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几度回

第七章:情不知所起

    枫蓝对鹤仙楼之行可谓是朝思暮想,期待已久了。在她静养这些日子里,伶儿最喜欢讲些关于鹤仙楼的奇闻异事给她听。枫蓝考虑到伶儿双目皆盲,照顾她这个病号有诸多不便。她便每天努力自行调理身体,尽可能不给伶儿添麻烦。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们两姐妹的感情越来越好。

    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枫蓝已能下床走动,这天她下床径自走到石桌前,随手拿起一个瓷杯,倒了杯水,顺势瞥见放在桌子上的一摞书,翻开来看竟有《牡丹亭》和《西厢记》,心里不觉纳闷“伶儿眼睛不好,怎么还会看这些书呢?”枫蓝正想着,只见伶儿双手朝前摸索着,脚步迈得很小,像是在蹭地,而且走走停停。枫蓝赶忙跑过去搀扶她。“我在这,伶儿,我扶你坐下。”伶儿一只手扶住枫蓝的胳膊,缓缓坐下。蓝蓝,你在看什么呢,伶儿温言问道。枫蓝笑着答道:“我在看桌子上的书哩,你眼睛不好,平日如何阅读呢?”此语一出,枫蓝顿觉失言,连连抱歉,“对不起,对不起伶儿,我不应该这样问的。”“没关系的,我大约从上辈子就喜欢上这两本书了。蓝蓝,你可相信书上写得这些男女情爱痴缠故事么?”枫蓝有些挠头,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回答。她略微思考片刻说:“你快别逗啦,怎会上辈子喜欢过这两本书呢?这简直是无稽之谈。我嘛,对这些小儿女的情爱不是不信,我觉得人活着应该去做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我们修仙中人向来以除魔卫道,守护苍生为己任。若是都像这画本里的主人公杜丽娘那样,因情而生,因情而死。未免辜负一世为人。”伶儿满腹心事,哪里听得进枫蓝这番刚正言语,略微摇一摇头,将满腔言语尽数压了下去。

    枫蓝见伶儿不言语觉得一定是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话,于是她赶紧将话题岔开,连忙问道:“好妹妹,如今我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啦。你准备何时带我去鹤仙楼呀?”枫蓝拉起伶儿的双手晃了几晃,故作撒娇状。伶儿本希望过段时间再说但经不住枫蓝的再三恳求,只得应允道:“好,就依你,咱们下午就去登鹤仙楼。”枫蓝兴奋地使出轻功,在半空中上演连滚翻,更夸张得是,她将伶儿抱起,转了个圈,伶儿直呼:“蓝蓝,你快别鼓弄我,快放我下来,我的头好晕呀。”枫蓝听她如此说,只得慢慢将伶儿放下。

    这天下午,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这鹤仙楼毗邻江边,此时并不是阳光最强盛的时候,阳光似乎走进了云堆里,光线从云里射下来,直射到江面上,江面上闪烁着层层光圈。枫蓝搀扶着伶儿缓缓走向鹤仙楼,伶儿说:“这楼结构自是与众不同,你看它是否有五层?”“是有五层,这有何稀奇,枫蓝不解地问道。伶儿头戴的斗笠上面的白纱被轻柔的微风吹起拂过脸颊,伶儿很少笑,大多时候,都有点淡淡的哀伤,不知是否是因为眼睛看不见的缘故。此时此刻,她的嘴角竟然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恬淡的微笑。就连在一旁的枫蓝也打趣道:“好伶儿,你笑起来真是宛若天仙,以后记得要多笑笑。”伶儿解释道:“这便是鹤仙楼的奇特之处,整座楼在外观上看似有五层,实际内部却有九层,一会儿进去你就能看到了。九五之尊在卦象当中被视为大吉。”枫蓝点头道:“这还真是出人意料,没想到,建造鹤仙楼的工匠能够将卦象运用到建筑结构上,今日得见,当真稀奇无比。”

    枫蓝与伶儿在鹤仙楼前驻足良久,枫蓝仔细观看这座秀丽而壮阔的楼宇,眼见楼檐上翘,像仙鹤展翅,楼顶的圆柱像仙鹤昂头,戟指蓝天,楼前两只黄鹤分立,正面高悬的匾额上写“楚天极目”四个苍劲的大字。枫蓝对伶儿说:“这鹤仙楼与周围的大江,天空里的白云,远处的绿树林荫相得益彰,交相辉映。真有一种白云千载空悠悠,飞上仙楼好成仙之感。”伶儿接言道:“就是呀,清奇第一次带我来这里时,他给我讲述关于这鹤仙楼的种种传说时,我和你现在的心情一样,充满了好奇,也觉得饶有趣味。”枫蓝拉着伶儿快步走进鹤仙楼,想要一睹楼里的风采。

    刚进入楼内,只觉得有一阵穿堂风吹过,吹的五脏六腑甚觉清明痛快。枫蓝迫不及待的抬头看那镶嵌在墙壁和楼顶上的画。果然和伶儿描述的一致。画里讲述一名男子因出身微寒,无奈之下,被迫谋生却屡屡受挫,幸而来到此楼,得到一位反弹琵琶仙女的点化,只见画中仙女在男子面前漫无目地飞舞起来,时而变化出一捧捧鲜花,直冲云霄;待到鲜花撒尽之时,从空中俯冲直下,势若流星;女子身量纤纤,飞舞时宛若游龙,翩若惊鸿;女子弹奏琵琶时也与普通人迥然不同,手指刚触碰到琴弦,似有阵阵法力流出,这股奇异的发力将男子包裹,男子缓慢上升,随风悠悠扬扬飞将起来;女子拨弦的手越来越快,霎时间竟然唤醒一只洁白如雪的仙鹤,仙鹤在空中飞旋了几圈之后,竟然驮着男子飞出,不知所踪。传说,这名男子被点化成仙,此楼因此得名鹤仙楼。

    枫蓝被这画里的内容深深吸引,转过头对伶儿说:“这画中的女子竟同你一样也会弹奏琵琶呀,当真新奇。”伶儿点头示意:“的确如此,你随我来,我带你看看那边青石板里藏着个秘密。”说罢,伶儿扶着枫蓝的胳膊走到一处偏僻角落,她的手在落灰的青石板上摩挲着,终于在一块有些凹凸不平的石板停下。伶儿的手放在石板上,小心翼翼地转动,不成想,这块砖竟然被打开,里面放着一个木质锦盒,她轻轻将盒子取出来递到枫蓝手中,柔声说:“蓝蓝你打开此盒。”枫蓝的眼睛里充满好奇,闪烁着期待的目光,还以为盒子里藏着绝世珍宝,双手接过锦盒,啪的一声,盒子打开了。枫蓝眼里的光犹如被水浇灭的火柴,刹那间变得黯淡无光,嘟囔道:“哎,我本来以为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宝物呢,不成想竟然是两本曲谱,有什么用呢?”伶儿只作不答。一味的低着头,默默沉思,她将枫蓝带至楼顶,极目远眺,可以望见远处的滚滚江水。

    这江水喜怒无常,时而惊涛拍岸,水流湍急,仔细望去甚至可看见冒着白泡卷着枯枝败叶向下沉的一圈圈漩涡;时而又是一副温柔面孔,风平浪静,与浩渺的苍穹相接连,远处江面上偶有几只白帆飘过,大有孤帆远影碧空尽之势;时而变得浑浊不堪,浑得可以看见被狂风搅动起来的层层泥沙,泥沙在被巨浪卷起,还带有些许污浊气息。此情此景映衬出此时伶儿悲凉心境。她

    一只手紧紧抓住栏杆,眼神空洞,漫无目的“看”向远方,瞳仁里似乎含着晶莹剔透的泪珠,似落未落,她缓缓开口说“蓝蓝,你相信这世间存在前世吗?”枫蓝没想到她会如此说,又见她情状如此悲戚,不觉大惊失色道:“伶儿,你怎么啦?为什么突然如此说呀?”伶儿只顾低头不语,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两本琴谱,思绪纷至沓来,似乎想要开口,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定格,她低下头,倏忽有一滴温热的泪滴顺着眼角滑落,稳稳落于琴谱上……

    千年前夜忘川边

    伶儿本是夜忘川边的一朵紫色的彼岸花,她的心思最是纯真善良,每逢遇到恶鬼欺凌弱小的渡川者时,她总会上前阻止,这日亦是如此,只不过,这次她遇到了一个特别的人……

    夜忘川是三界内最阴寒之地,来此地者大都是阳寿已绝之人,需要渡过夜忘川,忘却前生记忆方可进入黄泉道,步入下一世的轮回中。

    此时川中正有名满目悲伤的女子走了过来,恰巧伶儿也从岸边经过,她瞧着女子的情状,心中猜测道“此女子定然在生前受到非人的折磨,含冤而死。”伶儿逐想上前询问,不料此时女子突然被来自魔界的恶鬼拦住去路,只见恶鬼衣衫褴褛,语言污秽,行迹疯癫。他伸出手想要扒女子的衣服,女子大声呼喊:“救命啊,别碰我!”眼瞅着恶鬼将要把女子撂倒在川面,女子拼死抵抗着。伶儿在旁边觉得大事不妙,伸出右手运功欲出手相助,千钧一发之际,如墨的天空中,突然闪现一个金色身影,刷的一下将恶鬼制服。

    “夜忘川千年来从无外人闯入,这身影是谁?恐怕来者不善,我还是去瞧瞧,若遇不测,母亲就在附近,届时召唤即可。”伶儿心里这样想着,飞身至女子身侧。那女子惊慌交措,虚弱至极,已然站立不稳,见伶儿来到自己身边,稍有心安,颓然就要倒下,伶儿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此时那个陌生人仍然立在旁边,伶儿眼角余光瞥向他,只见此人头戴燕尾长冠,身披战袍,胸前覆有金色铠甲,双手交握置于胸前,腰带上挂着把长剑,身边还别着把短匕首。伶儿心内更加狐疑,妄自揣度着“看他的打扮,莫不是天界中人?还是魔界潜伏在冥界的细作呢?”就在这时,伶儿怀中的女子一口鲜血喷出,伶儿迅疾施法试探,不好,她刚被那恶鬼伤得太重,恐怕即将殒命。伶儿见她似还有话说,故俯身贴耳,女子大口喘着气,吃力地吐出几字:“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伶儿不知此言为何意,忙问道:“你是否有余愿未了?”眼下那女子已然是回天乏术,却似被执念牵绊,这执念像游丝一线,牵念其心,阻碍她进入黄泉道。

    伶儿将她放在忘川上,自己半跪在她身边,听其诉说往事。女子说:“自己本是侍郎的女儿,因一次偶然的郊游,遇到丞相家的公子,与之一见钟情。奈何丞相嫌弃我父亲官位低,不赞成这门婚事,我便和心爱之人一同前去丞相面前苦苦哀求,丞相仍是不允许我二人成婚,甚至将爱人囚禁,不让我们相见。爱人心痛至极,被囚数日后,自刎而死。他死前托人送来书信,上面写着: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尘世相逢此一遭,是莫大的幸运,只盼望来生能有个圆满的结局。”“我现在追随他而来,只盼早日与君重逢。”女子说完便气绝,残存的一丝魂魄在夜忘川无尽的黑暗里飘荡。

    伶儿听罢,愣在当地,轻轻叹息道:“人世间,唯有这情字最难参透,人人都误以为夜忘川是个无情之地,其实大错特错。这里有许许多多的有情之人,他们或因情留有遗恨,或不甘心就此死别,亦或是留恋曾经与爱人生活的幸福时光。这女子如此重情守诺,我便竭尽所能圆了他们相守的心愿。”说着,伶儿对着川面施法,川面旋即皲裂开一个大口子,女子掉落进去。

    此时站在旁边的陌生男子不解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直接送她去黄泉道。”陌生男子见伶儿这样说,沉吟片刻说道:“典籍里记载:将死之人的魂魄向来都是先经由夜忘川,需行进七七四十九日才能到孟婆处领取一碗孟婆汤喝下,然后去往黄泉路才能进入轮回。你这样强行破开川水是违背法则,必遭反噬。”陌生男子似乎还有话要说,还没来及说出口,突然一阵雷声轰鸣,几道银色的闪电划破夜忘川黑色的长空,伶儿所施法力,逐渐开始逆行周身并与空中的闪电融合起来,霎时间向伶儿劈去。只听得“轰”得一声巨响,一道明晃晃的雷劫带着万钧之势而下,重重劈在伶儿身上,瞬间生成数道殷虹的血印子,鲜血顺着她的裙摆滴落,吧嗒吧嗒落至川面,那袭淡紫色仍然岿然不动立于川面。

    伴随着雷劫的还有伶儿所施的法力,所谓反噬就是施出多少法力都会尽数作用于施法者自身。伶儿在这两股力量的夹击下身体已经剧痛难忍,可她始终没有停止。即将开始新一轮的反噬,伶儿突然感到身后有一股力量在源源不断进入自己的身体,她来不及回头,只能继续破冰,不知坚持了多久,伶儿疼晕了过去。昏迷之际,有双手从背后稳稳接住了她。伶儿在睡梦中,隐约听到一阵清越的琴声,婉转如碧波荡漾,又似轻云出岫,悠悠扬扬的琴音似乎有疗伤奇效,她本来疼痛难眠,在徐徐流淌的乐音中,疼痛渐渐得到缓解。

    更奇怪的是,这琴音将伶儿带入一个清幽的梦境。梦中,伶儿看到有深深浅浅的紫色从藤蔓流下,那藤蔓似乎极长,她看不到发端,也不见其终端。这是紫藤罗花,花瓣上的露珠闪烁着银光,像迸溅的水花,飘飘洒洒。细细的藤蔓上挂满了紫色的花朵,一阵风吹来,淡淡的馨香张开了婆娑的翅膀,充斥着夜忘川的角角落落里。伶儿顾不上自己身体上的不适,寻着这股香气,在川面上翩然起舞。

    正在伶儿沉醉在琴声之时,口里突然有股温热的液体灌入,伶儿被迫醒来,眼前是那个陌生的男子,今日的他与那日大相径庭,他不再是一身戎装,而是身着一袭白衣,衣带当风,眉目清华。伶儿瞧着他,只觉得容色秀美不可方物,神情高雅,极尽温柔,温柔中又有种高矿之气。伶儿感到脸颊一阵滚烫,轻声问道:“是你救的我吗?”“是呀,私自破川乃逆天而为,必遭天惩,但我觉得你帮助那女子实现心愿,此举实在是悲天悯人的善举,我出于不忍,不忍见你因此殒身。”伶儿露出淡然微笑,嘴角处的梨涡清晰可见,她答道:“公子慈心,我是忘川河畔的一株彼岸花,千年来,夜忘川尽是亡故之人的魂灵,无一例外,我见公子元灵完好,并不像是渡川人,敢问公子是何人?来此处作甚?”那人不以为意,只是徐徐解释说:“姑娘可曾听说过这样两句话惭光景之诚信兮,深幽隐而备之。古往今来多少君子向往恬淡的隐居生活,什么权势滔天,金银布帛,一切皆为虚妄。即便是神仙也终有神形俱灭的那一天,何不抓紧美好光景,及时行乐才最为要紧。”他一边说着,一边在伶儿的手心上写下“景之”二字。

    “公子好见解,景之,我记住了。公平起见,我也应告知名字才对,伶儿,便是我的名字。母亲常说,女儿家不用起很复杂的名字,只要简单好记就行。”

    景之听罢,很是开心,说:“姑娘过谦,诗词中就有‘墙西明月水东亭,一曲霓裳按小伶。’的句子,可见你的名字是不落窠臼,反而还很雅致呢。我是魔尊之子,我父欲向冥王借兵,结为盟友,共同推翻天帝的统治。这次我是陪同他来游说冥王的。”

    此言一出,伶儿大为震惊,一骨碌从床上滚落到地上,景之见她衣衫单薄,还赤着双足,连忙过去扶,伶儿将他推开,说:“早就听闻魔尊饕餮嗜杀成性,是个冷血的魔头,没想到他的儿子竟然是这般释知遗形。你该不会筹划着什么阴谋吧。”

    景之打趣道:“我若是包藏祸心现在应该在冥王的玉室打探消息才是,你既然知晓我父亲的脾气,想必也知道他最擅长培养细作。假如我是细作的话,你只是一朵彼岸花,于大计并无妨碍,我留在这里又是替你挡雷刑,又是疗伤,又有什么好处呢?你现下元灵虚弱,切不可乱动,还是让我扶你到床上休息吧。”

    伶儿听他如此说,略微思忖片刻,只得允许他扶自己站起。伶儿瞥见旁边的桌子上放了一把七弦琴,忙问道:“我刚才睡梦中依稀听见琴声,可是你抚琴?”

    景之为伶儿斟来一杯无妄茶,递到她手里说:“此茶是我魔族秘制,有疗伤之效,快喝吧。你可曾听过九霄环佩琴?”

    长琴的九霄环佩琴吗?《大荒经》中记载:“上古的祝融上神曾生育一子,名长琴,他生而抱琴,乐音引来三只五彩鸟翩翩而至,一曰凤来,二曰凰来,三曰鸾来。此琴以梧桐为面,杉木为底,弹奏时声音婉转犹如一股清流流淌山涧,被视为琴中的仙品,伶儿与他四目相对,徐徐诉说着。”

    景之微微扬起唇,露出浅淡的笑,这笑容里,有一种难得的意气风发,在伶儿看来,眼前这个人洋溢着年轻与活力,可用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形容。景之眼里充满对伶儿的激赏:“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竟然连《大荒经》这种上古书籍也看过,你也算是学识渊博。不过这九霄环佩琴的妙处可多着呢,弹奏时的每个音符都有疗伤止痛之效,我刚刚也是用琴为你疗伤。相传这琴还可以随人历世渡魂,为人留有一丝元神,令人不死不灭。”

    伶儿在这夜忘川已经生活千年,从没有被人如此夸奖过,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里在胡乱拧着被角,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刚刚说是陪饕餮一起来游说冥王的,那又为何会独自走到夜忘川,你刚为我疗伤,这会儿又说了好久的话,你不怕被饕餮怪罪吗?”

    “这个问题问得好,说实话,我也非常不赞成三界开战,远古的诸位上神为了维护三界和平,不惜与前魔尊决一死战,最终以元神将他封印在渊枯。那一战何等惨烈,三界生灵死伤众多,我自知无才无能,亦不用背负三界重任,但我也不愿看到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的景象。我也曾多次劝说父亲放弃攻打天界的计划,

    无奈终究是螳臂当车。所以,我自然是不想听父亲和冥王之间的对话,我只想安守一隅,恰巧看到你在川中救人,感到好奇,才会上前帮忙。不用担心,他自然不会关心我的去向。”

    伶儿觉得有些累,摆了摆手说:“好吧,我想休息了,要留多久都随你吧。”说完,便自顾自躺下沉沉睡去。

    冥王的玉冰室

    冥王允书风向来是个淡泊名利且不问世事的人。这天,属下来报称:“魔尊饕餮携其子景之来冥界想要向您借兵共同攻打天界,意图推翻天帝统治。”冥王素来知晓饕餮手段狠绝,杀人如麻。现在他来借兵,定然是来者不善。他这样想着,心口像有什么填着,压着,箍着,紧紧地连气也不好吐出来。他一己之身自然是不怕死的,令他担忧的是冥界的万千生灵和无数的魂魄无处可去。若是冥界被毁,三界都会动荡,那将是一场毁天灭地的浩劫。想到此处,冥王的眉毛紧皱,拧成麻花状。这是,他听见身后传来饕餮的高腰黑皮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其步伐略显沉重,所以在触地地刹那间会发出桄榔桄榔声响。伴随着桄榔的脚步声还有哈哈哈的大笑声,这笑声在空旷的冰室回荡着,冥王略微收拢万千思绪,气定神闲地说道:“我这冰室今日真是蓬荜生辉呀,千年未曾相见的魔尊大驾光临,不知所谓何事?”饕餮轻轻整理披风,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说道:“书风老弟,你做这冥界之主也有万年了吧。可否想过要飞黄腾达位列上神?”书风听闻,一本正经答道:“位列上神?不,不,不。你说这话就是太不了解我了。书风就是一个心无大志的冥界之主,只想安守一隅,不像你有磅礴的野心。”饕餮被这话刺激到了,眼神中露出凌厉杀气,狠狠甩了甩长袖,怒斥道:“哼,你就心甘情愿待在这个极寒之地吗?没志气的家伙。”

    这间玉冰室说来奇特,无论是屋顶还是四周墙壁,还是脚下的土地,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寒冷彻骨的坚冰,这些坚冰晶莹剔透,仿佛一块块美玉,故命名为玉冰室。就在刚才饕餮的那声怒斥下,整间屋子的冰凌似乎都在震颤,这大抵就是饕餮的独家神功。

    书风并没有惧怕饕餮这强烈的架势,依旧是面不改色,从容不迫地说:“是啊,我就是没志气,这世上不可能人人都和魔尊您一样,不是吗?”饕餮眼神中的杀气越发浓重,声调更加高亢,带有一种不可一世的意味:“我饕餮行事向来说一不二,今日你若不答应与我结盟,我就把你这夜忘川夷为平地。说着,饕餮随手设下结界,限你考虑三日,三日后若你还是执意如此,我便将你挫骨扬灰,你好好想清楚。”饕餮长袖一甩,闪身离去。

    且说伶儿受伤之后就昏睡了十几个时辰,景之时而在房间里缓慢踱步,时而到外面欣赏夜忘川的景致。这夜忘川本就没什么景色可以欣赏,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和极寒刻骨的川水,这黑暗像一块奇大无比的帐幕一般静悄悄笼罩着夜忘川,与晶莹剔透的川水相呼应,颗颗亮闪闪的星斗像熠熠生辉的宝石镶嵌在帐幕上,静静陪伴着这些寂寥的渡川者。景之回眸望向正在熟睡中的伶儿,他觉得她的睡容如此宁静安详宛若稚嫩的孩童。他的心倏忽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想起她那天在川中救人的场景,想起自幼父亲教导他做人做事要心狠,不能有一丝怜悯善良之心,善良即是懦弱无能。可是看着眼前熟睡的女子,想着她的所作所为,景之觉得有股暖流渐渐漫盈心头,忽然脑海中一闪而过一个念头: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景之或许被伶儿的微小善意所感动,又或许这感动带来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使得他对这朵彼岸花暗生情愫。想到此处,他更觉身似浮云,心如飞絮,一时间愣在当地。

    就在景之沉思之时,忽然有一只纤纤玉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顺势牵起那只手,说:“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伶儿柔声答道:“多谢惦记,我昏睡了许久,不曾想你还未离去,可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了吗?我看你在这里愣愣地出神,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愿做你的解语花。”景之听了这话,不免有些动容,千万年来,他总是孤单一人,行着违心之事,只以为他是魔尊饕餮的儿子,他不能有丝毫的情绪,亦没有人在意他的感受。他转过身,欲言又止,终究有些担忧,他害怕若是让伶儿知晓心意,恐怕连朋友也做不得了,何谈像现在这般开解心事呢。伶儿见他如此神情,越发觉得不对劲,连忙说:“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们也算是朋友了,朋友之间就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说对不对?”景之的目光落到墙壁上挂着的琵琶上,又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九霄环佩琴,问道:“你想不想学弹琴,我可以教你。”伶儿听见这话,眼中的惊喜与满足交织在一起,连连点头。

    景之藏在袖子里的手,有点不安分,试探性地向伶儿伸出,伶儿一步一挪地向他靠近,伶儿感到自己的脸像被火烧一般热烘烘的,空气在这一刻凝滞了,静得只有咚咚的心跳声沉沉入耳。心想:“我怎么能无原则地犯花痴,就因为面前这个人面容姣好”,谈吐不俗,还是因为他救过自己性命,亦或是因为他与自己一样精通音律,有共同的兴趣爱好。伶儿第一次陷入一种自我怀疑,不知道自己为什会变成这样,心里的想法说不清道不明。景之的手还停留在距离伶儿很近很近的地方。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伶儿按捺不住心头悸动,还是将手放置景之的手心,二人缓步来至案前。

    景之让伶儿坐下,自己则坐到她的身后,这是伶儿第一次抚琴,自然生涩不已,她轻触琴弦,微微向上一拨,只听得泠泠清音,缓缓如流水般汩汩而出。伶儿小声咕哝道:“我虽未弹过九霄环佩琴,但也知晓音律之间是互通的。乐音,悠悠天地之音,可容爱恨情仇,可绘相思刻骨,亦可将万物入弦,弹奏弦乐无外乎就是在抹挑勾剔里奏出不一样的风景。”景之沉默不语,只是淡然微笑,他从背后环住伶儿的身子,分别把住她的左右手:两人可谓配合默契,伶儿学得很快,景之左手中指与伶儿的中指重叠双双轻抹琴弦,声音淡绝如叶落沙沙;右手微一上扬,做出勾剔的动作,显然伶儿的手腕力度控制得不是很好,稍稍脱节,景之果然琴技娴熟,泰然自若地减缓右手食指勾剔的速度,旋即二人再度合拍,丝毫没有影响音效;弹奏至高潮时,景之的脸紧贴上来,伶儿转头与他相视而笑道:“阴阴花院月,耿耿兰房烛。这夜忘川虽没有皎洁月光,但有繁星数点,依旧可与这案上的烛光交相辉映,再配上你这身素白衣裳,真可谓是声貌俱如玉。”言尽于此,景之朗然一笑,扶住伶儿弹琴的手悠悠停下。

    景之看着眼前明眸善睐的女子,心中升腾起阵阵的欢欣。让他意外的是自己在她眼中竟然是如此的完美无瑕。他从没觉得自己有她说得这般好。

    伶儿见他一言不发,便询问道:“你在想什么呢?为何这般神色。是有什么好事发生吗?”景之的思绪被她温柔的话语打断,他回答说:“或许算作好事一件吧,我刚才想到九霄环佩琴还有另一个妙用,便是可以让鲜花盛开,你可有喜欢的花吗?我可以弹奏给你看。”伶儿深感意外,没想到弹琴还可以变出花来,真是三界中奇事一件。她点头示意景之做给她看,便将位置腾出来给他。景之双手抚琴,神情专注,这次弹奏的是一曲《广陵散》,琴声悠悠,回荡在夜忘川的上空,只见景之左手轻轻拨弄琴弦,一道淡蓝色的光芒飞出屋外,随着音律变幻,越来越多的光芒飞出并且发出阵阵幽香,伶儿顺着香气走出屋门,眼前的一幕令她惊呆了。深深浅浅的紫色从天际流下,不见其发端,也不见其终极。花瓣上的露珠闪烁着银光,像迸溅的水花,飘飘洒洒。细细的藤蔓上挂满了花朵,在风中摇曳,没有声音。紫藤花儿开得空幽而烂漫。一片明丽的紫色。浅绿色的叶子,粉紫色的小花,一串串的,挂满了整个长廊花架上。那长廊也是前所未有的,从屋旁起始,九曲回肠,望不到尽头。伶儿被这紫色花朵深深吸引住了,她箭步如飞跑到长廊里,伴随着阵阵风吹散的细小花朵旋转起来,身姿婀娜。这紫色花瓣散发的淡淡馨香像张开了婆娑的翅膀,飞入四近的角角落落,夜忘川的川面之上,似乎被赋予了令人清明的嗅觉。

    景之携九霄环佩琴飞出屋外,琴声还在继续,他说:“这花名叫紫藤萝。”伶儿的舞步也未曾停歇,如一朵新绽的紫色藤萝,腰肢柔软,淡粉色的云袖翩飞,头上带的首饰并没有多么雍容华贵,惟有一支紫色流苏钗环,伶儿向来不喜浓妆艳抹,脸上只是淡淡地抹上薄薄一层水粉。这长廊盛开的紫藤萝被她的舞袖带过,漫天花雨纷飞,犹如画中之景。就在此时,琴声忽然变得迅急,伶儿的双足也旋转得更快,浅绯裙裾如百蕊吐艳,在一阵高昂过后,琴声再次变得清越。此刻,伶儿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全部都表现在脸上。可是景之的心绪似乎要比伶儿更加复杂。甚至可以说是被迫蒙上一层阴翳。

    景之脑海中浮现出幼时父亲对自己的告诫:“作为我饕餮的儿子应该断绝一切情感,必须做到冷酷无情。”景之曾在一次游历中结识过树精洛天,他们二人结伴而行,那时候的景之修为尚浅,有次遭遇到狐王的偷袭,洛天为景之裆下致命一击。从那之后,景之便决意要与洛天义结金兰。可就在二人结拜的当天,饕餮从天而降,将洛天带走关进了无妄塔,魔界的无妄塔是三界内有名的炼狱,总共十八层,进入塔中无论是人是妖,都需经过残酷的折磨,这里有世间绝顶厉害的毒药,弑杀的凶兽,还有各种折磨人的奇门阵法。洛天被关进塔中三日,终是扛不过这么多折磨,惨死塔中。景之每每恳求父亲放过洛天,便会被九十九道雷罚加身,以此惩罚他的心慈手软。所以,当景之得知洛天惨死时,他就暗暗发誓要韬光养晦,积蓄力量,早晚要摆脱父亲对他的控制。

    现在景之的一颗心犹如在极苦的汤药里泡过了一番,浮浮沉沉,含着苦涩晦暗,明知有些事不可思、不可做、不可求,无奈心不由身。他深知:如果父亲知道他对一个女子动了情,必然会像对待好友洛天一样,赶尽杀绝。想到此处,景之不免胆战心惊,后脊骨泛起阵阵寒意。他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我不能动情,我不能让伶儿受到伤害。几日相处下来,在景之的心底,伶儿成了一处特殊的存在,柔软而尖锐。她的聪慧,她的才情,她的温柔与懂得,种种都暗暗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种下种子,无端的让他发慌,让他害怕。

    一曲终了,伶儿跳得有些累,气喘吁吁走到景之身边,眼中似有万丈光芒,她无比开心地说道:“你知道吗?真没想到这琴音变出的紫藤萝和你那晚抚琴为我疗伤,和我在梦中见到的花儿一样。其实这夜忘川是一个无聊窟,整日阴魂不断,没有阳光,没有花草树木,今日托你的福,我才看到如此美丽的紫藤萝花,真得是太美了,我要多看看它们,将这些美好全部深埋心底。”“怎会是无聊窟呢?我记得那天你在川中救那名女子的时候,可是非常有耐心地倾听她讲述过往,也很好地与之共情呀。由此可见,你是一个善良且温和的女子。况且,你日日在这里,肯定听过不少人的前尘过往,怎么说是无聊呢?景之徐徐说着。伶儿回答说:“还好吧,那些凡人的前尘来来回回就那样,大部分的凡人都纠缠于名利金银,还有复杂的关系。其实像那个女子般痴情的人甚是罕见。对啦,提起那个女子,我有一点不太明白,想听听你的看法?”说着,伶儿随手变出一张木桌,上面摆好笔墨纸砚,她拿起毛笔在洁白的纸张上写下“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我想问你:“这句话有何出处?是何意思?”

    景之随手变出《牡丹亭》交到伶儿手上说:“这是流传在凡界的戏折子,是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这句话就出自这个故事。这句话说的是世间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和深情相比。情可以让人痴狂,有情之人若是不能在一起,便会感到心痛。”伶儿哦了两声,连忙问道:“原来是这样,由此可见,情是个复杂的感觉,那你动过情吗?动情是什么感觉的呀?”说着伶儿渐渐靠近景之,两人紧挨着,景之吞吞吐吐说:“是……是……”“是什么?”景之刚要开口,忽然看到不远处有双凌厉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他知道那是父亲饕餮,他连忙向后退了两步,这一退不要紧,反倒是伶儿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到。景之一把拉住她,仓皇留下句:“时间不早了,我改天再来看你,你好好休息。”说完,景之就离开了……

    等到伶儿再次见到景之的时候,他性情大变,一改往日的温润,他变得狠绝,拿着长长的鞭子往她身上抽,伶儿感到不可思议,任凭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从眼眶一颗颗滑落,啪嗒……啪嗒……掉落在地,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