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轶闻

第七章 浮翠榭

    遵照母亲的吩咐,谢朴怡带着许任愚把前院各处大致走了一遍。出了拂羽堂,由正屋旁边的穿堂进入前院的第二进院子。宅里人惯叫此处作“后庭”。后庭的主体建筑仍是一排面宽五间、进深两间的正房。只不过,房顶是单檐悬山式的,房屋的整体外观也比第一进主屋灵动许多。除此之外,后庭两侧紧挨着隔墙,还各建了一排卷棚硬山顶的耳房。庭院的正中间另设有一座十尺见方的花坛。花坛里最夺人注意的是一块两人高的太湖石,造型之奇巧乍看宛如是哪位神仙将自己寓居的万仞高山微缩了放置在这里。去年办祈福宴的那几日,谢宅这前后两进正院便是供宾客宴饮的主场地。

    除去正院,东西两边的跨院那时候也是一样的热闹非凡。西跨院这头,在侧厅里安顿着宾客的下人们。侧厅往后,依次是茶水院和厨伙院——这两处当然是忙得脚不沾地。东跨院的光景也如出一辙。车马院自不必说,由它往后紧连着的是管事房、账房、银钱库这三进要紧的院落。物资采买、银钱收支、人力调配……祈福宴的大小事务一多半都同它们有牵扯。

    谢宅的构造,按宅子里的下人们在私底下的说法,叫做“众星捧月,前院后园”。所谓的“月”,自然是主子们日常活动的区域,也就是这后半句里说的“前院后园”。前院便是当先的两进正院,宅内人惯称之为前庭和后庭,是谢家会客宴请的所在。至于正院后头面积广阔的后园子,则是谢氏一门的起居住处。而拱卫着这些地方的“众星”,便是正院两侧的跨院,以及跨院再往后、紧围着后园子的一圈相对窄小的裙带房。“星”与“月”之间有隔墙作界,往来通行全靠开在前庭隔墙上的垂柱门,以及连通前庭与后庭的穿堂侧门。

    朴怡领着任愚把后庭和两侧的跨院大致看了一遍,汤海带着两个女使在他们身后陪着。“那天晚上,我爹爹便是从这儿带着魏章两家的贵客进的后园子。时间约莫是戌时初刻。”走到后庭西北角的一扇垂柱门跟前,朴怡停下了脚步。由后庭进后园子,入口只有两处,便是正屋两旁、开在后园子围墙上的两处角门,也就是宅内人惯称的“二道门”。二道门里是谢家的闺闱重地,因此这两处角门从来都是日夜有婆子值守的。平日里除了主子以及专在后园子里伺候的一众女使,便是总管事汤海想进去,也得报了主子特准才行。去年遵照游方僧的叮嘱,谢家的祈福宴请的全是男宾,连日应酬也都由谢盛辉父子二人当持,女眷们均在后园子里回避歇息。正因如此,那几天谢家特意调派了比平时多一倍的人手看护这两处角门——新添的看守全是人高马大的男仆。有了这一重保障,外头的人除非是由自家主子亲自陪着,否则一概不许入内。

    任愚略显拘谨的走在朴怡身旁,不时出声应和几句。其实,案子的大体经过他早已了然于心,这趟来主要是想将前期查问到的情况以及看卷宗时产生的怀疑,在与实地的对照中逐一验证补充。因此,他的注意力一半都放在了宅子的环境构造上。与外庭相较,谢宅的内闱不啻是另一重世界。跨进二道门,脚下的路面立刻由原先的青石板变作了鹅卵石铺成的羊肠小道,视野也急速收束。小道的左手边,紧挨着院墙的一小块地方,用湖石砌了个约莫五尺见方的荷花形浅水池,池底铺着细沙,池中怪石堆叠,是仿照海外蓬莱造出的一座微景。仔细看去,池水里头还游着一群小银鱼。蓬莱池的后头是一大片掩映的翠竹,横向纵向的延伸开去,屏障似的截获了所有远眺的企图,以柔软的身段逼得来人的目光急转向右边去——右边是望不到头的绚烂!紧贴着分隔后园子与后庭的围墙,一排齐肩高的红桎木护卫在那里,红桎木的上头又另铺陈了一排连翘。上上下下正逢花期,浅眼望过去,仿佛是一层轰轰烈烈的梅红色的云彩,托举着头顶明黄灿烂的圣光,大剌剌的直延伸到视觉的边缘。

    继续往前走,两旁簇拥的花木愈发叫眼睛应接不暇。披霞戴锦的紫荆,莹白似雪的梨花,还有粉嫩的胭脂色的垂丝海棠,这里一丛,那里一抹,不知不觉就把人引到了一座横跨于小河之上的轩阁面前。阁子门头上照惯例挂着一块匾额,上头写着“玲珑轩”三个大字。“凡是从西角门进的园子,不论想去哪处院落楼阁,这玲珑轩都是必经之地。”朴怡一边说着,一边将任愚请入了这处堪称宅内精巧之最的建筑。以“玲珑”二字命名这处不与周围草木争风头的水上阁子,寻常人见了多以为过誉,只有深谙建造之道的人方晓得,这不过是据实之言。正如谢盛辉自己曾说过的,玲珑轩是后园子里最通透也是最闭塞的所在,是矛盾与诡计的具象体。说它通透,偏偏总共也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内中构造更是曲曲折折,除了时不时遇到的一两扇窗户,人在其中便再无机会瞥见外面的景色。可要说它闭塞,这里却偏又是后园中最通达的枢纽。自玲珑轩的西门出去,沿着蜿蜒小路可直通客院松泉馆。北门出去了,则能一路走到谢盛辉的内书房始契斋。至于朴怡和任愚这会儿,是从东北门出来的。一脚踏出门外,远远的就望见栖霞湖。占着巴掌大的一块极不规则的地方,不设隔扇,不挂帘幕,却能做到内中错综曲折,每一门、每一窗的对景各各不同。

    任愚跟着朴怡走出东北门,借着玲珑轩架高的地势,将视野骤然放开。西北方向,一座重檐三层小楼在远处遥相对望。东北方则能看见一处湖边水榭。至于正东边,一座风光秀丽的小山丘傲然睥睨。山丘顶上,还据高建了一座四角攒尖凉亭。除此之外,远处茂盛的树木,近处芬芳的花草,还有身旁廊檐底下金丝笼里的鸟雀,全都在同一时刻挤到了眼前。远景近物,无一不美得如同世外桃源。然而,所有的这些美,都没能赢得任愚的惊叹。又或者说,是所有的惊叹还没来得及迸发,便在瞬间收束于一片吸饱了阳光的花瓣上。那是朴怡转过身同他说话时,衣裙间飘下来的一瓣海棠。任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着那瓣海棠,在空中兜兜转转,盘旋了好几圈。花瓣悠然落地,整个世界也突然就此定格。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任愚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惊诧于自己的双脚竟然感受到了花瓣落地时的震颤。这震颤从脚底传进心里,又在心里凝结成了一枚种子,深埋下来。只是,他也悲哀的晓得,这是一枚错过了时节的种子,注定没有见天光的那一日,只能如此永远的埋葬。

    朴怡听不见任愚心里的哀悼,仍是照常在旁引路。沿着蜿蜒的花园小径又走了一段,来到一处水面开阔的人工湖边。顺着湖畔小路向东再走上一段,一座通过白石桥与湖岸相接的水榭近在眼前。“到了,浮翠榭,那天爹爹他们便是在这儿小聚。”朴怡停下脚步,向任愚示意。

    水榭距离湖岸大约三四丈远,是通体木造的四面厅式样,面宽三间,进深两间,建在汉白玉的石基上。由于四面环水,石基露出水面的部分便特意砌成了两层,底下的一层做成亲水平台,平台之上再砌月台。至于水榭内部,为了便于观景,亦无阻挡视线的隔墙,只单靠屏风、博古架一类的家具,将室内空间大略隔成三段。东西两段分别围绕着琴桌与棋桌来布置,中段空间则是摆放着桌椅的茶室。为了方便任愚内外查看,一进浮翠榭,朴怡就立刻吩咐女使们把屋子的格子门、长窗全部敞开。

    “好嚣张的凶犯!”仔仔细细查看了好几遍过后,任愚忍不住一声长叹。这浮翠榭如此通透,里里外外寻不到半个可供犯人藏身偷袭的地方,使任愚先前的一些猜想自行瓦解。

    “谁说不是呢。”朴怡伴着任愚从屋里走了出来,缓步踱至北侧的亲水平台。谢宅的后园子因是主子们的起居处,平日里除了谢盛辉父子以及一两个贴身伺候他们的小厮,再没有哪个男丁入得了内。案发时就更甚,整个园子里除了浮翠榭的三人,余下的全是女眷和女婢。这些人里有一个算一个,后来都叫州衙细细查问了好几遍,没有一个具备行凶的条件和能力。凶手是外头来的人,宅子上下为此人心惶惶了好几个月。毕竟,谢家的后园子是个内园,四周的围墙并不直接临着街面,在园子的围墙与宅子的外山墙之间,还夹着一圈裙带房。这些房院,或是用作库房,或是作绣坊,又或者是下人住的仆役房,总之都不闲着。那凶手要进来浮翠榭,须首先翻过高大的山墙进入裙带院,而后再从裙带院翻围墙进园子。进来了也还不算完,浮翠榭的北边隔湖正对着畅清亭,西北又与谢家的藏书楼太玄楼遥对,正南面还有究极丘上的揽月亭居高俯视。水榭里但凡有个人进人出的,这几处都能瞧见人影。“至于东面,你看,离着游廊也不很远,照样能将这边看个一清二楚。”朴怡所说的游廊,是浮翠榭东侧、将栖霞湖劈作两半的一道曲形复廊。廊子的双坡顶之下,由正中的一道隔墙将其分隔成左右两条通路。隔墙上每间隔一段距离,便开设有形状各异的漏窗。正因如此,无论是东西哪一侧,只要廊子上有行人,必定瞧得见水榭周围的情形。

    任愚在心里连声叹气,又问朴怡道:“除了后庭的两个角门,这园子可还有其他的出入口?”

    朴怡道:“有倒是还有两处。一处是后园门,也是有人看守的。而且,那里与宅子的后门只隔了一道影壁,等于是由前后两班人一同守着。剩下的就是西侧门了。这道门离母亲住的礼佛阁很近,出去了正对着库房院,是专门开给她的,旁的人没有钥匙。这道门难得开上一回,除非是去库房收放、清点物件,平日里都是锁着的。”

    许任愚临湖而立,拧着眉头沉默不言。能在这样的地方入室犯案,连杀三人而不叫旁人窥见半点踪影,凶手不仅要对谢宅的构造了如指掌,更需摸清宅内人的动向。为什么凶手选在祈福宴的第四天动手?照任愚的推测,多半是宅子里没有内应,凶手只得花费一两个晚上提前探路。但是,又为什么偏要挑在举办祈福宴的时候动手?宴请的那几天,谢家虽然人多客杂,多了许多生面孔,但宅子的出入口却是比平常更加严防死守。特意选在此时此地作案,凶手不仅要对自己的武艺以及脱身之法有绝对的自信,更要具备强烈到近乎挑衅的动机。以无所遮挡的湖中水榭作舞台,拿身家性命冒险,唱一折惊悚戏,在谢家声望正隆之际,凭借一剑封喉连杀三人,为空前的辉煌落下血色句点。他的真正目的难道仅仅就只是为了杀人?

    朴怡瞧任愚一直怔怔盯着湖对岸,不知在想些什么,便道:“家里的人,莫说是我和四妹妹,就是我大哥,也是事情出了才晓得爹爹还认识魏、章两位叔父。”依照仙僧指点,祈福宴须请足宾客七百人。谢盛辉因此给不少久未谋面的故友也送了帖子。事发以后,谢家也是苦思冥想了好几日,才终于记起自家与魏、章二人的渊源。当年谢盛辉在泗州作通判时,魏云峰亦在州衙当差。只是二人交情不深,在谢盛辉调去万州以后,就无甚往来。至于章建忠,大家只晓得他多年前就已在城中开了铺面,说起谢盛辉是何时与他相识的,家中竟无人知晓。

    任愚轻轻叹了口气。前些天翻看案卷的时候,他也曾仔细查阅过,魏云峰是元祐元年辞了州衙的差事,回到盱山县的老家行善济世。直到此次赴宴之前,他已十多年未曾踏出过县境一步。至于章建忠,因其多年南北经商,行踪交际广杂难查。许任愚私心推测,既然谢盛辉单独请他二人小酌,想必魏、章之间彼此也是有交情的。而若又以魏云峰的经历来推断,则三人的相识多半是元祐元年以前的旧事了。然而,不管相识于何时,稍加推测便可晓得凶手是冲着谢盛辉来的。毕竟,以魏云峰的经历,实在不太可能结仇。而若想杀的是章建忠,凶手无论如何也犯不着冒险来谢家动手。“祸事出在视野如此开阔的地方,家中竟没有一个下人撞见凶犯?”任愚不禁追问。

    朴怡无奈的摇了摇头。按照一贯的规矩,浮翠榭是家中专待贵客的地方,倘若屏退了仆婢,便再没人敢来打扰。即使真有什么需要,也必得谢盛辉亲自出来传唤,旁人才能进去。

    如此说来,这案子竟是半点线索也没有,却要从何查起?任愚默不作声地盯着青绿色的湖水暗暗发愁。盯得久了,只觉得湖里的影子不是影子,而是他自己失足落水的魂魄。那绿森森的魂影,浸泡在水里定定的望着他,仿佛是在欣赏他一筹莫展的苦相。而他自己也在岸上定定的望着水里的鬼魂,瞧它拼了命的想抓住什么东西钻出水面,却又无处借力,眼看就要憋得透不过气来了。惶然之际,湖面上突然水波一荡,返照的阳光射入眼睛,仿佛是老天爷有意将任愚从思绪中驱逐回现实。他猛然醒过神来,抬头一望,只见日行当空时近晌午,赶忙揖手向朴怡告辞,生怕再多耽误下去,便要叨扰主家备午饭款待了。朴怡颔首还礼,并不多做挽留,只转头吩咐女使让车马院为签判备车。

    循原路折返,朴怡将任愚送回了前庭。在那儿,方押司早已等候多时。稍作辞别过后,同先前来的时候一样,仍由汤海送他们二人出宅子。大门外,谢家的马车已经准备就绪。任愚正待要上车,但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先前谢夫人的一番话,遂留心去看大门口的钟花樱。果然,那两棵树仍是光秃秃的,只不过枝条上已长出了不少花苞,一个个的都还包裹在深褐色的外衣里,尚未探出脑袋。只有低处的一根枝条,在梢头已有一朵到了将开未开之际,花苞的侧边裂了道口子,露出里面一抹呼之欲出的淡粉色,远看上去如同一个含蓄的信号,一句即将应验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