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无影无迹，却又处处可寻。

    它在鸟声啾啾的枝头，在阒然无声的田野。

    是朝阳下草尖上挂着的露珠，是月夜里空中降下的霜雾。

    它随着潺潺的溪水在流动，伴着习习的凉风在轻吟……

    草木因她荣枯，明月因她圆缺，目光因她多情，爱意因她漫长……

    就在那条黄土夯成的小路上，就在简陌的来来回回中，时光一下子就带孙固来到了十七岁的年纪。

    他变得更加挺拔有力，也更成熟稳重，唯独那沉默的性子一如往昔。

    简陌出落得亭亭玉立，纯美中有着蓬勃的朝气，她不再那般跳脱，多了几分矜持。

    但见到孙固时的那句——“星光弟弟”，却是一直不曾更改。

    “星光弟弟——”

    简陌人还没走上谷场就远远招呼着。

    孙固如往常一样侯在那颗大楝树下，盛夏时节的楝树在谷场上洒下了大半的浓阴。

    大黄也如往常一样，先一步冲了上来，撒欢地往孙固身上跳。

    在过往的这些岁月里，日子一直都如这一刻这般美好。

    两人挨肩坐在树下的方桌旁，简陌额头微蹙，像是有心事。

    孙固拿手肘碰碰她，探寻地望着她。

    简陌长叹一声，“以后，我只能一月来一次了。”

    就在昨夜，孙鲁告诉她，孙家接下来要为她的“开元”绸缪了。

    开元是一件大事，须精心准备，慎之又慎。

    一旦开元失败，便再也没了修道的机会。

    而开元时机若把握地好，将为今后的入道打下基础，甚至开元便入道的人也有，只是那得有天生的极强大的血脉。

    孙家三代之内，只有孙无域老先生是普通人，由此可见老夫人的血脉还是非常强大的。

    孙固发自心底地为简陌是元晶之体而开心，也认为孙家这样做是情理当中的事。

    简陌本来还是很失落的，但一想到开元之后便能修道，以及修道之后的诸多好处，便有些兴奋地说：“星光弟弟，以后我会保护你的。”

    孙固一愣，想起了数年前那个夜晚，笑着点了点头。

    简陌换了一副表情，气鼓鼓地又道：“星光弟弟，我还要和你说一件事，真是气死我了！”

    “今天富州城来了一个婆婆，看起来挺和蔼的，结果你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她是媒婆，就跟当初固山的王婆一样。你知道她来是给谁说媒的吗？是给我说媒的，气死我了。还说那男的是知府的侄子，家中还有在京城做大官的亲戚，说什么仰慕孙家的门风，想和孙家一结联姻，我呸！”

    简陌越说越气，完全没了大家闺秀的模样。

    “我才不稀罕什么知府什么大官呢，我才不要嫁给一个从来不认识的人，再说，我才多大呀，气死我了！”

    孙固静静地听她说着，心里不受控制地有些难过。

    在简陌这个年纪，确实有不少女子已嫁做人妇。

    但在他心里，简陌还一直是那个在固山围着他转的同伴，永远都是那个无忧无虑喜欢叫他星光弟弟的人。

    他知道简陌是孙家的掌上明珠，他知道自己只是个种菜的哑巴。

    他们就像是天空中相遇的两只鸟，也许会并行一段，但终究还是要分开的。

    可情感的种子被播种之前，播种者并不会先弄清人们的姓名、相貌、身份、地位……

    尤其在他们这个年纪，情感的种子一旦被播下，很快便会发芽，虽然懵懂，却是不可遏制的。

    简陌将厚厚一沓的书籍拿出来给孙固，叮嘱他要勤奋好学，还说每月月末她来的时候都会检查功课。

    要是发现他偷懒了，一定会重重惩罚他。

    看着她美丽又认真的模样，孙固会心地笑了。

    简陌很少见到他笑，尤其是这种发自内心的笑。

    他平日里太沉默了，沉默不是指他不能言语，而是他总是显得很落寞，很孤单。

    他不喜与人打交道，哪怕是照面时点个头，于他都像是无比艰难的重负。

    当他发自心底笑起来时，简陌才发现他笑起来真好看，她想劝解他以后要多笑笑，话未及出口，肚子却率先咕咕叫了起来。

    简陌有些发窘地解释道：“我气得午饭都还没吃呢。”

    孙固起身径直走向灶房。

    简陌欹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淘米下锅，点起土灶，摆好碗碟，淘洗蔬菜，切好食材分门别类。

    他驾轻就熟的表现，着实让简陌吃了一惊。

    她乖巧地坐到灶前，一根根地往里添加细柴，那火越来越大，将她白皙的脸庞映照得彤红。

    孙固从容不迫地热锅下菜翻炒，颇有几分酒楼大厨的架势。

    香气渐渐弥漫了整个灶房，简陌只觉口水像洪水一样在泛滥，她愈发饥饿了，那抗议的咕咕声也愈加大了。

    当最后一道菜出锅的时候，生米刚好煮成了熟饭，浓汤刚好沸腾飘香。

    孙固将佳肴一一摆上楝树下的方桌，简陌急不可待地坐到了桌前，早已没了安静从容的模样。

    她夹起一片牛肉放进嘴里，刚咬上一口，突然静止不动了。

    她的眼睛释放出了精光，那是饕餮客吃到天下最美的食物时，才会有的眼光。

    她又去夹豆腐、夹虾仁、夹螺肉，夹……

    每一样菜她都吃了一口。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孙固，震惊于这样的食物居然出自于他之手，而作为朝夕相处的青梅竹马，她居然对他这项本领毫无察觉。

    她甚至隐隐有些生气，生气孙固让她错失了那么多品尝美食的机会。

    不过飘香的佳肴和抗议的肚子没给她太多生气的时间，她狼吞虎咽起来，风卷残云一般就将它们扫荡一空。

    她喝下最后一口汤，满足地打了一个嗝，又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

    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碗碟，她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像是在为自己辩解似地说：

    “我太饿了，它们太好吃了，我爹爹说我是元晶之体，力气会比别人大，所以吃得也肯定会比别人多些。”

    孙固微笑着点头，以示他都理解。

    简陌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

    此时太阳已经落到了山下，暮色已经开始凝聚，她像从梦中惊醒一般喊了一声。

    “坏了，天要黑了，祖母他们肯定都在等我吃饭呢。”

    她起身就欲离去，“我母亲肯定要责罚我了。”

    她行出几步，却又忽而折返回来，出乎意表地紧紧抱住了孙固，在他耳边说：“我要走了，下次来要很久的，你记得好好读书，我会给你写信，你到时做好饭菜等我。”

    她说完就像小鹿一般踏着轻盈的步子远去了。

    孙固兀自在原地发怔，仿佛拥抱还在，简陌的话语和气息还在，那一缕撩动他脖颈的长发还在，那淡淡的少女身上隐隐的香味也还在……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触动了他内心的最柔软处，让他感到温暖，感到幸福，也感到悲伤。

    一种鼻酸喉堵的感觉侵袭了他，他张目远望，发现夜幕已经降临，远处小道的尽头和简陌一起，已经被沉沉的夜色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