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与星空

第24章 南生之死

    夜很深了,孙固还没睡,借着豆大的灯光在读书。

    谷场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房门被砸得砰砰响,劳钢在外面喊:

    “孙固,孙固,出事了,南生死了。”

    下午南生和梨村一群人去城里看灯会,那时还是傍晚,紫薇大道上行人并不多。

    小南生手舞足蹈地走在大人们的前面,孩子的天性总是如此,蹦蹦跳跳的。

    谁料在途经一家大宅时,一条凶猛的大狗突然蹿了出来,一个健扑就把小南生扑倒了,犬牙交错的大嘴一口咬住了娃儿的脖子。

    王婶惊呆了,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那狗足足有半人高,强壮的身躯跟牛犊一般。

    它死死咬住小南生,后腿使劲往后蹬,发狂一般猛甩自己的头。

    孩子在它嘴里就像一个玩具一样被甩来甩去。

    众人回过神来一窝蜂地冲上去猛打恶犬,但不管是拳头还是棍棒,加之其身上都起不到丝毫作用。

    那狗像是天生没有痛感,依然只顾埋头死死地撕咬着,低吼着。

    既不反击围攻他的人,也不逃跑,像是已经认准了一个目标就绝不更改。

    府苑门口高大的石阶上,一个少年一直站在那里,冷眼看着这惨绝人寰的场景,兴许是看腻了,他将右手食指勾起放到嘴里,吹出了一个响亮的呼哨。

    凶猛的烈犬闻声突然松了口,抬起头向少年望去,一张大口垂挂着混着鲜血的粘稠涎液。

    少年转身便进了大门,那狗猛地一蹿,疯也似地跟了上去。

    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到处都是血迹,小南生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些血迹中间。

    他弱小的身躯已经残破不堪,小小的脑袋和身躯之间,只剩下一块模糊的皮肉连着。

    王婶看到孙子惨死的模样,哀嚎一声便昏了过去。

    孙固听闻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一时僵在了那里。

    劳钢又说:“老夫人已经进城了,台伯也去了,村里的乡亲拿了菜刀扛了锄头要跟去,被二少爷制止了。二少爷让大家不要妄动,说孙家一定会讨还个公道。”

    公道自然要先从富州最大的官那里讨。

    贺洵一时也是焦头烂额,他刚上任不过半月,本来这消夏灯会办得热热闹闹的,谁料就在这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而这事最棘手的地方还在于双方身份的特殊性。

    死者一家虽是普通的百姓,但又不是普通的百姓,他们生活在孙家的封地里。

    而肇事的一方,又是大名鼎鼎的英家。

    英家家主英颂是四大护边将军之一,手下统领着十万大军外加一万的牧龙骑。

    英颂还有个妹妹,是皇帝最宠爱的英妃,也就是之前因为卫府事件被皇帝禁足的二皇子的母亲。

    至于那条伤人恶犬的主人,是英颂的儿子英廷。

    英廷自小便飞扬跋扈,骄横无度,天天牵着两条五城国购来的恶犬招摇过市。

    以前也发生过恶犬伤人的事,但却没有如今天这般闹出人命。

    贺洵面对着端坐的孙老夫人,叹息道:“我已派人赶去牧龙骑的驻地,胡仕余连夜会赤鸮传书,将这里的情况送到京城,圣谕明天应该就可以到了。”

    老夫人如一尊雕像端坐着,不发一语。

    贺洵又道:“老夫人,这事贺某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结果,如若不成,贺某就摘了这乌纱回家种田去。”

    第二天胡仕余匆匆感到府衙送来了皇帝的旨意:

    恶犬伤人,处死。

    英廷疏于看护,禁足三月。

    英颂教子无方,罚俸一年。

    这轻描淡写的处罚一个下午便席卷了富州,所有人对这样的结果都义愤填膺。

    明明是纵犬伤人,怎么就成了疏于看护?

    而这冷冰冰的处理方式,不曾提及哪怕一丝一毫对死者的哀悼和慰问。

    可怜的王婶第二天浑浑噩噩地醒来,一想到小南生那惨死的模样,便悲痛欲绝。

    她趁人不备,摇摇晃晃地出了沈府,一路哀嚎着向英府走去。

    沿路的人群起初不明白这老人为何哭嚎,弄清她的身份后,便都心有戚戚然地一路跟随着。

    另一边,不放心的孙固也来了城里寻找台伯,两个人一老一少刚刚从知府大门出来,得知了皇帝的旨意后,台伯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他们沉默地走在去沈府的路上,途径一处衙署时,台伯突然停住了脚,向里张望着。

    孙固不知台伯在想什么,但台伯的行为马上就告诉他了。

    台伯抓起鼓槌砰砰砰地敲响了门前的登闻鼓,很快便有两个皂衣衙役出来将二人带了进去。

    台伯一见到衙门大堂上的官员,便嚎啕着一边往前走,一边发了疯地喊着冤。

    两个衙役伸出黑红棍拦住了台伯,堂上的官员嫌弃地看了一眼,拍响了惊堂木。

    威严地道:“跪下说话!”

    台伯跪地便拜,嘴里还在喊着冤。

    孙固没有跪,他望着地上的台伯,又望了望堂上的官员,有些失神。

    那官员见孙固只是个小小少年,便说:“无关人等,退出大堂!”

    孙固被衙役推着退到了门后,他看着堂下的台伯磕头如捣蒜,而高高在上的官员威严如天神。

    他一时失了神。

    台伯断断续续地说着,语意毫不连贯。

    但那官员还是从一些诸如“英府”“恶狗”的词语中,大致明白了些东西。

    他脸色变了三变,最后只说:“此事不归我军巡处管,你去知府衙门吧。退堂!”

    王婶一路来到英府门前,看到昨天小南生被咬死的地方还有着一大滩血迹,便跪在那里大哭,一边用手拍地,一边大声喊着南生的乳名。

    哭嚎了一会儿,英府的大门开了。

    英廷牵着另一条恶犬走了出来。

    他厌恶地看了一眼王婶,说:“要哭就死远点哭,再在这里哭,小心我放狗把你也给咬死,反正你的命也就只能抵一条狗命!”

    英廷歹毒的话语引起人群一阵咒骂。

    他却满不在乎地说:“我劝你们都老实点,皇上已经下了旨意,你们再闹,那就是抗旨!就是忤逆!”

    王婶凄厉地尖叫着朝英廷冲去,不等冲到英廷身边便被一个下人拦下了。

    英廷轻蔑地看了看她,牵着狗回了府,下人也紧跟着走了进去,大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

    王婶丢了魂魄一般站在大门前,呆立了一阵,猛然转身朝一旁冲去,一头撞在了门边的石柱上,撒手人寰了。

    富州百姓对英廷往日的所作所为早已不满,如今这个处理结果,再加之英廷嚣张的态度和王婶的惨死,一下子将他们心底积压已久的愤怒彻底激发了出来。

    富州的百姓开始自发地聚集,走上街头,沿着紫薇大道一路向知府衙门行去,要求知府给出一个满意的处理结果。

    面对义愤填膺的人群,贺洵也是手足无措。

    若不是穿着这身官服,他恨不得加入到他们当中。

    他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如此敏感的事情,他怎么能就这般敷衍了事呢?

    贺洵一边安抚民众,一边和幕僚们商量着对策。

    人群越聚越多,到了晚上,府衙门口的位置已经不够站了,有人群开始向几百米外的英府转移。

    英府的大门紧闭着,他们便拿石头、粪便、鸡蛋、泥巴,纷纷扬扬地砸去,砸门还不解气,便又将那一切物事朝英府的高墙大院内扔。

    英府内的人畏缩不敢出,而外面的民众却越聚越多,大有烈火燎原之势。

    到了亥时,爆发来到了顶点。

    能扔的东西都扔完了,大家依旧不解气,便有人将破布衣服缠作一团,浇了油,点了火,扔进了高墙。

    其他人见状纷纷如法炮制,一时间无数的火团划出一道道弧线,全都落进了高墙内。

    于此之外,富州城内其它地方也乱做一团,有那存心闹事之徒,到处煽风点火,打砸抢盗。

    贺洵只觉分身乏术,一边派人各处维持治安,一边只得再次让胡仕余赤鸮传书向皇帝禀告。

    ……

    “这个贺洵真是没用。”

    在贺洵第二次派人去找胡仕余前,萧帝已经知道了富州城内的状况。

    段友解释说:“这也不能怪贺洵,富州这个地方不比别处,如今这事,换谁去了恐怕都是一样。”

    萧帝满不在乎地说:“富州的人太自以为是了,总以为朕不敢拿他们怎么样。”

    段友说:“眼下富州确实不宜动,我们的大计需要巨大的钱粮物资,这其中三分之一都依仗富州,加之朝廷之中有大量富州的官员,若动了富州,天下很难安定。”

    萧帝点点头,“我正是有这种考量,才一直容忍他们蹦跶,但这群人丝毫没有敬畏之心,这样迟早会害死他们自己的。”

    段友说:“无论怎样,眼下还是赶紧平息这场骚乱要紧。”

    萧帝皱着眉,问:“这场骚乱……有孙家在后面推波助澜吗?”

    段友摇头,“确实没有孙家的原因,这一点我们也找葛白求证过。这回完全是因为英家多年的跋扈,以及大家对处理结果的不满,导致积累的怨气被彻底激发了。”

    萧帝说:“英家虽跋扈,却是朕将来最大的依仗,朕不能动他们。而富州,可能也需要稍微流点血了,不然一味地纵容,可能会让他们忘了谁才是主子!”

    “皇帝的意思是……”

    “让城外的牧龙骑入城吧。”

    “那孙家……”

    “朕刚好想看看他们还有多少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