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几度回

第十一章:爱殇

    上一世的记忆对于伶儿一直是内心不可触碰的伤痛。

    此时此刻,在鹤仙楼上,面对翻涌巨浪的海水,面对相识不久的友人,心里的话如漏糠的筛子一倾倒尽……伶儿的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乌黑的瞳孔中余留晶亮的泪珠缓缓滴落,她在平复心绪,耳边传来涨潮的阵阵声响,汹涌的潮水,后浪推着前浪,一排排白花花的潮水簇拥而过,声似雷霆万钧,势如万马奔腾,霎时海水变成无边无际的战场,海风如尖厉的号角一般,伶儿的身子在不停地颤抖着,脑海里一幕幕不堪回首的画面被无情地揭开,她的身子犹如失重一般几欲摔到,幸好枫蓝在旁一把及时将她扶住。枫蓝伏在她耳边说:“还撑得住吗?实在难过得话就先不讲了吧。”伶儿倔强地摇头,回忆再次被摊开……

    三界四海中奇珍异宝不胜枚举,阴森恐怖之地亦是多得数不过来,魔界的忧怖牢便是一处隐秘且恐怖的所在,若论阴森恐怖说它是第二,就没有牢狱敢称第一。整座牢房黑漆漆一片,终日见不到一丝丝光亮,里面关押的皆是饕餮的死敌,看守这座牢狱的人也都是饕餮的亲信。饕餮对待敌人向来是啖其肉,喝其血,不给对方任何可乘之机。所有关押到这里的人都是被饕餮的亲信秘密押送过来的,伶儿就是其中之一。当伶儿醒来时,一阵阵的血腥气吸入肺腑,引得她作呕不止。

    “这是什么鬼地方。”她想着,耳边传来一阵鬼哭狼嚎的叫嚷声,听不清,但感觉喊叫之人应只有一步之遥。伶儿内心开始惴惴不安:“现下,我已身陷囹圄,只能是静待其变。”她用手轻抚起伏不定的胸口,强制自己镇定。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景之,他一定会到夜忘川找我。没错,那个温润如玉的人会来解救自己。”想着,想着,满手的黏腻也不再使她恶心。

    无论是生而为人,还是生而为魔,第一要义永远是寻求自由。一是身体自由,二是精神自由。景之虽然贵为魔尊之子,在魔界的地位不容小觑,可以称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是这样尊贵的身份又能怎样,在外人眼中他居住的天月台最为凄清。从小,景之便生活在高压之下,所学所行皆由饕餮包办,刚学会行走,就要学习如何杀人,小小孩童手起刀落,眼见硕大的人头落地也不能哭出声音。他活得像一个木偶人,任凭饕餮摆布。若是违拗其心意,便会承受九九八十一道冰刃加身以示惩戒。

    景之自从跟随饕餮回到魔界之后,反复回忆着在夜忘川出现的可疑身影,他细思极恐确定那人是父王。此时此刻,景之感到烈火焚心般的疼痛,第六感告诉他伶儿恐已陷入不测。景之眼窝凹陷,再次陷入沉思:如今之计,唯有强先父王一步,将伶儿救出护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景之想。他深知越是关键时刻,越要保持镇定。他刚要动身前往忘川,转身的刹那,便看到饕餮狠厉的眼神。

    “景之,这样行色匆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父王呀?”空气瞬间凝滞,熟悉的质问。

    景之躬下身子答道:“父王何出此言,孩儿惶恐,还请明白示下?”

    “不用紧张,近来,为父一直在调查冥王书风,企图寻找到他的软肋,以便一击即中,届时他乖乖就范,为父将他的百万大军收入囊中,咱们就又多一重胜算。昨日,手下人回禀,书风和天帝的妹妹瑶姬神尊曾诞有一女,此乃三界密事,当时天界欲养育此女,但已被书风秘密派人将其偷走。你可知她是谁?”

    “孩儿不知。”

    父子俩四目相对,内心在进行一场博弈,饕餮嘴角浮起狡黠而冷酷的笑容:“不知?如今你是长大了,翅膀硬了。”啪的一记巴掌落在景之的脸颊上,登时嘴角漾出一抹血色。

    多年来,景之早已学会察言观色,轻轻撩起衣服的下摆,双腿微微躬起,作势下跪。饕餮恰到好处地伸出左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按压的力道很重,景之依旧是不语,像一个囚犯等待最后的审判。

    饕餮挥动右手,变出一个幻境,绝然问道:“不要告诉我说你不认识这个姑娘?”

    景之的眼眸飞速瞟了一眼幻境,眼中划过一抹不可置信神色。他的唇在抖动着,牙齿在拼命咬合着,轻声启唇,像是被惊雷打醒了一般,声音不自觉地染上一丝颤抖,一丝濒临崩溃的绝望:“伶儿怎么……”

    他不敢往下想了,只能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失控的情绪,双膝跪地,坚定地看向饕餮,说:“父王说的这个姑娘,孩儿确实知道,她名叫伶儿,是忘川边上的一朵彼岸花,孩儿曾救过其性命,本以为是一桩小事,未禀明父王,谁想会惹得您震怒,是孩儿考虑不周,还望恕罪。”

    饕餮的嗓子似乎卡着痰,能听见咕噜咕噜的鸣音,景之跪着挪到矮桌边,倒清茶一盏,递到手里。饕餮慢慢喝下,语气比刚才稍微温和,眼中还是凌厉刀光:“没有私情吗?”

    “父王说哪里话,孩儿怎么敢呢?”

    “不敢?很好,你现在随父王去忧怖牢,证明你对她没有私情。”父子俩双双离去。

    忧怖牢里的鬼魂们向来对新进来的“魂魄”有着“特殊招待”。它们围绕在伶儿的周围撕咬着,本来灵力不高的她,自然经不起长时间的折腾。她的外裳被尽数咬烂,余留贴身的中衣,上面布满长短不一的鲜红印痕,如瀑般的长发散乱的垂下,紫色琉璃石的簪子落到地上的滩滩血水里……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伶儿的思绪凌乱地跳动着,想着一袭白衣的颀长身影,耳畔似乎再次响起悠扬的琴琵合奏。在景之讲述完《牡丹亭》这出折子戏后,景之隔了好久才来忘川看她。

    俩人絮絮叨叨谈天说地,景之随手变出两本琴谱,递到她纤细无骨的玉手上,微微挑眉说:“伶儿,你可愿与我合奏?”

    伶儿喜不自胜,像只出笼的鸟儿欢快地答道:“只要是和你一起弹奏曲子,我甘之如饴。”

    说罢,伶儿取来琵琶,景之徐徐拨弄这九霄环佩琴,琵琶声自有一种悲戚,恰好有清越的琴音将其中和。

    景之一边弹琴,一边吟诵着:“引之于山,兽不能走。弹之于水,鱼不能游。方知此艺不可有,人间万事凭双手。若何为我再三弹,却送花前一樽酒。”长廊上的紫藤萝羞羞答答地挨挤着,像极了此刻少女怀春的美好心境。一曲终了,伶儿的手指停在琵琶上,脱口念出:“径曲梦回人杳,闺深佩冷魂销。似雾濛花,如云漏月,一点幽情动早。”伶儿对着面前的男子,说出动人的情话。她的脸霎时间羞得通红,景之起身走至身边,左手搭在伶儿肩头,一时无语。伶儿故意别过头,不想让他看到这副火辣辣的容颜。那时候的她满心期待一句答复,静默片刻却只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景之的手轻抚肩头,上下摩挲着,弄得她痒痒的,本欲转头,奈何人影已无,空剩紫色花瓣坠落。

    陷入无限回忆中的伶儿,突然被一束刺眼的光芒打在伤痕累累的脸颊上。她顿时警觉起来,修长的睫毛上下摆动着,晶亮的瞳仁似乎要将魔窟看穿。这束光亮影影绰绰的来回移动,却给伶儿带来无限的希望,获得自由的希望。

    伶儿感到些许的恍惚,仍旧是怔愣着驻足黏腻的血泊中,眨了眨眼,墙壁上也有血液流下来,正好落在她的背脊,几乎是同时,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酸涩的泪水顷刻间汹涌着、肿胀地填满了整个眼眶。

    “是他,是他来救我了。”伶儿迟疑地挪动着身子,缓缓抬起头,视线一点点地上移,与一双无比漂亮的眸子对视上,那双眸子在看到她的一刻闪动着前所未有的光亮。

    伶儿内心深信不疑景之会来救自己,惨白的脸上透出不一样的光彩。

    “你……来啦!”

    “伶儿”

    舒朗的嗓音低低响起,像是春日乍暖还寒时分消融的第一缕冰雪,夹杂着凛冽的冰泉,沐浴着阳光,顺着山涧缓慢流淌。在这阴暗污秽的环境中,给予她莫大的心里安慰。深陷困顿之人,最渴望得到心爱之人的鼓励,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就能胜过任何止痛良药。伶儿不顾周身的伤痛,吃力地挪动双脚,想要距离他近些,再近些。她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张洁净的脸。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她伸出手的刹那间,一股强劲的法力将自己包围,法力禁锢了她的四肢,随之而来的是数不胜数的蚀骨钉,刷刷刷,在半空中朝她飞来。

    瞬间蚀骨钉刺入骨髓,带来钻心般的疼痛,伶儿却全然不顾,依旧狠命挣扎着,无奈终究是无果。她的身子好像嵌入墙壁一般,头顶上时不时滴落红色的血,落到如瀑的长发上。

    “啪嗒……”

    一颗泪珠蓦然滑落,和着温热的血一起落到地上的血泊中。

    这几日,在暗无天日的环境里,受尽折磨都不曾哭泣的伶儿,此刻突然感到非常的憋闷,没错,她竭力保持着清醒。伶儿反复反复梳理着情绪,确认这股憋闷就是委屈。

    千年来,她一直安守在夜忘川的一隅,有母亲孟婆的疼爱,有挚友乔幽的陪伴,每一天都过得充实而开心,何曾受过委屈呢?现在,眼看着这个在自己内心掀起波浪的男子,竟使用这样的手段,让她遍体鳞伤。潜意识中,有个声音在呐喊:“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这样的人,他绝不是这样的人。他这样做,一定有难言之隐。”

    一股异常酸涩的感情如潮水般疯狂地从胸腔喷涌而出,很快就晕染了眼角,模糊了视线。而那始终笑眯眯弯起的嘴角也终是抵挡不住决绝的眼神,瘪了下去。

    她咬了咬嘴唇,不知是难以忍受彻骨的疼痛还是其他原因,她艰难地启唇,带着浓重的哭音,哽咽地轻轻说:“你——怎么——这样——对我?这不是你的本意,对不对?”

    片刻的沉默,空气中漂浮起阵阵的血腥气味,一丝一丝地细细萦绕在他的鼻尖,景之的目光从未离开被钉在墙上的伶儿。眼神中坚定而倔强,还有不易察觉的凄楚,他说:“今日,我才知晓你的身份。真没想到,你竟然是冥王书风的女儿,说吧,你故意接近我,是何目的?”

    一连串的问话犹如惊天霹雳,在伶儿的耳畔霍然炸响,心头大惊,冷汗岑岑落下,她傲然抬头,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逼视着他,高声说:“你说什么?我怎么会是?”

    “没错,你就是他的女儿,他隐秘你的身世多年。我们想要获得冥王的兵权,所以需要以你为人质。”

    就在此时,旁边突然响起一阵骇人的狂笑:“哈哈哈哈,书风隐藏多年的爱女现在落入我手,就不信他不交出兵权。景之,不用和她说这么多。”

    饕餮从长袖中变出一条长鞭,扔到景之的手上,大喝道:“动手吧!”

    景之紧紧攥住鞭柄,下颌抖动着,转头看向饕餮,声音显然与刚才截然不同,声调黯哑,两只眼睛低垂着,被长长的睫毛遮盖着……隐约看出那种湿湿的,哀凄的光在迸发,他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望向饕餮说:“父王,现在使用碎灵鞭不妥吧,她会神魂俱散。届时我们再没有钳制冥王的把柄了,您说呢?”

    “你这是动了恻隐之心,还说你对她没有私情?你忘记刚才答应为父的话了吗?”

    景之没有回答,双目紧闭,眉头紧皱,略微后退几步,片刻的静默后,景之左手的食指与中指紧贴着指向被钉在墙上苟延残喘的伶儿。景之的修为都是饕餮亲自传授,动作极为娴熟,先是往前一勾,伶儿柳条般的身躯瞬间脱离冰冷的墙体,钉在四肢的蚀骨钉纷纷掉落。伶儿就这样被一根隐形的绳索半吊在空中,周围的鬼魂们一拥而上撕咬这可怜的姑娘仅剩下的单薄衣衫。伶儿眼见自己的中衣也被咬破,在两个男人面前,白皮雪肤在昏光之下即将裸露无疑。

    她怎能忍受这样的侮辱,用仅存的力气对眼前这个曾与自己合奏的男人说:“景之,忘川相遇,我敬你人品贵重,以为你与魔尊不同,今日所为,证明我的想法多么愚蠢。你们要杀便杀,给我个痛快。”

    景之暗自思忖着,深知饕餮的手段,向来不会简单了结一条性命,尤其是他想要考验自己是否动情。现如今,要想让伶儿少受些苦楚,我就要断了伶儿对我的全部感情。

    景之看向伶儿的眼光如一把寒刃,说:“你想要速死,做梦。我本来就是个心硬的人,不是你想象的什么正人君子。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忘川相遇皆是你与冥王书风的缓兵之计,我又怎会对你动情?”

    “缓兵之计,原来我在你心里竟然是攻于算计的女子,那你们父子俩这算什么,简直就是一丘之貉。”

    景之没有接话,淡淡地看了一眼饕餮,他在等待饕餮的一句赦免的话。

    是的,他的内心在经受一种前所未有的熬煎,深怕自己拼命抑制的恨意爆发出来。景之只能继续演戏,假装对眼前的女子无情无义,看到她双腿上的血红印子,鲜血掩盖下的肉皮吹弹可破,膝盖上还有大片的淤青,整个人软绵绵的立着,乌黑的长发一半垂在胸前,一半散在背后。此情此景,再次勾出记忆深处的初见。景之脑海中放映着与伶儿相遇后的点点滴滴。他当然明白,刚才的一番对话对于善良柔弱的她来讲是比任何的鞭笞都重的折磨。爱人之间最怕的莫不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却道故人心易变。

    景之依旧紧握着鞭柄,力道比刚才又重了几分,只要扬鞭凌虐一道,就能把对她的决绝点燃。他走近她,围着她转了一圈,扬鞭重重打在她的背上。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碎灵鞭的威力。伶儿感到背后一阵炸裂般的疼痛,从背脊一路冲击上脑门,是切肤之痛。她的脖颈不禁伸长,青筋暴起,想要呼吸气却滞留在胸口,想喊出声却喊不出。极致的痛还是其次,霎时间,伶儿的魂灵与肉体渐渐分离,被一股牵引力撕扯着,景之大口的喘气,看向旁边的黑影,无动于衷,这是还不相信他呀。

    景之将鞭柄狠狠插入掌心,却感受不到丝毫疼痛,只觉自己的内心好像化成了一座空荡荡的山谷,凛冽刺骨的悲恸山风倒灌着,像一把剔骨刀,一下、一下地切割着他的心,让他感到冰凉又清醒地疼。

    景之知道饕餮不发话,这就是还要继续打下去,眼瞅着伶儿的魂灵在一点点地分裂,他能强忍着内心的不舍,在她微微隆起的胸部又是一鞭。伶儿的魂灵即刻裂开,隐约中看见彼岸花花瓣,这是要现出原形的前兆。那根隐藏的绳索旋即断开,伶儿重重地跌落在黏腻的血泊中,身子蜷缩成一团,不断地抽搐着,前胸后背上的两道凌厉的鞭痕朗朗在目。零零星星的紫色光圈浮现出来。景之豁然跪倒在她身旁,强压着不让泪水流出,一片寂静中,伶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眸对他说:“原来这就是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我与你之间,到底是我一人的一厢情愿。”

    这话无异于是打到景之的七寸,他情何以堪。景之倏然立起,碎灵鞭狠狠抽在他的胸口。

    饕餮见爱子如此,自然是怒不可遏,呵斥道:“景之,你疯了吗?竟然代替这朵彼岸花受碎灵鞭,你可知一鞭子下去,将失去半数修为?”

    景之艰难地走到饕餮身边,踉跄着身子,单腿半跪,说:“父王,今日,您取出这碎灵鞭的本意并不是对付伶儿,您的本意是想要敲打孩儿,现在您也看到了,孩儿对待心怀不轨之人是绝对不会心慈手软的,您大可放心。我替她挡下这一记碎灵鞭不过是权宜之计。您别忘了,咱们是要用她的命要挟冥王,获取兵权要紧。”

    “也罢,刚才你的表现勉强过关,至于这朵花,你喂她吃下稳魂丹,继续钉起来吧。”说着,饕餮将一枚丹药放到景之的手掌。

    景之点头示意,作揖,恭送饕餮离开忧怖牢。

    景之强忍疼痛,转身,扑倒在血泊中,一把将奄奄一息的伶儿抱起,颤抖着呼喊道:“伶儿,伶儿,还撑得住吗?”

    伶儿的眼皮微动,奈何周身的灵力渐渐消散,没有回应他。景之轻轻托起她的肩膀,将丹药放入自己口中,慢慢低下头,轻吻她的嘴唇,精纯的法力伴随丹药在唇齿间游走。伶儿猛然睁开眼,拼命地挣扎着,丹唇紧闭,拒绝着景之的救治。他深知她的伤势,唯有稳魂丹能保住性命,心内着急,抱着她的手掐着胳膊,两人像两头凶猛的小兽,一个竭力躲避,一个猛力强吻。最终,景之见她迟迟不配合,

    “你这是做什么?你刚才已经说得非常明白了,我就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对你满腹算计。景之,咱俩相识一场,我敬重你是君子,觉得你给予过我最温暖的回忆,待你如知己。你呢?却将我的情意弃之如敝履,遑论这条性命呢。放心吧,就算我此刻被你折磨致死,我也不会怨你绝情,因为一切的错付都是我咎由自取,是我蠢。”伶儿说这话时,显然是在挑衅他的底线,是质问,也是了断。

    千年来,景之一直活在饕餮的高压之下,早已被迫戴上一副枷锁,这副枷锁禁锢着他的身,他的心。伶儿一席话,仿佛是一把无形的利刃,斩断心上的枷锁,露出丹心一颗。任凭浓烈的情感漫延心房,情势所逼,也只能继续在谎言中作茧自缚,只为护她周全。

    景之一时语塞,只将手搭在伶儿肩头,作势想要拉她起来,一群鬼魂从后面袭来,景之有所察觉,眼疾手快地取出剑,将它们尽数消灭。

    伶儿的力气稍稍恢复,轻蔑地看了眼景之,将他的手甩下来,愤然说:“不用惺惺作态。”

    她吃力地用手撑着,想要站起,无奈身上的伤口钻心般地痛着,不得已作罢。景之紧了紧喉咙,硬着心肠说:“不管你如何看待我,我只想奉劝一句,不要和我父王硬碰硬。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言毕,霍的一声,黑漆大门随即紧闭,伶儿心中的门也就此关闭,一切沉寂到黑暗中。

    那日之后,景之一直在筹谋解救伶儿之事,直到在水云刹偷听到饕餮与霑露长老的对话,促使他心生一计。

    霑露说:“魔尊,如今我们挟持了允书之女,可他迟迟不肯上交兵权,依我看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愿率领三十万魔兵攻打冥界,届时将他的女儿绑在烽火台上,我就不信允书铁石心肠,能忍受女儿受雷霆万钧之刑。”

    饕餮使了个手势,霑露靠近几步,伏耳在肩头,饕餮低声吩咐着。

    三日后,魔界传遍了冥王舍弃亲女,伶儿将被丢进焚火台的消息。此时,景之再也按耐不住急切的心情,计划在忧怖牢两班士卒交班的时候,带领心腹进入牢中,偷梁换柱救伶儿出来。

    伶儿依旧静坐在一滩血泊之中,景之在打开忧怖牢的瞬间显出真容,大抵这是对她的尊重,临别之际,不想欺骗她吧。景之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接连不断的折磨,此时的她仿佛失去了感知能力,睁大了一双盛满悲伤与迷茫的眼,呆呆直直地望向头顶滴落的血滴,一瞬间的恍惚,目光打在景之清秀的面庞上,一言不发。景之目不转睛的盯着她,怔愣了一会儿,轻咳一声,伸手想要将她抱起,伶儿倔强地扭动身子,躲避开,面前的人显然是生气了,竟不管不顾地将她扛在背上。纵然伶儿百般不愿,用手捶打着,呼喊着也无济于事。伴随哐当一声,一抹耀眼的光亮照在毫无血色的脸上,她才确定自己已离开那个黑漆绝望的肮脏之地。

    景之走到一处僻静之地,将伶儿放下来,微微抿唇,想要说些什么,一时间却又不知道从何谈起,只淡淡地说:“伶儿,这里是魔冥两界的交界处,你顺着前边的小路一直走,就可以回到夜忘川。”不咸不淡的语句,没带任何情感。

    此时此刻的伶儿完全沉浸在重获自由的喜悦中,对待景之的态度温和了许多。她抬头对他讲:“无论如何,这次是你解救我出火坑,理应道谢,但我不会感谢你,我只会尽其所能将这段经历悉数忘记。”

    “忘记”二字犹如一记重拳狠狠打在景之的心中,霎时,眼底涌起阵阵凄楚,泪水湿润了眼眶,极力克制内心那些浓得化不开的感情,佯装镇定说道:“忘记也好,景之与姑娘本就是萍水相逢,不值得挂怀。”

    伶儿欲转身离去,远处的天际布满了黑压压的士卒,好像潮水般迅速涌来,声嘶力竭地呐喊和振聋发聩的锣鼓声混杂在一起,场面十分混乱。景之迅疾将伶儿拽至身后,抬头远眺。模模糊糊看见立在云端的竟然是父王饕餮。

    “景之,我的好儿子,父王早就看出你对此女动了情,要不是略施小计,引你入翁。你打算隐瞒到几时?”

    “还请父王恕罪,要罚要杀,孩儿甘愿领受,但请放过伶儿,她是无辜的。”景之说完,作势就要下跪。

    “放了她?不急,她只是钓鱼的鱼饵。”说罢,饕餮用手指向南边,又是一阵暴雨般的呼啸声,数万只箭矢凌空飞来,霑露长老抬手做了一个手势,众多魔兵蓄势待发纷纷摆阵御敌。允书渐渐靠近,喊道:“饕餮,多行不义必自毙,千年来,你一直竭力拉拢各部族听命与你,今日我便联系四海水族共同讨伐你,为三界除害。”

    “哈哈哈哈”饕餮鬼魅的笑声响彻云霄。

    “好啊,想要讨伐我饕餮,除非你不想要女儿性命,说着,饕餮伸出擎天大手,一把呃住伶儿的脖子,将其拉到两军中间,霎时间天空出现万道银白色的闪电夹杂着隆隆巨响。

    “允书,你一直隐藏自己的女儿滋味好受吗?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交出兵权,与我一起攻打天帝;不然的话,你的女儿将受雷霆万钧之刑,能不能活,我就不知道了。”

    “你不要乱来。”说着,允书示意兵将们往后退。

    饕餮朝对面大喊道:“很好,将兵符交出来,从此冥魔两界水乳交融,永世交好。”

    此时的饕餮未免太过轻敌,殊不知,允书在背后也早有安排,这时已有数百名水族士卒从魔兵后方迂回包抄,静待时机与正面军共同夹击,一起攻打饕餮。

    此刻,饕餮心下正洋洋自得,自以为此战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虽成想允书和水族的士卒从前后快速夹击而来,直到这时战场的血腥气冲进鼻孔,才猛然发觉中了允书的奸计。

    盛怒之下的饕餮,取出魔杖,对准浩瀚天空,瞬间雷声大震,闪电霹雳而下,贯穿伶儿全身。允书见状,运气周身,准备发起反攻,大喝道:“饕餮,你休要伤害我的女儿。”

    景之见状大觉不妙,此时饕餮与允书同时动手,在两股法力的对冲之下,伶儿必将魂灵俱灭。他来不及细思,飞身冲到伶儿身前,两股强大的力量霎时间集聚在景之的身上。伶儿看见挡在身前的背影,内心惊惧不已,登时口吐鲜血,她极力忍耐胸腔翻涌的血液,伸出手圈住他的腰,任凭泪水如决堤的洪水夺眶而出。景之强撑最后一丝力气,转身看向伶儿,用食指轻轻揩去她眼角眉梢挂着的晶莹泪珠。

    伶儿大口地抽噎着说:“为什么要救我?你不要性命了吗,傻瓜。”

    景之忍着痛,轻轻剐蹭着她的鼻梁,说:“《牡丹亭》中有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过往种种,你给了我刻骨铭心的回忆,只是我碍于父王的严训,不敢承认对你动情,不得已害你心灰意冷,实属无奈。”

    伶儿拉住他的手,二人十指交握,哭喊道:“我知道,之前是故意赌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只请求你不要离开我,好嘛?”

    景之频频点头,双目缓缓闭上,气若游丝,周身的灵力正在消散,九霄环佩琴缓缓而出,随着他一起渐渐消逝。伶儿拼命地叫着他的名字,双手不断碰触消散的灵力,想要将他留在身边,巨大的悲恸让她不能自已,她随着最后一抹灵力的消散,飞至夜忘川,她违禁使用渡魂,强行破开川水,欲直接进入黄泉道再入轮回。由于违禁,必遭天谴,在破开川水的刹那,一把冰刃出现在伶儿眼前,将她的双眼刺伤,她因此顺利进入黄泉道,带着景之送她的两本琴谱与记忆,期待与爱人再重逢……

    鹤仙楼上,枫蓝搂抱着伶儿,轻声安慰:“你与景之的情深厚意实在感人,你可愿与我一起下山,我定当帮你寻回爱人。”

    伶儿不答话,是为应许。滚滚波涛,半空中飞来一封信,枫蓝一眼认出是父亲的家书,伸手去接,缓缓展开,上面写道:“同门有难,速召众弟子前去望仙郡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