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轶闻

第五章 形与影

    苗森送来的箱子里,竟然藏了这么一个闷声雷!巡河归来,许任愚面上不作声,私底下已是连着好几夜都没睡踏实。稀里糊涂接在手里的这桩命案,打眼瞧只关涉谢、章、魏三家,可抽动一根丝,扯坏一匹锦,背后的勾连实在大意不得。就说谢家,除去谢盛辉那几个顶着一官半职的宗兄族弟,他夫人的娘家也颇有来历。据张修的消息,胡家跟沂王曹佾沾着亲。沂王曹佾,这是何等显赫的人物!祖父乃开国大将曹彬,亲姐姐又做了仁宗的皇后,自己还冠着“王”的封号。虽说他本人死了已快八九年了,可放到谢家身上,便是这点儿追到阴曹地府的关系,也仍能在阳世替他们撑着几分威慑力。更何况,谢盛辉的儿媳妇是江州姜氏的女儿,她一母同胞的兄弟现如今正在西北前线替官家卖命。单是谢家这头,稍不留神兴许就成了告御状,更别提还有个广通门路的章家。许任愚一面焦急,一面也气恼。顶天不过是几句提点的话,费不了什么事,可苗察推偏偏不吱声,这不是存心等着看自己栽跟头么?任愚自认热血衷肠,到任以来从无怠慢越轨的举动,却不想落了这么一个局面。难怪古人说,忧民济世是鸿鹄志。必得在虚空里浮着才好指点江山呢,若不然,你且请它落下地来看看,凭是多高贵的雁鸟,一样叫人网了去做盘中餐。

    之后的日子里,许任愚多方查探,参照案卷把知情的差吏问了个遍,企图借助他人的记忆重返凶杀夜。然而,当事情的脉络逐渐清晰,任愚的疑虑也与日俱增,尤其是在听说了马家的案子以后。

    马家搬到青草巷,是前年春天的事。在那之前,他们已在泰丰街住了好些年——就住在谢宅里。马康第一次见谢盛辉,是二十多年在京城朱雀门外的状元楼。那时谢盛辉在京赶考,临到考前,贴身伺候的仆役却病死了,只得火急火燎的托了伢侩就地雇个替补。这替补便是马康。二十出头的他,从此跟在主子身边南来北往,由跑腿小厮一步步做到管家的掌事。可以说,没有马康,就没有谢家在泗州城的宅院。元祐元年秋,谢盛辉结束了泗州的职任,奉旨迁调万州。依本朝法度,官员赴川峡四路履职,不得携家属同往,加之泰丰街的宅子那会儿才刚动土,谢盛辉因此将马康留在泗州给娘子做帮手。宅子修了三年多,直到谢盛辉调职回京的前夕才竣工。那之后,谢夫人便举家北上,与丈夫团聚去了。故此,随后在济灵山南麓建起来的避暑庄子,只是经谢夫人定下图纸,实际的修屋架梁,全靠马康跟他两个儿子操持完成。正是这样的肱股亲信,在谢盛辉辞官归泗的次年,搬去了青草巷自立门户。

    有关马康的出走,据他本人生前的说法,是为了给儿孙留点儿念想。二十多年来,他替谢家忙前忙后,买田置地,修完宅子修园子,修完园子修庄子,修到最后,自己也动了心思,想学着东家给后人置些产业。他说他记着恩情,一直守着泗州的宅子,直守到主子回来了,才将这点儿私心说出口。旁的人听了,无不点头感佩。泗州有句老话儿,叫做“恩情如水往下流”,意思是说做爷娘的,天然惦记着为子女铺路。这传了几千年的人伦,想必谢盛辉最能体会,所以后来才不惜本钱的给马家送乔迁礼。大到田庄,小到金银器,感念得马康逢人就叹自己造化好,遇上了再世的菩萨。只可惜,他的造化好归好,却不长久,转年二月就遭人灭了满门除了根。大约是缘分未尽,到了六月,他那重情重义活菩萨般的前主子,也追着他投胎去了。

    城里到处是流言蜚语。起初,传得最盛的说法,是怪马家太过张扬露富,招惹凶贼翻墙盗财,引发了人命案。然而,到后来连谢家也出了事,风声便全都转了向——谢宅里金玉满堂,却也没听说丢什么物件哩!若不是图财,那多半就是仇杀,而且是连主子带帮凶一并杀了!可若是仇杀,这戏便要换个本子唱。因为早在四月初,县衙方面就已宣布马案告破。谋财害命的流匪经州衙复审,报本路提刑司核准,早就斩首示众了。鼓噪了一个多月的“破案如神”的佳话,至此寿终正寝,坊间纷纷改口说官府杀错了人。毕竟,两起案子连行凶手法都如出一辙:翻山墙入户,悄无声息地照着脖子一刀毙命,连杀数人。这样上成的武艺,在泗州地境可少见得很呐!

    谢家的案子到底该怎么查?倘若串起马案找线索,稍有差池定会与知州乃至本路提刑司结下梁子。可若闭上眼睛弃马案不顾,众议难平是一方面,怕只怕谢家也不会善罢甘休。连日的倒春寒让早春的夜里格外清冷,坐得久了,手脚都是木的。许任愚收起卷宗放至一边,将案上的油灯移到近前,伸出两只冻得发僵的手拢住摇摆的灯焰,想从昏黄的光晕里借些热气。然而,手刚罩过去,屋子里霎时就暗了下来,连周遭一尺见方的事物也看不真切。晦暗之中,他缓慢的转动着头颈,想松一松酸胀的脖子,不料一转头,倒被自己的影子唬住了。悄然间,原本清瘦的身形轮廓,已经膨胀成黑魆魆的庞然怪物,被牢牢钉在背后的墙壁上,做了那灯的囚徒。

    “官人觉得冷,唤我来灌个汤婆子便是,怎的这样委屈自己?我上外头打水回来,远远的瞧见书斋里昏沉沉的,还当是灯油烧尽了。”明东敲门走进来,看见屋内的情形,不及搁下手里的油壶,便要转头去取汤婆子。

    “不碍事,时候也差不多了,明日还需上谢家走一趟,本就打算歇息了。”

    “说起谢家,我今儿个倒是从方押司那儿听了几句闲话,还关系着张司理呢。”

    “张修?”任愚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正预备抻一抻胳膊,听了这话倒也没往心里去。

    “可不是!”明东将油壶放在窗边的条桌上,走到案前替许任愚收拾笔墨,“您想呀,他连巡河这样不挨边的事儿都肯陪着,轮到探查凶案现场,怎么就辞了?讲道理,这一宗倒是跟他的职分扯着点儿干系呢。”许任愚闻言,苦着脸笑了笑,不应声。明东继续道:“我听方押司说,他们两家是有旧怨的。早些年,城里有破落户卖祖产,其中北郊济灵山脚的一大块地方,风水极好。当时是张家抢先得着信儿了,赶上门去付了定钱。哪晓得前脚刚走,后脚就叫谢家截了短。”

    任愚奇道:“定钱都给了,还能截短?”

    “谢家放了话的!甭管那头出多少,这边一律照着双倍的给!”

    任愚不禁皱起眉头,道:“如此却是有些失道义。”

    “说的是呀!张家是住在老城里的门户,自己的根就扎在这儿,多少年的威望了,倒让一家外来姓打了脸,哪里就甘心?眼见谢家口中夺食,大张旗鼓地修起隐水坞,遂咬牙上对岸的都梁山高价盘了一块地,两家子人隔着江河打擂台,就此结了怨。”

    “难怪呢。看来谢家的事情,以后须少去麻烦安原兄了。”

    “就凭这句话,可见我家的官人贤良方正!不怪是赵官家钦点的人物,这样宽厚,如今的世道是打着灯笼也找不见几个了。我要是早几年遇上您,不晓得该省下多少苦难!您是没见过,像我这样打娘胎里就是苦力命的人,日子多难挨!我呀从小吃百家饭长大的,东家求西家讨,实在饿急眼了,也有上酒楼食肆的门口撒泼打滚的时候。抱腿拽衣裳不体面,搅别人的营生不厚道,这些我都晓得,可有什么法子?世上那么些个憋着坏的人,总要先保住自个儿啊!”明东看不得许任愚那样老实,想旁敲侧击地劝他几句,可又怕显得太逾矩,所以一番话说到最后,假意举起袖子来拭眼角,道:“五大三粗的一个人,学着小娘子似的在这儿哭天抹泪,叫官人看笑话了。”

    许任愚只道他是说动了伤心事,情难自抑,急忙劝解道:“哪里的话,一家有一家的难处。”

    明东又道:“官人说的是,我好歹是老幺,上头还有两个哥哥顶着。似官人这般,又是家里的长子,先老爷又走的早,老夫人和底下的二哥儿就全指望您哩。不是我说,这世上到底是黑心的人多!瞧瞧那苗察推!藏奸使诈的时候不作声,临到要摆酒收喜钱了,巴巴的赶来送帖子。我今儿个合计了一天,倘要照着这边的常例给,只怕月底就没有余钱寄给老夫人了……”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的拿眼角去探许任愚的脸色。

    任愚怔了一怔,半晌方道:“该给便给吧,毕竟是他母亲的七十大寿,免得惹闲话。过些时日,你到街面上找个铺子,把我俸钱里赐下来做春衣的几匹绫和绢卖了,多少能换几贯钱。说起来,你跟着我也很有几个月了吧?从京城辗转到泗州,受了不少累,也是苦了你了。不早了,歇息吧。”

    “官人这是哪儿的话,您是我的贵人!”明东连忙端起案上的油灯,替许任愚掌着光。二人就着那微弱的亮光,一前一后的出了书斋。

    次日上午,许任愚带着方押司前往谢宅。谢家所在的泰丰街位于新城的北三厢,任愚因想顺道见识一下泗州城内的烟火气,便没让衙门里安排车马,走着去的。二人赶了大早从签厅出发,出内城的谯门,沿着复郊街往西走,就近在城隍庙外的李郎馈食店吃了些乳饼和冬凌粥,这才掉头直奔西南角的香华门。出了香华门,过风雨桥,再从迎华门进入新城。新城因不似老城那般有官衙驻扎,故而只砌了外城这一道城墙,里头并未再辟内城。

    “枉小人活了四十几岁,到今日才算是真正见了世面,晓得了天子门生到底是何等的人物!”方押司因要替许任愚引路,所以同长官并排走。从签判厅去谢家,步行少说也得走上一个多时辰,方押司好些年不曾受过这种累,一路上腰酸腿乏,心里早就骂开了,惟嘴上仍跟抹了蜜似的:“不容易啊!上任才一个来月,就做出了造福民生的实绩,您可是泗州人修来的福分!就说谢家的案子,自从汪判官离任,几个月了都没听见动静,您这一来就马上雷厉风行,实在叫人钦佩!”

    “哪儿就有什么实绩。巡河是得了张司理出力,下给各县浚渠护堤的文书、调配物资这些,又都是得了吕知州的指点。谢家的案子就更不提,折腾了这么些日子,不过才将将把案情捋顺,连凶案现场也是拖到今儿才顾上。”

    方押司道:“您说这话,便是当我们底下的人不开眼!您的苦累,衙门上下可都看得真真的!我们这些听差的,都是粗陋人,没有前程这一说,一辈子就都扔在本地的衙门里。也是亏得不挪窝,所以跟过的长官也多。就说谢家的案子,换了旁的人,必定还要再拖些时日。毕竟明儿就是寒食了,您看咱们州衙这会子,里里外外的,心早就野了。不是忙着操持自家清明祭祖的,就是一心盘算着踏春出行的。我就敢说!便是吕知州他老人家,也绝没有您这般的,临到休沐日的前一天,还能全力扑在公事上头!”

    “这话可说不得!吕知州每日也是忙得连轴转。”

    “吕知州自然是极辛苦的,可您的一心奉公也是天地可鉴!若不然,扯幌子糊弄事儿谁不会?横竖谢家这会子只剩女眷在,宅子里也没个主事的男人,说要等到谢官人从太原府回来了再上门,吕知州那儿也是能交代的。”方押司嘴上如此说着,心里却暗道:已然拖了这些时候,左右是破不了案的,怎么就急在这三五日了!

    “赶在这时候去,就是怕拖到谢官人回来。寒食到清明连着公休,一耽搁又去了三日。你想呀,那谢官人是家里的独子,定然要抢在清明回来祭祖。祭完祖,就该惦记着案子的事了。案子破没破作另说,可若连拖了几个月都没响动,必是要来兴师问罪的。”许任愚心里清楚,泗州城里的案子照说该由临淮县处置,处置完了,若苦主不服,这才能上诉到州里。谢家的案子能越级直接提到州里来,还由本州的判官专门督办,必是私下里走了吕知州的门路。也是掂量着这层关系,任愚才算着日子赶去拜访。

    “签判深思远虑!只是今日去须多当心。现而今,宅子里当家的是谢夫人,威严了得!先前谢老官人还在世的时候,对娘子也是礼让三分。”

    许任愚奇道:“你跟谢家倒似有些交情?今日叫上你同去,可算找对人了。”

    方押司忙道:“您可太看得起我了!似我这不上台面的喽啰,哪儿能攀得上那样的高枝!谢家是上等的雅致人,宅子并城外的别业里都有大片的园林。我弟媳娘家的七八口人,全都仰仗着他家的那些花草过活,故而晓得一些琐碎事。咱们今儿过去,谢官人又不在,想必勘察现场的事务要由三娘子带着您去。”

    “三娘子?谢家的老幺朴盈娘子?”

    “三娘子是庶出的朴怡娘子,排在她前头的还有个早夭的兄弟,所以她是老三。朴盈娘子是四娘子,同谢官人一样,是谢夫人嫡出的女儿。”

    许任愚点头道:“原来如此。”

    “说起来,这三娘子也不一般,”方押司继续道,“谢老官人有本事,前两年已替她说下了一门好亲事。对家儿是姚家——便是这些年在熙河打西夏蛮子的将门姚家。原本去年底就该拜堂的,不成想遭逢了谢老官人的凶事,如今须等到丧期服满了才能成婚。谢夫人也是替她将来出阁作打算,待少官人夫妇动身去了太原府,就把原先由儿媳妇管的事务,一总交予三娘子打理……”方押司絮絮叨叨的说着,声音听到许任愚耳里却愈来愈渺远,甚至渐渐的,与周围人潮的响动融在一起,模糊成一层嗡隆隆的底噪。姚家?任愚的思绪已然飘去了别处。自打十几年前在先皇手上,宋军折戟西北,遭永乐城大败伤了元气,朝廷从此再不言战。直至前几年,官家亲政了,念及这项使先皇抱憾郁终的未竟之事,才重新燃起对西夏的烽烟。几年交战下来,在熙河一路战绩最勇的便是姚氏父子。

    “桂花茶哟透鼻香,二陈汤哟暖胃肠,文火煮来驱寒气,五文钱一碗,三文续碗咯——!”路边茶摊小贩的吆喝声陡然响起,将任愚的思绪撕开一道口子。暖热驱寒?他暗自苦笑了一声。照方押司的话推算,谢盛辉把女儿许给姚家的时候,已然寓居泗州两年有余。凭谢氏父子当时的身份——一个早已辞任的原光禄卿,一个身无半职的闲散人——居然还能同朝中炙手可热的猛将结作亲家!都说人走茶凉,谢家的一碗茶却是离了京师这个大火炉,也仍有热焰替他们暖着——能暖热了他们,自然也能轻而易举的热化了任愚。

    “到了!总算到了!过了牌坊,便都是谢家的地界了!”方押司久旱逢甘霖一般,喜不自胜地向长官报信。

    任愚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喊唬得身上一震,咬着牙关抬头打量。眼前的石牌坊上,笔锋遒劲的三个大字,正是“泰丰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