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最不信的就是命
记不清走了多久,天已经黑了。
越过沙丘,一片雄浑的墨色扑入眼帘,竟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明月高悬,繁星满天,眼前驻扎着大大小小几个营帐,营火烧得正旺,给静谧的草原添了些明艳色彩。
“看,那就是我们阿诗那部的哨军!”耀脸上的笑颜藏不住,眼里闪着光。
他眉飞色舞讲述着阿诗那大营如何繁盛,铁骑如何威武。先在哨营整顿一日,待明日行至大营,定要好好招待我们。
“小可汗...”阿曼莎怯怯开口,众人皆回头望着她。
“您还是先看看伤吧。”
耀眸光一闪,牢牢把握机会,借口刀伤确实有些疼了,指名要阿曼莎替他包扎。
我分明记得他在路上生龙活虎的。
等耀包扎完,我们便一同进了大帐,里面干净整洁,这儿的哨军一口一个小可汗,对耀言听计从。
桌上摆满了烧鸡,羊排,水果。小小哨帐的吃食就如此丰盛,看来阿诗那部确实挺有实力。
我对这些吃的没什么兴趣,倒是这桌上的马奶酒好喝得紧,不禁多饮了两杯。
耀也是懂事得很,吩咐着再多拿些来。
他与哨兵细细谈着这一路的险事,自是把他夸得神通广大。
我在天上就不喜欢这种场合,自顾自喝酒,懒得掺合。
这酒甘中有酸,入口绵滑,不像旭辰宫里的那般辣喉咙。喝得多了,身体慢慢升起一丝暖意。
“少喝点。”钰鸢轻声提醒,借着酒意,只觉得他的侧颜更俊了。
“姐姐,你是中原人吧,从哪来啊?”耀正跟他们说这次脱困多亏了我们两位,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
“从天上来的。”我心不在焉,他吹他的牛皮便是,可别打扰我欣赏风景。
这小子,没点眼力见,还在那接话,自以为很幽默,“说一说家乡有什么的,难不成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我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还真被你小子猜对了。
“她喝多了。”钰鸢打着圆场,起身便要扶我回帐。
我可没喝多,我说的是事实,我推开钰鸢的手,又饮了一杯,意犹未尽。
“我本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在场众人都觉得我定是喝得太多,已是胡言乱语,嘱咐着钰鸢照顾好我。
回到帐中,感觉身上有些发痒,抬手一看,腕间起了些细密的红疹子。
吹了几日的风沙,又在南疆狱里过了那么些天,竟是如此脏了。
钰鸢轻声细语提醒我当心些,他靠得这般近,会不会闻到我身上的臭味?
想到这里,我一把推开他,对上他惊诧的双眸,大喊道:“我要沐浴!”
他开始说理,阿诗那人世代以游牧为生,帐中水源十分珍贵。这里是哨营,存水便更少,由不得我任性,帮我打些水来洗洗脸便罢。
身上都脏得起疹子了,只是洗脸怎么能行,我非沐浴不可,不断地闹腾,嚷道:“我不管,我就是要沐浴!”
大概是闹得太大声,一个哨兵走进来,毕恭毕敬行了礼,“公子,我们今晨才打过水回来,应该够用…”
我望着钰鸢狡黠一笑,他无奈叹气道:“你等着,我去给你准备。”
眼皮好重,钰鸢走后,我便倒上床闭目休憩,听着帐中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伴着水声。
“姐姐…”是阿曼莎在轻声叫我。
我直起身子,头有些晕,四处看了看,帐中再无他人。一个木桶摆放在中间。
“我来服侍你沐浴。”
我哪需要什么服侍,真当我喝多了,摆摆手,“不必,你出去玩儿吧。”
阿曼莎扑闪着眸子,有些委屈,“姐姐,你就让我待在这儿吧,我不想出去…”
让她出去玩,委屈个啥。看这可怜的小模样,我不忍再赶她,算是默认了。
在生人面前洗澡,有些奇怪。我极不自然地褪去衣衫,整个人浸到桶里,水有些凉,刚好适合我这因酒劲而有些发热的身子。
阿曼莎直勾勾盯着我,眼神在我身上游离。小丫头好没礼貌,我下意识捂住胸前。
“姐姐,你真好看…”
这话一出,我丝毫没有觉着在被夸赞,反复确认着,她真的是个女孩子。
强行挤出些笑容,帐子里安静得我有些发慌。
我该说点什么缓和下气氛…“嗯…”脑子一热,“听说你们营帐的水十分珍贵。”…“要不,你也一起?”说完又马上后悔起来。
阿曼莎睁大眼,小嘴半张着许久才开口,“真的么…我从来不敢想,能在帐中洗澡…”
帐中洗澡这么稀奇?我愣愣看着她。
我都快忘了,她只是阿诗那部的奴隶。
她咧嘴笑着,露出不太整齐的白牙。见她开心成这样,我心里不是滋味,忍不住想洗净那脏兮兮的小脸。
“进来吧,我这儿没那些规矩。”
得到我的应允,她更是开心,手忙脚乱褪下那身脏乱的衣物。
正是长个头的年纪,衣服已不太合身,她脱得很吃力,肚皮上勒出深深两道印子。
为何会有奴隶这种不公的制度存在。
我定定地看着她,娇小的身躯十分吃力地爬进桶里,异于常人的皮肤让我下意识收回目光。
定了定心神,她一个侧身,我才看清那凌乱的异色是一道道大小不一形状不同的疤痕。
触目惊心。
阿曼莎不过才十岁,身子都没长全,竟如此泯灭人性。
“你背上的伤…”
惊诧之际,她脚一滑,跌进我怀里,紧咬下唇,强忍着眼泪。
我轻轻搓着她粉嫩的脸颊,帮她擦干净。
“阿诗那耀知道吗?”
耀这小子,本性不坏,一直对她多有照拂,应当与他无关。
她摇摇头,眼泪滴落下来,水里泛起一阵涟漪。
“姐姐,这是我的命…”
我最不信的就是命。
抬起她的脸,郑重其事地问,“我命令你告诉我。”
命令二字于她而言似乎十分受用,她一五一十地交代,“是大可汗打的…”
她言语中有些哽咽,伴随豆大泪珠滚落。
“小可汗说一次喜欢我,我就挨一次打…”她哭得越发厉害,又擦了把鼻涕,“小可汗对我越好,我就越害怕…”
我瞠目结舌,环抱住她,轻拍她的背,想让她好受一点。
怀里的小家伙像是打开了委屈的阀门,哭得更甚了。
“这次…这次小可汗去南疆找我…遭了这么大的难…回去…回去…我定会被大可汗打死的…”
我眸睫轻颤,静静无言。
她的话,我是能感同身受的。
身为女子,被人喜爱本没有错。
倘若出身高贵,便为三界美谈,为何无权无势,便成狐媚下作。
曾经我也想问问这天地,我究竟何错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