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星竹堂
段友坐在椅子上,悠闲地抚摸着膝头的黑猫。
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不多时出现在了门口。
他肩上挎着一个药箱,腰微弯着,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思容,来。”段友招呼着刘御医,戏谑地说,“快来看看我有什么病?”
刘思容小步快走,来到段友面前,窘迫地说:“侯爷说笑了,您是至强的高人,怎么可能生病。”
“是吗?那你来干什么?”段友存心想捉弄他一番。
刘思容涨红了脸,忙将药箱打开。
一边往外取东西一边说:“好久没来拜望侯爷了,今天思容特地带了几样美食给侯爷尝尝。”
“这是之芳斋新出的糕点……”
“这是刚从山南采摘的新鲜水果……”
“这是得望岛人从海外带回的香料……”
“还有这个,据说是长鲸客栈秘制的鲸肉……”
……
段友愣了愣,看着刘思容边取东西边如数家珍地介绍着,突然纵声大笑。
边笑边说:“思容,你药箱里不装药材装食材,看来是准备不当御医当厨子了?”
刘思容陪着笑,又取出了一包东西。
“侯爷,这是我家夫人亲自做的小鱼干,听说小猫特别喜欢吃这个,我拿来给小黑尝尝。”
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小鱼也都是我家夫人从溪水里捕的,干净又美味。”
段友怔了一下,感觉内心某处受到了温柔一击。
他收住笑,出乎意表地对刘思容说道:“谢谢,也谢谢你家夫人。”
这一声谢谢来得是如此猝不及防,以致刘思容发懵了。
在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坠入了缥缈的云雾。
眼前的这个人,真的对自己说了声——“谢谢”?
他对自己的听力和思维都产生了怀疑。
待他回过神来,受宠若惊地忙道:“不用不用,侯爷客气了。”
段友将刘思容的反应皆看在眼中,他把手放在黑猫那柔软的后背,慈祥地看着酣睡中还发出“呼噜噜”声音的小黑,自顾自地说:
“我的小黑啊,越来越嗜睡了,我能感觉到他就要走了,我也快了。人一辈子这么短,存在的意义在哪里?锦衣玉食、功名利禄、女人孩子,转头还不是一场空?人哪,就是执念太多,到死也执迷不悟。要我说,人活一世,就该看淡生死,到后谁还不是一个土馒头?”
段友轻顺着小黑的毛发,有几分落寞和唏嘘。
刘思容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不知如何接话但又不能不去接话,只好硬着头皮说:
“侯爷言重了,侯爷修为齐天,保不准哪天就一步入圣了呢。”
“你这娃娃,说话太虚,比你师傅差太远。前些日子我去星竹堂,孙小儿见到我那是一脸的嫌恶,不给我看病不说,还说我造孽太多,早该死了。你说说,你师父哪有一点的医者仁心?简直……咳咳咳咳……”
段友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才抚平气息,又继续道:
“后来好说歹说他这才给我看了看,说我如果再干几次自亏真元的事,保准活不过十五年。你说,你师父都这样说了,那你还来干什么?难不成你比他还厉害?”
刘思容挤着笑说:“我师父师娘那都是人中龙凤,我自然比不得。不过侯爷,我觉得……“
刘思容目光飘向段友怀里的黑猫,心里斟酌着该怎么说。
上次他就是因为说了句“它不过是只畜生”,结果就被眼前这个老家伙弹掉了一颗门牙。
“我觉得……嗯……”
段友眯着眼睛,眉头微蹙地盯着他。
刘思容感觉盯着自己的是一头狼。
“我觉得……侯爷您是至强的修道者,什么都懂,根本不需要我说什么……”
段友得意地仰头笑了。
刘思容拿衣袖揩了揩额头的汗,继续说:“不过侯爷,人的五脏六腑,都有个额定的寿命,我们修道之人呢,就是利用天地间的元气,不断地增加他们的强度。即便如此,这些脏器也会有衰竭的一天,谁都无法避免一死。而有些行为会对这些器官造成损伤,会加速他们的衰竭,尤其自亏真元这种事,它和外伤不一样,那是不可逆、无法修复的,所以侯爷你……嗯,侯爷你……”
看着刘思容战战兢兢的模样,段友知道,既然皇帝派他来,那有些话他就不得不说出来。
以段友至强大宗师的境界,哪里还需要看什么病呢?
皇帝派一个御医过来,你可以理解成是一种关心,也可以理解成是一种提醒。
段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这中岩大陆之上的普通人呀,均寿六十;拥有元晶之体的人一旦开元,可寿一百;入道者寿一百五十;宗师寿两百;若能如大先生一样入圣,可寿五百。入圣之后若得破界飞升,传说可永寿。但活得长久真那么重要吗?”
刘思容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段友接着道:“你说的对,我什么都懂,我自有分寸。知道你是奉命不得不来,好了,现在你可以走了。”
段友下了逐客令。
刘思容如蒙大赦,客套了几句便匆匆下了楼。
一出赤鸮坊的大门,刘思容就像一头浮出海面换气的长鲸,长长地抒了一口气。
独自面对段友的压迫感实在太强了,他这才发现后背的衣衫已经被溻湿。
他抬头望天,只见天空澄碧,纤云不染,他觉得不应辜负这美好的春光,便决定去星竹堂看看师父。
星竹堂位于皇城正西方的星竹山下,早年星竹山只是一处垃圾山,也不在城内,后来城墙外扩了五里地,这才把垃圾山圈进了皇城。
再后来爆发了震惊世人的“修礼谋逆案”,死了很多人。
当时名誉天下的一代文宗孙无域,作为“修礼”案的第一人,按例将被诛九族,但最后皇帝还是无奈地赦免了他的死罪,只要求其结庐于垃圾山下,终生不预人事,不得离开。
孙无域在垃圾山下一住就是三十年。
待他离世之时,垃圾山臭气哄哄的山头已然变成了一片葱茏的竹海,还被文人墨客取了星竹山这一雅名。
孙无域的故居,也被冠以“星竹堂”的称号。
日后,他那潜心医学的大儿子孙愚,又在故居的两侧各修建了一座三进院落。
左边名为“星竹堂医学府”,专门教授医药之道;
右边名为“星竹堂医馆”,专门医病救人。
刘思容十岁便师从孙愚,“开元”也是由孙愚完成,孙愚于他可谓亦师亦父。
星竹堂的正厅,此刻有两人正在攀谈。
一人看年纪约莫四十来岁,自有一派威严。
他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用碗盖拨了拨,啜饮一口说:
“孙鲁,五年前你撂下一句‘汗漫游天下’,五年里也不曾捎来只言片语,哥哥不怪你。但你现在既然回来了,我希望你能收敛一下性子。”
弟弟孙鲁看上去年纪似乎要更大些,双鬓已有些许灰发。
从他端坐的姿势,可以看出他对眼前的哥哥颇为敬畏。
“你刚到家,许多事都可以缓一缓,但有一件事我需要现在就告诉你。”
“大哥请说。”
“你还记得风泠馆的月清姑娘吧?”孙愚看了一眼弟弟。
孙鲁一听这名字,为之一惊,心道:“莫不是月清儿出了什么事?”
在孙鲁漫游的这五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这个可人儿。
作为天下闻名的浪荡子,他自诩取次花丛过,片叶不沾身,却不料自己这个玩鹰人最后被鹰啄了眼。
饱受五年相思之苦的孙鲁,原本打算见过哥哥就赶去风泠馆。
月清儿曾答应他,绝不会委身第二个男人,不料此时却先在哥哥这里听到了她的名字。
孙愚接着说道:“你离京之前曾在那里一住就是一月,你不知道地是,你走后不久,月清姑娘就找上了门,说她怀了你的孩子。”
这如晴天里的一道霹雳,让孙鲁难以置信。
“她当时想给自己赎身,但风泠馆不放人,她便找到了我。”
“那她现在在哪?”孙鲁焦急地问。
“我原本想让她暂住星竹堂待你回来。可她执意不肯,说你不一定愿意看到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于是她就回她家乡固山了。”
“固山远离皇城,又地处偏僻,我很难给予照顾,只能每年差人去看望一次。今年差人说,那孩子活泼可爱,眉目间和你颇为相像。”
孙鲁咧嘴笑了一下。
“如今孩子已经四岁有余,她们母女相当不易,我希望你能尽快处理好这件事。”
“哥哥的意思是……”孙鲁看着哥哥孙愚。
孙愚说:“母亲大人发话了,让你把她们母女接回富州老家,若是有丝毫怠慢,决不轻饶!”
“不敢不敢。”孙鲁艰难地笑着,“只是,我这刚回来,还需要见一些人,处理一些事,能否容我一段时间,忙完这段,我立马启程去固山接她们母女。”
“你要忙多久?”
“一年,不,半年吧。”
“这么久?也罢,你有什么事就全都处理好了吧。”孙愚有些感慨地说,“母亲年事已高,你回去后就不要再远游了。过两年我也回去,我们好好陪陪母亲。”
孙鲁点头应是,又听了兄长一番训示才得以出厅。
刘思容这时正好赶来,两人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
“师叔——?”刘思容曼声惊呼,仿佛看到了怪物一般,“你几时回来的?”
“原来是思容啊,听说你成宫中御医了?咋走起路来还跟小时候一样冒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