上。

    “怎么这么吵?”赵淳的声音响了起来,伍里安回头一看,果然是太子爷开门走了出来,手上正在系着裘袍的扣子。

    “爷啊,快救救小的吧,伍大人要杀人了!”还没等伍里安开口,疼坏了的小万子抢先哭嚎着冲着主子叫上了屈。

    “殿下,这是宫里赐下来的点心,我怀疑有问题。”伍里安松开了小万子,拱手对赵淳解释道。

    “哦?应当不会吧,这也不是宫里第一次赐下吃食了。若是有问题,怎么不换个没有标识的盒子,反而这么明目张胆呢?”赵淳虽然知道伍里安不会无的放矢,却也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万公公说,这次的点心款式都很普通,但味道却格外的香。”伍里安说道,同时打开了那个食盒,把那些点心都拿出来放在了地上。

    赵淳抽了抽鼻子,一股甜香的味道逸散过来,似乎是比往日里那些点心更香一些,但却也没有什么明显不对的气味。

    小万子虽是一直都在哭,但此时见太子和伍里安的样子,也多少明白了一点,心想莫非真的是有人在点心里下了毒,要谋害主子不成?便心一横,抓起了两三块塞进了嘴里,闭着眼睛用力地吞咽着。

    “小……”赵淳被他的动作给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要开口阻止,却看见了伍里安冲他微微摇着的头,再看小万子嘴里的几乎都咽了下去,便也不再做声。其实在他心里,宫里的这些下人大多数都是极为忠心的,虽然过去那些他不吃的东西都赏了下去也确实有着试毒的目的,但那也是以防万一。眼下这些东西已经明显有了些猫腻,找条狗来试也就罢了,何必搭上个大活人呢。

    伍里安可没有这么多恻隐之心。在他看来,除了赵淳与自己不能试毒之外,让下人试毒又与让狗试毒有什么分别?见小万子吃得快,他还在一旁配合地端着盘子,替小万子抚着后背。

    “嗝——”没过多久,三盘子点心全都进了小万子的肚子,撑得这腰身如女人一般的小宦官直打嗝。

    “伍大人,给他弄口水喝,别没毒死再噎死了。”赵淳翻了个白眼,有些嗔怪地道。毕竟伍里安一直都在使劲地喂小万子,根本也不让这可怜的小家伙歇一口气。

    “咕噜噜——”又是一大杯温水灌了下去,小万子瘫坐在地上,揉着自己明显撑圆了的肚子,喘着粗气小声嘀咕道:“我的老天爷啊,好歹也做了个饱死鬼!”

    赵淳被逗笑了,用脚尖扒拉了他一下,语带关切地道:“小万子,感觉如何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回主子爷,除了撑得要吐,别的感觉全都没有。只是可惜了这上好的点心,明明是特殊地香,我却忘了好好品一品。”小万子勉强翻了个身,跪在了赵淳面前答道。

    “伍大人,瞧他这个样子,恐怕是你多虑了。”赵淳笑了笑,拍了拍伍里安的肩膀,“不过多提防点也是好事,这个节骨眼上什么事都会发生的。”说完就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自己推门回了内室。

    “对了,小万子,你以后爱吃什么点心,随时都可以去找司馔要,就说是我叫你去的。”赵淳的声音,在他关上门的瞬间,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谢主子爷赏!”小万子心里美美的,连忙跪下道谢,这么折腾了几下,顿时感觉自己要吐了,便捂着嘴,也没顾得上与伍里安打招呼,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寻茅房去了。

    “真的是我多虑了么?”伍里安站在原地,一张马脸拉得更长了。

    这些天,下人们怕赵淳睡不踏实,每天都有专门的人负责捉虫,因此整座东宫在入夜了以后,几乎成了太玄城中最为安静的地方。

    西墙内那一长溜儿低矮的配房,就是东宫宦官的住所。因为会看颜色,做事又麻利,小万子进宫没几年,就抢在了不少人的前头混上了品级,住进了两个人一间的屋子。

    酉时初,他就交了日班回来,在炕上倒头就睡,连杂役来送晚饭都没吵醒他,同屋住着的王公公去值夜了,因此他足足睡了两个时辰,才被肚子里的一泡尿给憋醒。

    “呦,万公公可算醒了,这顿甜果子的劲头儿不小啊。”他一出门,就被几个平日玩的熟的家伙给围住了。

    “就是,到了饭口都叫不动你呢。”

    “我说,快给咱们讲讲宫里这次赐下了什么好玩意儿,起码让耳朵也解解馋不是。”几个年轻宦官知道他急着去方便,故意拦着他说话。

    “几位,几位,行行好,我要憋不住了,快放我去茅房吧。”小万子被这几个家伙故意给阻拦住,急得直跺脚。但有些急事跺几下也就算了,正内急之时这么一跺,可就眼看着要坏菜了。因此也顾不得他们了,小万子一把推开了几人就冲了出去,那速度简直比平日里听到主子召唤还要快上几分。

    “啊!”已经回到房中,正准备悄悄摸几局牌九的几个小宦官,忽然同时停住了手中的动作。他们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问道:“咱家刚才莫不是耳鸣了?外面可有谁叫了一声?”

    听他这样发问,其余人也都齐齐点了点头,表示也都听见了,并不是他的错觉。众人正商量着要不要出去看看,就听见隔壁的几个屋子里也都陆续开始吵闹,好像在喊着有什么东西进了屋子。

    “快开门,瞧瞧怎么了!”一个年纪最小的说道。

    “不可,先听听再说。”最先发问的那家伙出言制止,“噗”的一下吹灭了灯,并且手疾眼快地拉下了窗户,将耳朵紧紧地贴在了缝隙处去听。

    外面有许多人在吵嚷,还有人提着灯跑来跑去,这座专门住下人的偏僻院落可是有近百人在此生活,一时间简直乱极了。

    “嘶——”忽然,耳朵中传来了这样的一阵声响,还伴着一点轻微的摩擦之声。“蛇?”他轻声道了一句,满脸疑惑地看向了离自己最近的人。

    借着隐隐从窗纸透进来的散光,他发现那张同僚的脸正在抽动着,眼睛瞪得溜圆,望着窗户的方向。

    “你怎么了?——卧槽!”先是疑惑,接着当他转头也看向窗纸之时,也是被吓得骂了一句娘。只见窗户外面隐隐约约地出现了许多正在晃动的,细细长长的玩意,其中一头是个烙铁的形状,居然全都是蛇的影子!

    伍里安从东宫离开之后,并没有回明月楼,而是去了天牢。一方面是后天要陪太子去西山,手中有两个要犯需要抓紧审结。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一直对下午那点心的事儿耿耿于怀,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以他多年办案的经验看来,许多看起来是偶然的变化,其实背后都藏着必然的原因。

    “大人,东宫有异动,请速去。”

    伍里安正在死牢最中间那团白火下忙活着,忽然听到了远处通道口有人在叫他,便拍了拍面前一个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家伙说道:“你若是能挺到我回来,就还你自由。”然后将一把长锥猛地扎在了那人的肩胛上,直直穿透了身下的木板。做完了这一切后,将手上的血在那人哀嚎扭曲的脸上抹了抹,纵身掠了出去。

    一路上,他已经听完了手下的报告,说是在一刻钟前,下人住的院子里响了一声惊叫,人们就发现有许多黑色的毒蛇四处游走,仿佛是在寻找什么,明月楼的人第一时间就赶往了太子寝殿,并派他来通知伍里安。

    “伍大人。”门前已经站了一队禁军,为首的队长见是伍里安亲自到了,赶忙行礼。

    “你们怎么也来的这样快?”伍里安有些纳闷,自己在这里留了专门通气的人,所以第一时间就赶来了。禁军那几个头头可并不属于太子一党,前几天还摆出了一副持节中立的嘴脸,怎么会派人来在意东宫的安危呢?

    “回伍大人,一个时辰前,宫里召了虎贲旅白将军入朝,我等是奉命巡城,恰好在这附近。”

    听见这话,伍里安心头一颤,只是冲那队长说道:“你且带人在这附近转转,看看有无可疑人员。我先进去办差。”接着就甩下身旁的手下,极快地朝着赵淳的寝宫跑去。

    赵淳睡房的灯亮着,窗户上映出他坐在榻上的身影,手中好像拿着什么东西,正在对着灯影瞧来瞧去。在寝殿之前,有六七个明月楼的人紧紧挤在一起,用后背挡住了关着的大门。他们一只手握着刀,另一只手却拿着一根竹筒,正在用力地朝着前面的地上倾倒着什么。伍里安冲到最后一进大门时,远远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不过面前这五丈深的院子,却让他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双脚有如扎根原地,一动都不敢动了。

    蛇!整座院子里全都是蛇!大多是纯黑的,一部分间着暗黄或白色的斑纹,烙铁型的脑袋至少都有成年人的拳头那么大。这满满一院子的地上都是,盘卷缠绕着起码有上千条。

    “大人,不要过来,这些全是毒蛇!已经死了好几个兄弟了!”门前的几人也是看到了自家指挥使单枪匹马地闯了过来,被蛇群阻在门外,便扯着嗓子喊道。

    经过少顷观察,伍里安发现这些蛇全都冲着内侧,竟然没一条回头注意到自己,便也壮了胆子回问:“殿下如何了?”

    “殿下没事,我们几个将身上避蛇鼠的药混着硝磺撒在这台阶上了,看样子管用。”

    “那就好,你们小心一些,我已经传令回明月楼了,支援一会就到了。”伍里安听见赵淳无事,心中也是安定了不少,连忙给那心惊胆战许久已是强弩之末的几人吃了颗定心丸。

    可就在此时,伍里安听见了一声响亮的嘶鸣,明显不是院中那些蛇发出来的,声音起码大了十倍不止。

    “小心!”他猛地朝院内大吼了一声,但为时已晚,满地的毒蛇如同油锅翻滚一般,齐齐无视了那道台阶上的防线,冲着门前的几人游去。只是数息间,最边上的两个人就已经被咬了,他们哀嚎着胡乱地拍打着身体,从领子和袖口中间不断地拽出已经探进头去的毒蛇,但转眼间就瘫倒在地,连大张的嘴里都被入侵了,直把那肚子都给撑得鼓胀了起来,诡异地蠕动着。

    最中间的那个人是个小队长,他见势不妙,赶忙掏出了火折子燃起丢在地上。登时就烧着了之前撒出去的硝磺,瞬间燃烧起来,不少冲过来的蛇都陷入了火墙,疼得不住翻滚挣扎。但更多的同伴竟是如同抛弃了动物本能般无视了火焰,一条压一条地冲了过来。都说好虎架不住群狼,更何况这原本就有限的一道火圈了,哪里能烧得尽上千条小儿手臂粗细的大蛇。

    “大人!大人!保护太子爷!”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这最后一人也缓缓跪了下去。在将熄的火焰里,他双眼充血,浑身缠满了毒蛇,瞪着对面的伍里安喊出了最后一句话。

    数丈,只有数丈,但这平日里不过是他两个起落就能越过的院子,此刻隔在伍里安的面前,宛若一道冥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