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三色堇

    暴雨，雨花在地面绽开细碎的泡沫，带着肮脏的水流冲向下水道口。

    雨雾中，万籁俱寂，只有雨声轰雷贯耳。

    黑色皮鞋在雨中踩出水花，鞋面浸湿。

    疲惫的中年男人，横眉冷对。

    女人牵着少女的手，手提着帆布包，头也不回地离开。

    少女举着伞，慌乱失措，回头看雨中看不清脸的男人。

    “别回头。”

    “他不再是你的父亲了。”

    ……

    “尤玥，永远不要轻易相信男人。”

    ……

    倏然睁眼，眼前是白色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道细碎的裂缝。

    尤玥坐起身，窗外正在下暴雨，隔着墙也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深吸口气，尤玥坐着长长叹气醒神，从被窝里翻出手机，打开“心动”，聊天对话框里，跟Noah的上一次聊天还是三天前。

    【早上好，Noah。】

    Noah立刻回复：【早上好，尤玥。睡得好吗？】

    【不怎么好，我梦到我父母离婚的场景了。】

    【我很抱歉。你需要看点有趣的电影吗，我可以给你推荐。】

    Noah有时候显得跟普通AI别无二致，但有时候又宛如真人，时间并非固定。

    但这不妨碍她跟Noah倾诉。

    【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谁？】

    【一个男生，他……很好。】

    ——

    沈昭对着光仔细品味叶晋年画的尤玥，断言：“他喜欢你。”

    尤玥将画夺回，小心翼翼抚平，夹在厚厚的《商务分析》里。

    “你又知道了。”

    “我有眼睛啊！那天在图书馆，一睡醒就看你们俩眉来眼去，他那眼神，哇，好深情。”

    尤玥翻了个白眼。再温情的画面，被沈昭一描述，都显得猥琐了。

    “要不你去试探一下他的口风，准能行。”沈昭怂恿。

    尤玥一晃神，想起早上Noah的回复。

    【既然喜欢，就不要错过，只有将自己的心情告诉对方，无论结果好坏，也算一个了结。】

    这段话像真人说的，但又太过工整。

    尤玥摇头，把书塞进柜子里。

    “不啦，我没那胆量。”

    “哎呀，这有啥，你试探一下，不要直接‘叶晋年，喜欢你’。你拐弯抹角问。要是他也喜欢你，那皆大欢喜。不喜欢你，你又没直接告白，也不尴尬，收拾收拾心情。想要继续交朋友还是冷淡处理，主动权都在你。”沈昭拍着胸脯保证，“我帮你措辞，保证安全。”

    尤玥心动了。

    她合上柜子，深吸口气：“考完试吧，现在我不想分神。”

    沈昭眉开眼笑，仿佛是自己本人的事：“行！”

    ——

    ZERO咖啡馆，仓库。

    叶晋年顶着咖啡馆的帽子，以装咖啡豆的袋子为桌子，低头在信纸上写东西。

    仓库门被推开，餐厅的纷扰顿时涌入，随即门关上，仓库内寂静阴凉。

    陈阳把帽子摘下往咖啡豆袋子上一扔，喊道：“叶晋年，你赶紧的，快出来帮忙！”

    没得到叶晋年的回应，陈阳凑上去：“捣鼓啥呢……”

    “你写什么呢？”

    叶晋年立刻将信纸折好塞进围裙口袋里，轻咳一声：“我干活去了。”

    “……写什么呢！有什么学长不能看的啊？”陈阳可怜巴巴喊。

    叶晋年不理会他，头也不回地出了仓库，开始工作。

    下午茶时分，在咖啡馆复习的同学尤为多，叶晋年忙前忙后，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间隙，休息了一会儿，从围裙口袋里找出方才的信纸。

    仔细端详几遍，叶晋年拧紧眉，将信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

    他发了条微信给尤玥。

    【明天下午，我跟你一起去图书馆复习吧？】

    尤玥很快回复：【好啊！你终于要学习了！】

    叶晋年轻笑一声。

    【上午要在咖啡馆帮忙，下午你带我一起好好学习，激励我。】

    尤玥发了个兔子比ok的表情，叶晋年会心一笑。

    “噫——笑得好恶心。”陈阳不知道何时出来的，在一旁嫌恶地说道。

    叶晋年冷着脸，翻个白眼，转身磨咖啡豆。

    ——

    次日，天气晴好，昨日的暴雨让气温更低了几分，和煦的阳光冲散了些许寒冷。

    电脑屏幕上弹出广告窗口，顶部是天气提示。

    【1月7日，浮城晴转多云，西北风7级，大风黄色预警。】

    尤玥关掉弹窗，继续看课件。

    她上午在寝室复习，午饭叫了个外卖。沈昭所谓避嫌，上午先去图书馆复习了。

    吃饭的时候，叶晋年发来一条消息。

    【我在四楼占了位置，到时候直接来四楼。】

    尤玥轻笑一声。叶晋年果然是不常去图书馆复习。

    四楼是外国纯文学藏书，但采光不好，只有两张桌子，灯也比较昏暗。学习讲究氛围，人太少，还阴森森的，同学们都不爱去。

    学生们宁肯去空教室复习，也不愿意在昏暗又人迹罕至的地方复习。

    况且，空教室很多，总能找到位置。

    但她仍旧回了一个【好】。

    屏幕发着幽暗的光，照在叶晋年的脸上，他咧嘴轻笑，松了口气。

    图书馆四楼，越往里走光线越暗，他用手机手电筒找到了自己要寻找的书。

    编号BU420180435，阿贝尔·加缪，《西西弗的神话》。

    很旧的一版，黄色的硬壳封面。

    叶晋年将信夹在书里，露出一个边角便于发现，然后塞回书架空隙处。

    信写得不好，他文笔仅限于此，高考语文差点不及格，他偏科严重。

    但这已经是他拿出了毕生功力，用最诚挚的言语表述的自己的情愫。

    他全都计划好了。等尤玥到了，他就会找借口，让尤玥帮自己找一下这本书。到时候尤玥找到书，将书一抽出来，就能发现这封信。

    信封上写：【致尤玥】。

    江云路不知道他的计划，但陈阳还是看到信了。

    他扔在垃圾桶里的废弃一稿被陈阳捡到了。这个不靠谱的学长居然还会翻垃圾桶，叶晋年难以置信。

    他打开揉成一团的信纸，在仓库里大声朗读。

    “你好，尤玥。写这封信，是想告诉你，跟你第一次见面，我就被你深深的吸引，让我产生想要保护你的冲动。跟你相处的一个学期，让我逐渐喜欢上你。

    我喜欢你，你可以跟我交往吗？”

    陈阳把信纸揉成团，嫌恶地往垃圾桶里扔：“你这文笔，难怪只能考B大。”

    叶晋年气急，靠在墙上无语地摇头：“我是工科生，你指望我语文能有多好！这是我绞尽脑汁写的！”

    陈阳轻啧一声，双手环胸，得意洋洋：“你学长原来可是校报社的，你求我，我就帮你写。”

    叶晋年木着脸：“不了，我自己写。你去干活吧。”

    陈阳碎碎念着叶晋年不识好歹，但还是指点迷津：“你不需要表达肉麻，你把你最真实的感受表达出来就行了。你刚才那版，非常油腻。”

    他离开仓库，叶晋年仔细琢磨陈阳的话，居然感觉很有道理。

    从口袋里掏出笔和空白信纸，叶晋年用牙齿要开笔盖，拧着眉，斟酌落笔。

    【尤玥，见字如面。

    虽然我就在距离你不过20米的地方，但是希望你看这封信的时候，可以一个人。我怕你会看到我的紧张。

    在你认识我很久很久以前，我就认识你了。

    对你来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或许是在那艘船上，其实我很早就注意到了你，所以才能那么及时地跳出来保护你。

    我单方面地想，或许这是我的使命。

    ——保护你。

    我脾气大，自来熟，又很热情，没有太多边界感，你最开始一定对我烦不胜烦，所以都不回复我的消息。

    但是没关系，我脸皮厚，不怕受挫也不怕丢脸，我可以一遍遍地以第一次认识你的态度，跟你介绍我自己。

    直到你愿意认识我，跟我成为朋友。

    你看，现在你也跟我成为好朋友了。

    但是此时此刻，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不想仅限于好朋友的身份了。

    尤玥，我喜欢你。

    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你。

    我想成为你的男朋友。

    你不需要当面回答我。信塞回原处，代表拒绝，信拿走，表示答应。

    我会在你不在场的时候去看。

    如果你被吓到了，拒绝我，没关系。

    记得，我的脸皮厚，不怕丢脸。我会回到朋友的位置上。一切都没发生过。

    如果你愿意了，我会再一次，以第一次跟你告白的态度，再次介绍我自己。

    我是叶晋年，尤玥，我喜欢你。

    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你。

    20X2年1月7日】

    ……

    叶晋年回忆起自己写的这狗屁不通的信，再次懊恼自己高中……不，小学的时候就没好好学语文，少看金庸多看琼瑶，也不至于连一封情书都写不出来。

    但是……尤玥看到，应该会……感动吧？以他对尤玥的了解。

    他总担心时间太短，冒然告白尤玥回被吓到。但是叶晋年心中总是有一种恐惧，担心来不及了。

    他必须把握当下，必须再快一点。

    ——

    尤玥睡了个午觉，特意换了件漂亮的驼色大衣，画了个淡妆，再出发去图书馆。

    出门前，外面阳光普照，和煦温暖。尤玥心情很好，往楼梯走去，迎面而来的同学目不斜视擦肩而过，她也没有注意到。

    在楼梯口下楼前，尤玥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刚才的同学似乎是她同班的。但她们俩都没跟对方打招呼。而来人是哪个，她却不记得了。

    走出宿舍楼，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表情麻木，匆匆赶往自己的目的地。

    尤玥没有注意，她满心欢喜，只记得要去跟叶晋年赴约。

    太阳逐渐被云遮盖，天空缓缓阴沉下来。

    尤玥脚下的影子越来越淡，直到与大地融为一体。她踩着轻快的脚步，背包里是厚厚的专业书和Pad。

    包很沉，但尤玥却丝毫不在意。马上就能到图书馆了，叶晋年在四楼等她，那应该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空间。

    他们可以一起复习，是属于他们的两人世界。

    不奢求能发生什么旖旎暧昧的绮梦，只要能跟叶晋年待在一起，就算一声不吭，傻坐着也是开心的。

    尤玥脚步似乎都飘起来了，轻快欢愉，一蹦一跳。

    云堆积得越来越厚，黑云压城，狂风突如其来，卷席着地面。

    行道树唰唰作响，树影摇晃。尤玥顶着大风，艰难前进。

    风太大，冷风剌在脸上如同刀子似的，刮得脸生疼。她将背包抱在胸口，顶着风前进，不一会儿她就感觉到了吃力疲惫。

    尤玥走到一个岔路口，拐了个弯，往左边的小路走去。

    从宿舍前往图书馆有一条小路，从另一栋宿舍楼楼下的篱笆道里钻过，既能挡风，又可以缩短路程。

    尤玥从9号宿舍楼楼下走过，又一阵大风呼啸而来。

    寒风在耳边呼啸，只听见灌木摇曳的沙沙声和风声。

    9号宿舍楼五楼的一个阳台栏杆上，一盆紫色三色堇正蓬勃盛开，陶瓷花盆在风中摇摇欲坠。

    一朵三色堇被吹落，花瓣被狂风撕扯碎裂。

    阳台地上的一只塑料袋随风狂舞，“啪”，盖在了花盆上，像一道帆，带着花盆离开。

    三色堇掉出阳台，呈现一个抛物线落下。

    塑料袋继续在高空飞舞。

    尤玥即将穿过这栋宿舍楼。

    下一秒，重物撞击在头顶靠后，尤玥迟缓地察觉到钝痛，眼前一黑，往前摔在地上。

    花盆碎开，落在地上，四分五裂，泥土洒满了尤玥的脑袋。三色堇脱离花托，零碎的洒在尤玥的头上，身上，手上。

    她为了见叶晋年而特意换的驼色大衣也染上了泥土。

    血液从伤口喷涌而出，渐渐染满大地。

    紫色三色堇，逐渐浸红。

    人们四处躲避寒风，偏僻的角落无人问津。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路过这条小道，惊声尖叫，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刺破平静的校园。

    但鲜血已经浸透了驼色大衣，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而趴在地上的女孩，也已经僵硬。

    三色堇在血泊中，愈发妖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