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苦渡口
谢承宗眯起眼睛,感受着四肢百骸在热水的抚慰下慢慢获得重生。氤氲的水汽缓缓腾起,如同某种曼妙的法术,将房间内部变得朦胧而迷幻。他将头倚靠在浴桶边缘,看着众多花瓣小船似的浮在水面。手一推,小船随着水波悠悠远去,将这半年里返乡送葬的旅途风尘一点点的运走。待触到桶壁,又荡了回来,带着他朝思暮想的倩影,直往胸口上撞。他掬起一捧水浇在脸上,感觉连鬓角都沾上了花香。一想到这些花朵兴许还曾由他日夜记挂的那个人亲手照料过,谢承宗更是轻笑着感叹出了声:“到底还是家里好!”
返抵泗州城不过才止两天时间,人尚未调养妥帖,事情却已劈头盖脸的找过来了。谢承宗抱怨归抱怨,心里却满是无法言说的喜悦。归根结底,这是他由“谢衙内”跃升为“谢大官人”所理应承受的担子。这日早上,承宗照例到园子东边的礼佛阁,给母亲请安。来到小院的后屋时,谢夫人已从卧房出来了,在厅里由儿媳妇和女儿伺候着喝参汤。“事情可都安排妥了?明儿上午魏、章两家的人就该到了。”谢夫人见儿子满脸的闲适,心里突然生起一股不安,便挥挥手招呼其余人先下去,单留承宗在跟前问话。
“娘只管放心,不过是家中多住几口人,原不是什么难事。东西两处的客院昨儿已经叫人都收拾好了。”
“明儿早上你预备几时去苦渡口?”
承宗原本正拿着根拂尘逗弄桌子底下的小黄猫,听见他母亲的问话,手里的动作顿了一顿,道:“我已交代过李进了,叫他明早赶着城门一开就去码头守着。”
谢夫人放下手里的参汤,正色道:“他们两家是上门来找咱们算人命帐的,你就打算光派个下人去迎?”
“娘放心,我这也是仔细盘算过的。”承宗信手将拂尘搁在花几上,凑到母亲跟前替自己邀功:“其实,这次若单只有魏家来,那也好办。毕竟他家多年清誉在外,此番来的又是个女娘子,是该出城去迎她。可坏就坏在还有个章家!章家的名声您也知道,上不得台面的龌龊事在外头传了一箩筐,偏偏这次来的还是个外宅子出身的货色!我们要是上赶着去迎这样的人,传扬出去了,旁人该当我们谢家是什么样的人家!”
“祭了一回祖坟,你倒还转了性了,晓得顾虑外面人的说道了?”谢夫人气得简直要发笑,心里走马灯似的闪过儿子从前干的那些荒唐事,待要翻旧账,一时竟不知从哪件数落起。“你也不想想,他父亲是接了你家的帖子,才大老远的赶来赴宴。结果人来了,一顿饭的工夫就死得不明不白,大半年了也没个说法。现今人家相约着找上门来,如何收场且还不知道,先就在礼节上简慢起来,你自己说,外人该怎么看你谢家?以后亲朋故旧们又该怎样看待你谢承宗?我一再地交代你,务必要郑重周到,你当这些事只是做给魏、章两家看的?多大的人了,做起事来还止这点儿眼界!再不长进些,往后家里靠你能靠得住?唉,要是二郎还在该多好,有他跟你互相帮衬,我也不必事事操心了。”
承宗叫母亲的诘问堵住了嘴,半句辩驳也说不出口,只好把后槽牙咬得紧紧的,任由火气从心里直往脑门子上窜。火光中,点点滴滴的往事燃烧成无数的火星子,摇摇摆摆照着他的面门扑过来。他待要转过身去躲避,却在火焰的围困中,看见自己哆嗦的影子由热浪信手揉捏着,一会儿拉得瘦长,一会儿压得矮短。忽长忽短的急速变动,使承宗在一阵目眩中陷入恍惚,分不清此刻的自己到底是站在生命的哪个时点上。十岁?二十岁?还是一百岁?或许,多少岁都是一样的。不管他多大,不管他说着什么、做着什么、谋划着什么,寄宿在他生命的每一个场景、每一个时刻中,来自亲生爷娘的嘲讽与轻蔑,都是一个模子烙出来的。他自认苦熬了三十年,虽然熬死了父亲,但母亲却还活着。等到将来,他母亲也死了,他们留给承宗的满是痛苦的回忆也依然还活着,活成一只孳息在承宗人生里的寄生虫,无孔不入地钻进时间的每一个褶皱中,一千次、一万次的进行自我复刻。每复刻一次,虫子便要在他的身上咬噬出一道新伤,跟着又引发旧痛再次化脓。伤痛中,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虫子无休止的繁衍着,安静而缓慢的将他蠹蛀成了一个笑话,一个窝囊而无用的家族耻辱。
可他谢承宗不是耻辱!非但不是耻辱,而且还是家里的功臣!他有底气拍着胸脯说出这句话!这些年来,他虽未曾用心读过书,也干过不少荒唐事,但仗着老天赏的一身倜傥的皮相、非凡的家世,他既没胡嫖滥赌,也不欺善作恶,止此一点已是顶难得!更何况,五年前为了家门前途,他赔上一世姻缘娶了个刁妇回来,就凭这等牺牲,他对得起祖宗!只可惜,他的付出虽无愧祖先,但却始终没能感化双亲,谢家最有出息的依旧是他弟弟。照他爹娘的说法,如果二郎还活着,必定二十岁就能金榜题名,三十岁即可崭露头角,四十岁就该出将入相了。如果二郎还活着,品德操行必定朴直,为人处世必定圆滑,心计手段必定高明。他爹娘总是希望二郎还活着,仿佛只要那个垂髫幼童没有死于伤寒,如今定能成为有求必应的菩萨。
“二弟千好万好,却也不能从土里爬出来,替你养老送终!”从礼佛阁回轩邈斋的路上,承宗忿忿不平。
翌日早上,承宗到底还是带着几个仆从动了身。可动身归动身,心里毕竟仍是气不顺,因此故意舍了由瑞景门南行出城的近路,改绕远道走了北边的弘德门。出了城,骑着枣红色的秦马在城外的郊野兜了个大圈子,在马背的颠簸中将蒙在心头的苦闷尽数抖落。不同于城里的街市,城外的郊野另有一派繁华。舒臂伸腰的大树,摩肩继踵的小草,还有众多叫不出名字的灌木,高的矮的团团簇簇,是深浅各异的绿。它们在山坡上、在旷野里、在各个田间地头,任性妄为的生长,为了多抢几分春色争得头破血流。而那些溅出来的血,滴滴落地,又凝固成各式各样的花。红的、粉的、紫的……星星点点缀在四周。承宗走一路,看一路,只觉得连头顶的云彩都在劝他及时行乐。
清明过后的泗州,气温陡然升高了不少,惟天上依然是浓云密布,不见放晴。空气里也因此弥漫着一层似有若无的水气。这是南方回春时节的典型气候,是诗人的烟雨朦胧,也是本地人最嫌恶的季节。镶嵌在生活里的人们,永远学不来看客的优雅。他们与现实离得太近,在劳碌的驱使下天然解构了所有造作的、过度美化的自我沉溺。以柴米油盐构造的感知触角,也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将那些抽象的文化意象,瞬间还原成铜镜上擦不净的水珠子,院子里晾不干的衣裳鞋袜,木制家具里散逸出来的霉变的气味。只有当他们偶然直起酸痛的腰背,将目光投向远方,让视野以及本应该存在于视野尽头的天际线,一起消融在这时节特有的薄雾缭绕中,才能真切的感受到自己确实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包裹着。
“偏要赶着回南天使唤人到码头来!真是变着法儿的磨人!瞧这来来往往的,一个个的满身汗臭!平时臭也就罢了,偏是这时节!直叫潮气把这味道往人脸上捂!”谢承宗在苦渡口信步走了一圈,心情愈发坏起来。等人是件消磨耐心的差事,他仅有的耐心全给了一个近在咫尺而又始终等不到的人,此时便不愿多遭罪,留下四个仆从以及挂着自家幡子的马车在码头边候着,自己带着贴身小厮到附近的一处茶楼歇息去了。其实,似这等开在码头附近的茶楼,里头的气味也未见得比外面强多少,只是多半能遇见几个说书卖唱的,勉强可以解解闷。
“自此以后,江左的基业才算是开了局面。‘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也一直传到了今天……”
承宗进茶楼的时候,正赶上说书先生拍醒木,瞧这样子,是前一章刚说完。庆钊见台上说的是晋元帝司马睿与丞相王导的故事,连忙在前排替主子寻了个好座儿。庆钊是承宗跟前伺候了多年的人,当然晓得自家这位爷平日里就自诩是陈郡谢氏之后。掰扯起祖宗源流时,不提爷爷、太爷爷,倒是一张口就往谢安、谢玄这等死了七八百年的老鬼身上扯。台上既然说的是魏晋年间的本子,自家官人岂有不爱听的?
“在座的诸位大官人,南来北往,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方才的这一段儿,您要是觉着我说得还不赖,求您贵人赏恩,打发我一碗茶钱。您要是嫌弃,嫌这一段儿是老本子,不稀罕,那也不打紧,还是求您赏我白三儿一碗茶吃。吃过了茶,我给您说一段儿别处听不着的。”台上的白三郎一面说着一面作起揖,台底下两个的小孩子立刻从角落里钻了出来。五六岁的小丫头端着瓷碗上台给他送水喝,十来岁的小男孩则捧着个小笸箩,挨桌道谢跟客人讨赏钱。
“一兴一覆,成败自有天数;且擢且戮,山河笑颜如故。春日短,无计留芳,英雄辗转繁华促。各位官人,下面的这段书,说远它也远,远到要从东晋年间跟您慢慢讲起。可说近它也近,毕竟来回来去,这事情总不出苦渡口的一亩三分地……”白三郎喝完了水,醒木一拍,开始讲起苦渡口的来历。
照这白三儿的说法,晋室永嘉南渡之后,定都建康,以淮水为界与北方胡虏对抗多年。泗州百姓本就一心向着南朝本族的正统皇帝,待谢玄在君川河大败前秦敌军后,便将这家门口的码头改名作“苦渡口”,取的是“胡虏苦于不得渡”之意。后来,到了隋朝,炀帝在巡幸江南的途中驻跸泗州,嫌这渡口名字不吉利,降下圣旨改作了“普渡口”。“这炀帝自己琢磨着,如今天下也一统了,运河也修成了,哪儿还有什么苦渡一说!改!大笔一挥,就给改作了‘普渡口’。其实他要改的那会儿,萧皇后还劝他呢!可惜了的,没给劝住,事儿就这么定了。过了些年,炀帝叫宇文化及拿白绫给吊死了。萧皇后不得已,带着皇女和幼孙逃难,途中再过苦渡口,不禁嚎啕大哭。护卫们瞧见了,心说,这一路的颠簸辛苦也没见主母半句怨言,怎的现在突然嚎哭起来?定是我等照顾不周!于是纷纷跪倒,磕头如捣蒜。萧皇后见他们如此慌乱,这才抹了眼泪,道出缘由。这缘由便跟渡口扯着干系。想当初,炀帝尚在潜邸时,封号是‘晉王’。‘晉’字,上部乃‘二’字中间两个‘厶’。‘二’者,上下两横,乃天地两界。‘厶’者,韩非有言,苍颉作字,乃是自营谓之‘厶’,背厶谓之‘公’。如此看来,‘晉’字的上半部,乃是天地间之万物,皆为其囊中私物。再往下,则是‘日’实其底。‘日’者,天命也。故‘晉’字,本是潜龙升天之兆。这炀帝为渡口改名,千选万选,偏偏选中一个‘普’字。要说这‘普’字,旁的人用还则罢了,偏偏他炀帝用不得!怎的用不得?由‘晉’到‘普’,乃是日头之上天命有变。‘普’者,‘日’上加‘並’。‘並’者,兼也,正所谓并驾齐驱。从‘晉’到‘普’,乃是天命由囊中私有,变为数人竞逐。炀帝选了这么一个字,是自己破了自己的气运,下了自己凶谶。偏偏他还不自知,常年流连江淮之境,到最后果然叫地运克了气运。萧皇后这一哭,哭的正是后悔当初没有把炀帝给劝住。”
“那后来呢?怎么又由‘普渡口’给改回‘苦渡口’了?”台下有位心急的官人大声叫了起来。
白三郎嘻嘻一笑,道:“这位官人问得好!要说改回来,那还是本朝的故事。我这么说,您兴许又要问,怎么李唐一朝三百年都没改过来,偏还是等到我们赵官家手里才改的?您想呀!李家建朝了,哪里安稳过几年?先是太宗大肆拓边,征战不断。紧接又有女主乱政、安史大乱。此后藩镇割据,国势已见衰败。前后这些折腾,哪里还顾得上淮河之滨的一个渡口?所以呀,归根结底,还是我们大宋昌明!我朝自开国至今,上法三代,以降皆陋而不取。河清海晏,藏富于民,事涉民生的必定巨细不遗。想当初,太平兴国年间,主理泗州的高知州编修地方志,晓得了渡口的由来。他拍案一想,既是一介昏君所赐之名,怎能任由它流毒后世?更何况,此时的泗州已有了天下名寺——普照王寺!既有菩萨保佑,愿将一方百姓的苦难渡走,这渡口当然该叫‘苦渡口’!高知州因此上奏天子,得了官家的御批,终于将渡口恢复原名……”
故事一路说了下去,茶楼里也愈来愈热闹,哄堂大笑随着不时响起的叫好声,从门窗各处飘散出去。远处的码头虽然听不见这边的欢笑,却也是一样的好兴致。留在此处蹲守的谢家仆役们因无福陪着主子吃茶听书,干脆四个人自己拢在一起,说起了故事。嘻嘻笑笑间,由昨夜赌钱的趣事起头,东拉西扯的也唱成了一台戏。
“骰子上手,输赢皆有。要说呀,我们这几个老兄弟,这都是明白自个儿斤两的,输几个钱也不打紧。哪像有些不知死活的人!搭上自家的棺材钱去赌!钱输尽了,还要回去继续作孽,搅得爷娘妻小个个不得安生!”说话的是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仆役。
众人听他话里藏话,连忙兴致勃勃地追问。
“还不是我浑家的那个混账侄子,年纪轻轻就好吃懒做。日赌夜赌,拉着一家老小往绝路上走。前些天,柜坊的人上门催债,他拿不出钱来,只好让人把家里搬空了。如今,他老子气瘫在床上,下不了地了,他倒是不管,兀自发疯,天天屋前屋后地到处乱挖,中邪了一样。”
“中邪倒未必,想是发了痴梦。”另一个年轻的仆役摇头晃脑地接过话:“你老哥没听说?前年底咸阳城有人挖地盖房子,结果祖上庇佑,一锄头掘出了个宝贝。”他故意煞有介事地压低嗓门,道:“玉玺!秦始皇的传国玺!听说不久前已经献给了官家,官家还特意找人验真假呐!你道你那侄子失心疯?如今发着这路疯的人可不少!保不齐哪天遇上菩萨可怜,眨眼就平步青云了!”
“这事儿我倒也听人说起过,说是正月里的事,献给官家过年的。”
“你们这耳目也太慢了些!官家早验出来啦!真玺!赏了那献宝的段家一大片田地!听说京里的老爷们早就都在求着官家改元啦!”
“又改元?那州里岂不是又要纳贡?这两年西北边一直不消停,打一回西夏蛮子,各式名头的纳捐就跟着涨一遍,免役钱、宽剩钱、盐酒钱、坊场河渡钱……数也数不过来。这要再赶上纳贡,我怕是连口老酒也喝不上了……”
仆役们受远方秦玺的召唤浮想联翩,全然没注意到码头上有一艘小舟靠了岸。大家七嘴八舌的做着富贵梦,直到所有的喜忧被一个略带些憨气的圆脸后生横加打断,这才想起来正经事——魏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