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与星空

第10章 葛白

    孙鲁一行离去当夜,段友就收到了赤鸮传书。

    对孙家的监视向来是赤鸮坊的头等要事。

    不要说孙愚孙鲁等家族主事人的行踪,哪怕是富州孙府的一个伙计,当天见了什么人吃了什么饭甚至拉了什么颜色的屎,只要段友愿意,他都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孙家的一切消息都会直接汇总到段友手里,段友会再研究每一件事,斟酌每一个细节,不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

    在得知孙鲁一行人还收留了个小乞丐时,他隐隐觉得有些蹊跷。

    下属告诉他,小乞丐是半年多前突然出现在固山的,看体型年龄在七八岁上下。

    段友敏锐地嗅出了一些不寻常,他立刻就让情报人员再去核实这个小乞丐出现在固山的时间,要求必须具体到某一日。

    最新的情报在第二日就反馈了回来,段友听完长出了一口气,只是不知他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叹了一口气。

    他久久没有出声,像是陷入了回忆的沼泽,直到黑猫发出乞食的轻叫,他才回过神来,一边寻找猫食一边吩咐久候的下属:

    “给富州那边发去消息,就说孙鲁启程了,最晚下月底便可抵达,让府里的那位做好准备,别暴露了。”

    下属应声退下,立时便有一只巨大的赤鸮从院落里腾空,它鼓动的翅膀就像处在浪涛里的两条独木舟,独木舟飞速地在缩小,很快便化成了一个黑点,直至消失不见。

    孙鲁一行人一路上游山玩水走走停停,等他们抵达富州已是近一年之后的事了。

    这时正是早春时节,迎春花柔嫩的枝条上零星地点缀着几朵明艳的黄色小花,在略带寒意的春风里曼舞着。

    一行人经过一年来的朝夕相处,感情愈加深厚。

    简陌和孙固开始变得形影不离,更确切些说,是无论孙固走到哪里,简陌都会跟到哪里。

    一同跟着的还有那条狗——它已经从小黄变成了大黄。

    当然,这一年中也发生了一些值得说道的事:

    比如简月清从一当垆的妇人那儿学会了一种酒的酿造之法;

    孙鲁因为嫌弃饭菜难吃,砸了一家酒楼,打了人家的伙计、厨子、掌柜的;

    简大奇遇到一个老和尚,对方说他很有佛缘,问他愿不愿意遁入空门;

    还有易百事向徐素卿热烈地表露了他内心的爱慕,然后他的心破碎了;

    ……

    富州不仅富庶,而且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从这里走出了许多高官俊彦,其中最卓荦不凡的一个无疑就是孙无域。

    孙无域病逝后,孙家老太太带着他的尸骨回了富州,萧帝将郊外的一座青山连带山脚下的八百亩土地敕封给了孙家,用作建造新的府邸和墓地。

    府邸的管家葛白,此时已在城内等候多日,见到孙鲁时,二人如同兄弟一般紧紧相拥。

    他们年岁相仿,相识也有几十年了,名义上葛白是管家,实际上就像一家人。

    孙鲁将简月清等人一一介绍给葛白,而后问道:“我收集的那些东西,先一步差人送回富州了,都收到了吧?”

    葛白笑笑,道:“放心吧,那些种子已经送到台伯那里了,回头怎么种你去教他,还有一些干货也都原封不动地存着呢,你没回来我们可不敢乱吃,当年的一幕我可不想重演。”

    原来孙鲁每次远游,都会收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带回富州,既有花草蔬菜的种子,也有风干的食材。

    多年前葛白曾莽撞吃下一块从五城国带回来的肉干,结果整个人都进入了迷幻状态。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飞上屋顶,一会儿又跳入河中,孙老太太问他干吗呢?他说他在捉妖怪,好多的妖怪。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整夜才慢慢正常起来,这件糗事也成了孙府那段时间最快乐的谈资。

    自那以后葛白就再也不敢随便接触孙鲁带回的东西了。

    孙鲁听葛白重提旧事,憋着笑道:“那肉干是红背独角犀的脑子,那畜生跟石头一样硬,全身就那么一块肉能吃。当地的一个部落用一种特殊的药剂浸泡之后再风干,每逢重大祭祀才咬上一小口,再抿上一点酒,从而进入一种迷幻癫狂的状态。一口酒就能将这种迷幻状态提高百倍不止,你倒好,把肉干当饭吃,把酒当水喝,能怪谁?以你的修为,没有癫狂而死已经很出乎我的意料了。”

    葛白苦笑,那晚他因为心绪不好,借酒浇愁,便一口酒一口肉地吃了起来,途中他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但因为愁绪太深太浓,便没有在意。

    等他吃完所有肉干喝完一大坛酒后,便再也没有控制力了。

    孙鲁又道:“我们兄弟好些年没见了,你的修为如今有无进展?也该快立宗了吧?”

    葛白一脸无奈的表情,“隐约触到了一点边,但总也抓不住,只能顺其自然了。”

    “修道这鸟事儿就这样,太难了。”孙鲁拉着葛白,“走吧,我们先回府,晚上痛快喝一杯。”

    葛白没动,极其认真严肃地道:“老夫人说,不能直接带简姑娘回府,让你们先住城里的沈府别院。”

    一直留意二人对话的简月清,脑袋里突然嗡得一声响,整个人瞬间坠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

    这一年来,这一路上,她心里一直有个担心挥之不去。

    她担心孙家这样的家族不会接纳她这样一个青楼女子,担心自己没名没分在孙家无法自处,尽管她也曾设想了各种各样的情景,就包含着此时此景,但设想成为现实的这一刹那,她还是被深深地刺痛了。

    酸苦的泪水很快蓄满了她的眼眶,她努力不让它们流下来,她逞强地想要保住最后的骄傲。

    “为什么?”孙鲁困惑地问。

    葛白没留意到简月清的异样,自顾说道:“老夫人说,简姑娘受了太多的委屈,还为孙家添了一个可爱的孩子,不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住到孙家,必须要光明正大热热闹闹地接进府里。”

    简月清的脑袋里又是一阵嗡响,身体像是受到了打击颤抖不止。

    她扭过头,泪水便漫了下来,只是它们已经换了一种味道。

    孙鲁的震惊全写在了脸上,“老太太什么意思?”

    葛白笑意盈盈地说:“你懂的……”

    孙鲁可能懂,但他还想自欺欺人。

    他探寻地向葛白作最后的求证:“难道要……不会吧……这么快?”

    葛白点点头,努力让自己不露出幸灾乐祸的笑,但他失败了。

    孙鲁仰头望天,半晌才叹息道:“老太太这是不信任我呀,一刻也不等就要给我套枷锁啊。”

    简月清一身轻松地来到沈府时大吃了一惊。

    沈府占地足有十亩之广,外看是高墙大院,威武壮观,内看是构思精巧,用材考究。

    亭台楼阁、雕栏玉砌,明廊暗弄、假山流水、既美轮美奂,又清雅和谐。

    如果这还只是别院,那孙家城外的府邸又该奢华成什么样子?

    简月清不知道,这里以前是富州首富沈青的住所。

    沈青自幼失怙,中年亡妻,老年丧子,之后膝下再无子女,晚年散尽家财做善事,唯独不忍舍弃这处居所。

    他为修建这所府宅耗时十载,遍请天下能工巧匠,不远千里从各地采买石材,付出了极大的心力物力,这房子就如同他的孩子。

    临终前,他再三恳求孙老太太,希望将房子连带里面无数的奇珍异宝一并赠予孙家。

    奇珍异宝孙家可以自由处置,唯一的要求就是维护好这座宅院。

    他虽是一介商贾,却同天下读书人一样敬慕孙无域,他相信孙家能一诺千金。

    孙固乍见如此气派的住宅,内心也是颇为震撼。

    尽管一路上他们也经过一些古都大城,但眼前的建筑还是颠覆了他所有的想象。

    他对这府宅的原主人以及现在的主人孙家,都多了很多的想象,虽然它们无法被诉诸于口,但他知道,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一切都会明朗。

    与孙固的沉默不同,简陌走到哪里都像一只欢快鸣叫的小鸟。

    她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自来熟地拉着葛白的手问:“伯伯,这就是我们的家吗?我们以后就住在这个大大大大的房子里吗?”

    葛白笑着摸摸她的头,“如果你想住在这里,当然可以啊。不过在城外还有一座房子,它就坐落在青山脚下,山上好多小鸟,溪里好多鱼虾,春天的时候到处都是鲜花,秋天的时候地里一片瓜果,真的是人间仙境一样哦。”

    葛白的话完全说进了小孩子的心里,她雀跃着说:“太好了,太好了,星光弟弟,你听到了吗?以后我们一起去捉小鸟捉鱼虾哦。”

    孙固冲简陌点点头,不经意间恰好迎上葛白打量的目光。

    孙固礼貌地释放出一个善意的笑,目光便匆匆错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