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尘起时

第十六章 隐忧

    萧岳会来渌州,可以说是意料之外,不过想想,亦是情理之中。

    他赶到麟趾山的时候,韦月城已经消失了,属下好不容易找到的麟趾神医那间隐没在银杏树林内的简单居所里,一切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仿佛主人只是出外个两日而已。

    简单而舒适的家居布置,丰富的药材与琳琅满目的瓷瓶,满架分门别类的医书,萧岳站在屋子里,山风吹起了窗边素净的白纱。二十年未见,但他几乎能完整的描绘出月城每一日的足迹。她会在那廊下的竹椅上悠然地研磨药草,她会在午睡刚醒来的时候发着呆,看着天上的流云慢慢清醒,她会轻轻地蹙起眉尖,为再度不慎在药炉边烫伤了指尖……

    月城不在,泽儿也没有来,萧岳不知道他的儿子是否知道母亲的去向,但他自然不会就此返回南陵,虽说,渌州也不一定就有答案。

    父亲突然降临着实让萧泽吃了一惊,不过他立刻就明白了。

    “好强的行动力,不愧是江湖上的传奇人物!”

    赞叹归赞叹,兰尘迅速帮着萧泽整理好衣饰,想了想,在他将要迈出隐竹轩前往大厅去见萧岳时,兰尘微微歪头问道。

    “公子,你要怎么答复你父亲?”

    “当然是如实以告,离开了麟趾山,我也不知道母亲会在哪里。”

    “他会相信吗?”

    萧泽停下脚步,想一想,笑了笑。

    “也许会吧。”

    萧岳并没有坐在大厅里等着儿子前来拜见,匆匆见过萧岚跟花棘夫妇,闲话几句后,他就进了萧泽的书房。

    从这座渌州分舵里最高的建筑物的窗口俯视下去,萧岳看见儿子熟悉的修长身影从碧波般的竹林里走出来,天青色的衣袍随他稳健而快速的步伐飘洒如吹过苍穹的风。

    泽儿长得很像他,泽儿的处事方式也很像他,但泽儿的眼睛,却像极了月城。他可以虽然笑着,虽然相谈甚欢,那双眼睛却极淡远,仿佛他正站在天涯。三个儿子中,萧岳最了解萧泽,只是,他想自己最无可奈何的,就是这个长子。

    正如现在,萧泽告诉自己,他与月城早已相遇,也去麟趾山看望过月城,月城这次前往杞州,他亦是此行动的谋划者之一,甚至,月城在离开杞州前还派人送了信给他。萧岳看着手中那字体秀逸的信,除了报平安与叮嘱安全外,对他,月城只写了寥寥数句——另,暗刺杀于你之事,已为萧门所知,杨珖亦率门中高手而来,不慎相遇。料你父亲此后必会前往麟趾山,将先行回避,勿念!

    勿念——这两个字,刺痛了萧岳的眼。

    萧岳相信儿子确实不知道月城的去处,但他早与月城有联系,却不令自己知晓,这令萧岳多少有些生气。

    “爹,您了解娘,二十年已过去,却仍不肯相见,那么您就算找到她,只怕娘也不会跟您回南陵。何况,外公也在!”

    “你不懂!我跟你娘……我们是有些话没说开,才让她避了我二十年。月城,她还是不明白,这二十年,我们何曾有一刻放得下?否则她也不至于如今还躲我。你外公,也是如此。”

    看着父亲焦躁地踱到窗边的背影,萧泽神色一片平静。

    父亲不是喜新厌旧的薄情汉,母亲更非尖刻悭吝之人,前几年闯荡江湖的时候,萧泽曾听无数人带着或羡慕或会心的笑容说起过——他们是在那年的硭山武林大会上认识的,少年的神采飞扬与少女的冰雪仙姿,迄今都还是江湖上一段关于神仙眷侣的瑰丽传奇。所以,他在与母亲相遇,进而知道此事的种种因果后,曾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因父亲娶进孟姨而决然离开,孟姨却是笑着帮父亲把周姨接入萧门,甚至两人亲密地姐妹相称?

    后来,兰尘淡然地说:“假如你母亲也爱上另一个男人,她既不离开你父亲,又要嫁给那名男子,你认为你父亲会怎样?”

    他当时哑然,兰尘的假设实在是匪夷所思。瞥了他一眼,兰尘补充道。

    “别去想什么贞洁问题,我是认真的。你母亲依然非常非常地爱你的父亲,但她同时也真心地爱着那个男人,这个时候,你父亲应该怎么反应?”

    他明白了——有的人能把自己的爱情分予多个人,但有的人,不能忍受爱情被别人分享,对吗?

    兰尘笑着回答:“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不过,好像没有人会愿意爱情被别人分享吧,尽管他或者她,可能会分出自己的爱情。”

    “呵,那么不公平啊?”

    “心要是能公平的话,就没那么多爱恨情仇的故事了。”

    ……也许,是该让父亲和母亲好好地坐在一起谈谈了,把话说开,把所有人的心结解开。

    抚一抚深深皱起的眉峰,萧岳叹口气,转了话题。

    “泽儿,我此次来渌州,也不全是为了你娘。这几年你总不在南陵,纵然回去了,也是诸多琐事缠身,你孟姨虽为你打算着,却没想是成全了澈儿和凤仪。你今年已经二十四岁,婚姻大事,该好好筹备一下了。”

    萧泽挑一挑眉,为这个并不意外的话题,笑得有些无奈。他不是无牵无挂的兰尘,虽说江湖可以洒脱一些,但身为将来极有可能接管萧门的少主,在婚姻上,自不会由着他的性子来。

    “爹,婚姻之事,我不想贸然决定。即使要联姻,不管是江湖世家,还是国中望族,总该让我找得一个意中人吧。”

    看着长子飞扬的眉眼,那是与他相似的男性刚毅的容貌,却又能轻易从中寻到月城的影子,都再再地提醒自己,泽儿不仅像他,其实也像他那个性清冷孤傲的母亲。背靠着窗框,萧岳认真地注视着萧泽,道。

    “别想多了,泽儿,爹还不需要把儿子们的婚姻作为巩固萧门的手段,那也许是个好方法,却不是唯一的,爹有那个能力让我的孩子们获得一段好姻缘。”

    “是的,我知道。”

    “不要只是说知道,姻缘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泽儿,你得去寻找,得多跟人接触,否则,哪会明白谁是你想执手偕老的人?爹早早放你闯荡江湖,可不是只要你去增长阅历的。”

    “爹,我可不是隐士,南来北往,孩儿也能说是相识满天下了,奈何姻缘二字,实在难以琢磨。只能说时候未到吧。”

    “你的相识,爹知道,就只是相识而已。虽说是了解对方,却仅限于当江湖上有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可以做出准确的判断。泽儿,人贵在相知啊!正如爹认为,真正懂你的人,绝不会仅用脱略不羁、武功高强、冷静自持这几个世人评说萧门少主的词来评价你一样。”

    从未想到自己会与父亲进行这种话题的交谈,萧泽一时竟接不上话来。沉默片刻,他笑一笑,直接转了话题。

    “爹,您很久不来渌州了,这次打算停留几日?”

    “看情况吧,你娘去向不明,等有了她的消息再说。”

    “可是,爹,如今这时局,有点不太平。”

    踱回书桌前坐下,萧岳端起萧泽斟上的茶水,啜了几口,才道。

    “你是说圣上跟东静王?那是朝廷里的事,无关江湖,我们不能过多介入。不过,朝中争斗,向来会从江湖中借力,而江湖中也不乏想籍由朝廷来壮大自己的门派。泽儿,时局变幻,渌州跟京城牵连太紧,你务必小心。”

    “我知道。渌州现在龙蛇混杂,我已让花舵主和岚叔多加注意,门下众人倒不必担心。不过,只怕圣上那边,不会容忍我们中立。”

    “……圣上……”

    萧岳抬起食指,轻轻扣着上好的泯窑白瓷茶杯。

    “收了苏家的盐矿,困住了苏寄宁,虽说那之后没再对苏家做什么,但苏家元气已伤,却是勿庸置疑的。而自年初起,不过半年,竟连抄两个世家,带累无数地方豪族。如今朝中人人自危,纵是孟、任、顾、严、冯五族,也不免惴惴难安,京中流言不绝,这时候,又施重手予东静王。而对我萧门,初时出手,后来却不闻不问,我可不认为圣上是不在意萧门的力量,但他的打算,我查不出来。总之,皇上到底想怎么整顿这昭国,呵,还真是天意难测啊!”

    “爹,这样看,您不觉得,圣上本是想先剪除朝中占据举足轻重地位的世家,然后再灭东静王的么?”

    “的确,看他上半年的举动,确实是如此。可是东月国一求和,圣上不召东静王回京,也不再拨给他军饷以发展临海驻军,没有任何旨意下达,只把东静王和他训练的水师丢在临海。这般处置东静王,倒像是……”

    萧岳没有把话说完,他看向萧泽。对上父亲的目光,萧泽轻轻一笑,那神情,洒然如长风,无需挥剑出鞘,便知是江湖上盛名远播的萧门少主,他接过话来。

    “这样的举动,倒像是要纵容东静王谋反,是吗?”

    “不错,确实像。”

    “对付世族,又同时逼反东静王,圣上有那么大的把握?”

    “哼,泽儿,你别忘了密卫。吴鸿带领的那批人,你该知道,他们根本不是为了随身保护皇帝的安全而存在的,他们也不止是会暗杀而已。”

    “聚而歼之吗?这主意确实不错,想必未来一段时间,渌州会无比热闹。爹,您觉得萧门在这潭混水里,该如何自处?”

    举起手中的茶杯,萧岳抬头一口饮尽,道。

    “命人严加注意京城、渌州、临海与雁城的动静,朝堂之事,萧门不轻易介入。但倘若这混水漫出来,我要立刻知道最准确的情形。任何势力与皇权对立,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所以萧门的进退,不得有一点差池。”

    “是,我知道。”

    长途跋涉,又接连转了两地,饶是萧岳,此刻也是觉得疲倦一阵阵扑来。

    渌州的事务,萧泽打理得很好,南陵那边,有杨珖协助萧澈,也不劳他费心,至于朝中的争权夺利,这是当萧门拥有如今地位时已有所觉悟的,他所拥有的这股江湖势力不会容他置身事外,如此,也就无所忧虑了。就是月城的去向,这个世界上,他唯一不能切实掌握的,就是她了。

    走出书房,渌州炽烈的太阳明晃晃地闪耀在头顶,萧岳抬手遮一下眼睛,叹息一声,朝萧岚命人为自己准备的院子走去。

    留下萧泽站在刚才父亲所立的窗口,眺望着远处渌州城的风景。云迹漂浮的蓝天高远深广,绿树、白墙、人影穿梭,楼阁的屋脊层层叠叠,从这里看过去,就像兰尘说过的,有些苍茫,俯视红尘的苍茫。

    她说——江山信美,终非吾土,问何日是归年——什么意思呢?

    他知道她不是昭国人,知道她总是平淡地看着身边的一切,除了绿岫算是放在心上的,她便再没有牵挂。那么,问何日是归年……

    她这是,想要回故乡去了么?

    最热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白天不再热得让人焦躁难耐,夜晚更是清凉的,一阵阵风带着江水味,沁了整座渌州城无论简陋与华丽的屋宇楼台,也沁了人们安恬的梦境。

    敲梆子的人眯着眼打着呵欠,这渌州城转了几十年,不消看路都不会走错。再三步,过洪泰酒楼,上锦绣街——呵啊——今晚的月亮真好,要是变成个银盘子砸下来多好,又重又大,他就不用每天守着这梆子敲了,大晚上的,也能睡个好觉!唉,又一个呵欠来了,哈——打了一半的呵欠硬生生地断在了嘴上,他仰着头。明亮的月光下,他清楚地看见两道身影从屋顶上掠过,而耳边的声音明显是刀剑相击的铿然声响。

    两个身影缠斗在一起,以深沉的夜色为底,月光给他们镀上了柔和的银粉,令生死相搏的战斗具有了朦胧的美感。

    可是他不懂这美感,正如他不懂有钱人家干嘛放着吃香的喝辣的好日子不过,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干什么一样。刀剑无眼,刀剑无眼,在看到明显是血从那两人的肩膀胳膊上随刀剑飞射出来的时候,他脑海中只闪过说书先生讲江湖时念叨的这句话。每个江湖故事里,都有无辜死在刀客剑侠手下的平头百姓,别人没听到,他可听到了。他还有虽不娇美得像天仙,但是每天疲累地转回家时会给他捶肩捏腿的老婆,他还有虽不会聪明得考个状元回来光宗耀祖,但会认真地给人家抄书,好换两个酒钱给他的儿子……

    他笨拙地转身想逃,腿却直打哆嗦,匆匆转身时,两腿竟绊在一起,“扑通”一声,响亮地摔在了地上。

    虽然看不清长相,虽然那两人只是瞬间一瞥,但他能感觉到其中一人的目光阴冷如冰刃,还来不及喘口气,就见那人脚下一动,“哗啦”一声,一个黑色物体从他左脚疾射而出,他根本无力闪避,生死只在惊恐的眨眼间。

    燕南本不欲出面的,他悄悄地跟着这两名男子已经好一段路了,武功高强的两人是从哪里上演的追逐战,他还不得而知,只是本能地觉得不是普通的江湖仇杀。他想看看情况,目前昭国正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固然风向不明,但要猜,却也不难……可是这样的打算,最终却改变了。

    伸出手,拉开那敲梆子的男人,避开瓦片,连衣角也没给沾上,燕南这一连串的动作也在一瞬,屋顶上打得难解难分的两人顿时拉开距离。三人僵持着,终于,那踢出瓦片的灰衣男子果断地后退几步,竟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屋脊后,另一人,即是那被灰衣人追赶的男子转身朝向燕南,注视片刻,忽然笑着从屋顶上轻盈落下,拱手道。

    “刚才真是多谢兄台出手相助,否则,沈某可要为这位老哥的死而愧疚终生了。”

    “客气。路人无辜,以后但有争斗,还请千万避开百姓,‘愧疚终生’四个字不是嘴皮子上说说而已的。”

    “是,小弟受教了。”

    沈珞笑意盈盈地朝燕南拜了一拜,又对那敲梆子的人道。

    “这位老哥,我这边给你赔不是了,不过你还不赶紧谢谢你的救命恩人?”

    那敲梆子的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哆嗦着要给燕南跪下。燕南错开身形扶住他,只道。

    “好了,别谢了,不过是同类之悲,你还是赶紧走吧。记住祸从口出,别给人说起今晚的事。”

    那人一迭连声地应着“是”,慌慌张张地跑了。

    随着零乱的脚步声远去,夏末深夜的街道重又恢复了它们应有的空寂,沈珞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面前这身材高大的青年。一件简单的长袍,质地似乎颇好,却什么装饰也没有,令他显得十分利落,随身也并未佩带任何兵器或可做兵器的饰物,身姿稳健,神色冷静,不似江湖人。

    非常不像,刚才三人僵持时,青年所散发的气势,跟王爷可有得一比呢。呵,这渌州,果然是什么人都有。

    “兄台好俊的身手啊!敢问,如何称呼?”

    “不敢当,在下一介路人而已。只是念及人命关天,才贸然出手,还让少侠见笑了。”

    对方言辞间虽敬重,却不作介绍,燕南自然也不会莽然报家门,担心刚退开的那人会带人折返,到时只怕不好脱身。燕南便拱手道。

    “不好意思,夜色已深,在下先走一步。”

    说罢,也不看沈珞反应,迅疾地转过身,自顾自大步离开。走没多远,只听背后那人突然出声道。

    “在下沈珞,今日且不相扰,兄台后会有期罢。”

    燕南不禁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却已不见了那人的身影。

    几个起落,借着房屋与树丛的阴影,沈珞熟门熟路地消失在城西一道狭长的小巷中。

    这样的深夜,小院里全无一点灯火,但沈珞一进入院子,就听得匆忙的脚步声从廊下奔出,有人焦急道。

    “珞,你怎么样?有血腥味,你伤在哪儿?”

    绽开一个温和的笑脸,沈珞安抚道。

    “胳膊上拉了个口子而已,我没事。珈,放心吧,看,就多了这道口子,连一根头发都没少,不信你数数。”

    说着他还真抓起一把头发送到来人面前,笑得十分殷勤。可惜对方很干脆地挥手打掉了沈珞往前凑的爪子,嗔道。

    “去,都这个时候了还耍嘴皮子的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真是凉薄啊,珈,你好歹该给我些安慰跟喝彩呀,我这回遇到的可不是只会在桅杆上提着刀跳舞的海盗!”

    “那又如何?你的剑也不是用作杂耍的呀。呵呵,事先声明,可不是我比喻的喔——有人,曾经极形象地说你根本就是一蟑螂,满屋子窜得比谁都顺溜,哪可能简简单单就给人打得死?真要死了,也是你诈的!”

    “……蟑螂?好恶心的形容,谁这么低级趣味!”

    “还不是跟你一样的家伙们。行了,别闹了,给我看看你的伤口。”

    形象被如此贬损,沈珞呲牙咧嘴,极度不满,却是乖乖地伸过胳膊去。而奚落归奚落,就着头顶明亮的月光,沈珈细细地看过,知道沈珞的伤的确不严重,才算放下心来。

    拉着他回房里,唤来医师诊治并包扎好伤口,沈珈先到廊下的藤椅上坐下,脑中整理着属下们送上的情报。今晚受袭实在事出突然,她必须谨慎以待。

    没一会儿,换好了衣服的沈珞走出来,闲适地倚坐于另一张藤椅上。

    “怎么回事?追踪你的,果然是密卫么?”

    “对,而且是密卫中的绝顶高手,不是单指武功。”

    想起那人如灰雾般模糊的存在感与真正露面后的凌厉,沈珞目光一沉。这样一个厉害角色,他们所掌握的资料里从未有过,比起那个吴鸿,此人于莫测上,更进一步,看来,弘光帝要开始收尾了。

    “说起来,吴鸿到底去哪儿了呢?这么久没见,还真有点想念这个对手咧!”

    “……哦,惺惺相惜呀!这好办,去东月国吧,刚刚得到的消息,有人在月都看到他了,正巧我觉着我们也该再派个人去东月国接应为好。”

    听得沈珈声音里一股凉气毫无遮掩,沈珞哀叫到。

    “——珈,你是故意的吗?明知道打死我也绝不会再踏进东月国那鬼地方一步的。”

    “啊,是吗?不好意思,珞,你知道的,一听别人用这种赞叹的语气提起吴鸿,我就会不小心给‘忘掉’很多事。”

    叹口气,沈珞歪倒在藤椅上。

    “珈,你这反应可不成熟,不管有多恨吴鸿,他的实力摆在那儿,我们得正视啊。王爷把渌州这边的事务交给你,可容不得你判断失误。”

    “我知道,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我从没低估过吴鸿的实力,从那以后,我绝不会低估吴鸿的实力,只要,你别用赞叹的语气提到他!”

    沈珞看着沈珈,平素英气凌云的脸上此刻尽是冷彻的淡定,银白的月光透过树影笼下来,掩去的是表情,却让她那双眸子中的光更有迫人的寒意。微微一笑,沈珞欠起身,把沈珈轻轻拥入怀中。

    “放松些,放松些,珈,你对吴鸿太执着了,这会影响到你的决策与行动,会让你一直站在失去瑾的阴影中无法走出来,瑾她不会希望你这样的。别多想,珈,你只要记得,我们必须打败他们,助王爷夺得这天下,就够了!”

    低沉的声音从头顶悠然落下,像他的手一样温柔,沈珈沉默地听着,闭上眼睛,心慢慢地平静下来。好一会儿,沈珈才睁开眼睛,她抬起头,看向沈珞。

    察觉到沈珈的注视,沈珞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极具魅力的笑容。

    “怎么啦?”

    “……没什么。”

    沈珈推开沈珞,拢了拢并不凌乱的鬓发,她感谢月光的斑驳,可以藏起飞红的脸,却不知身边缓缓坐下的人正为自己的好眼力而窃喜。坐正身子,恢复了平常的冷静,沈珈开始问起今晚的详细情况。

    “从他们的人员部署来看,我想对方并不是一早就得知了我们的计划,准备一网打尽的,他们来得匆忙。毕竟自沈珏出事后,这半年,我们小心翼翼,就算吴鸿再厉害,也不可能把我们的行踪都掌握清楚,这一点大家可以放心。但今晚加入的那个人,珈,他绝不容小觑——他够狠!比吴鸿还狠!”

    “……比吴鸿还狠?”

    “对。”

    沈珞点头,以他一贯的轻松语调向沈珈比较两人的差别。

    “吴鸿思维缜密,处事周全,结果是要斩获最大的收益,这就是吴鸿的目的。可是今晚这个人,精明冷冽,不在乎伤亡,只求获得最重的那条鱼。虽然他们都不求手段,但吴鸿至少不会赶尽杀绝,这个人,却会只为了关键处的万无一失,而毫不手软地屠杀,甚至,不论敌我。”

    这般陈述让沈珈不由得浑身一颤,能在东静王沈燏的这支暗卫里获得如今的地位,她当然不是没见过血。但不管是己方,或是敌对一方,在这之前的争斗固然残酷,但能让沈珞如此形容的人,却还是第一个。

    “……这么说,圣上准备了结了么?”

    “应该是。吴鸿先期的部署不可小看,如今派这个人来接替他,只怕圣上是想灭掉我们在渌州、京城与雁城的全部力量,这样一来,王爷单凭临海,就算搭上整支水师,也是胜算太小。”

    姣好的眉深深地蹙起,沈珈盘算着己方两年来架构的势力。

    “王爷当年的旧部,我们已经全部联系上了,这几年来,他们或升或贬,但无一例外,全部都还留在各边关军队里,圣上是既离不了他们,又百般防着他们。此举早已引起他们不满,而以王爷的威信,必然可以争得他们的效力。”

    “但是北燕势力正盛,西梁羽翼渐丰,边关军队,绝不可轻易调动。”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沈珈道。

    “是啊,你说的对。边关军队是最后一道,不能妄动。可是各州的驻军,从今年年初冯家庄那桩血案发生后,拱卫京师的三州刺史都已切实掌控军政大权,渌州刺史张银忠与冀州刺史颜杉俱是圣上的心腹,菘陵刺史李赣是个忠直刚正之人,都不会轻易从了王爷,其余各州,一则相距较远,二则驻军的实力,不可与这三州同日而语。”

    “你派去这三州刺史身边的人,有什么消息回来吗?”

    “张银忠虽是皇帝心腹,但他汲汲于功利,较易对付,不过他的能耐比不上颜杉,况且渌州驻军的实力向来也比拱卫京畿北防的冀州差了一截。只是皇帝估计也知道这一点才将他派到这渌州来,只要油水别捞太过分,这张银忠就能把渌州给他守住。而颜杉,此人不贪不色,东宫里出去的人,十分忠心于圣上,无法拉拢的。至于李赣,若是晓以天下万民,或可说服于他,但这容易暴露我们的存在,再者,当今圣上,虽乏容人之量,但他也还不算是昏君。”

    情势实在是迫人了,沈珞叼了根草茎在嘴里,躺在藤椅上,望着银色的夜空。这两年,他们小心翼翼地联系了东静王的旧部与朝中一些大臣,但缺乏支柱性的支持,京中五大家族,仅有宁远侯任家因为渌州苏府的关系得以接近,其余四家,竟不得其门而入,也因此,他们无法在朝中建立有力的势力。

    “本以为能籍由圣上打击世家而争取支持,谁知东月国这么一求和,把事情全搅乱了。鱼死网破,可不是个好结局,只会让北边的那群家伙得利而已。”

    “不会那样的!就算圣上罔顾大局,王爷拼却一死,也不会让北边那群家伙有半点可乘之机。这局棋,还是看陈先生怎么破解吧,反正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不管是怎样厉害的人物接替了吴鸿,我们总不能退出渌州就是了。”

    站起身,沈珈低头看向沈珞,露出沈珞所熟悉的那样英姿飒爽的笑容。看到沈珞亦平常地笑了出来,沈珈继续道。

    “我们今后在渌州的行动,必须更隐秘,采取单向联系吧,以免给人顺藤摸瓜地摧毁整体。不过李赣那里,绝不放弃。张银忠和颜杉,小心对待,倘若到最后仍无法得手,就要力争控制住他们。另外,陈先生希望能得到萧门的支持,若是如此的话,与萧门少主先能有所联系应该比较可行。”

    “这个得花点时间,不过珈,你尽可以放心。”

    简单的几句话,悠然的语气,闲适的躺在藤椅上的姿势,这样的沈珞给予人的却是十足的信任感。沈珈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关心道。

    “早点休息吧,珞,你的伤到底不轻,要好好休养才是。”

    “放心,我知道。”

    点点头,沈珞从藤椅上起身,往后院的卧房而去。

    “哦,对了,珈,今晚我还遇到一个有趣的人。”

    “有趣?”

    “对,很有趣。那人身上,有一股杀气,跟王爷很像的杀气。”

    “什么意思?”

    “战场啊!那股气势,是在战场上搏杀的名将才有的气势,可不是小打小闹的江湖人会有的哟。”

    “能跟王爷相媲美的气势?胡说什么,这几年虽有青年将领崭露头角,那宁王的表现也颇出众,却明显还无法跟王爷相提并论。珞,你的感觉真的准吗?”

    “珈,这么说好过分哩!”

    “……啊,对不起。那,你继续吧。”

    “你的口气,听起来很敷衍哦。”

    “哪有?你多心了。”

    “珈,你以为我们认识多少年了啊?”

    “五年而已。”

    “……”

    夜色如幕,昭国弘光四年的盛夏终于要走远了,来自渌水的清风带上了些微秋的凉意,催人好眠。而再过不久,秋味浓了的时候,又一个丰收就要到来了。

    不管世人在这风波之地争夺的是什么,沃野上一片金灿灿的景色,总能给人无尽的希望与安祥。当然,这希望和安祥,仅限于依托大地的人们,以庙堂之高,以玉宇琼楼之贵,以江湖之远,却是无福消受的。

    但没什么可叹的,说到底,也不过是个选择。希望与安祥是田野的乐趣,耀眼的富贵与风云变幻是高处的风景,都知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而在拥有了一项后又都会不由自主地渴望另一项,古往今来,莫不如此,可惜世人总看不透,总不愿看透,也总舍不得看透。

    “啊!差点忘了,还有件事。临海传来消息,让我们注意看渌州是不是有行踪异常的北燕人。”

    “北燕?怎么,那太子又不安生了?”

    沈珞推开门,看看窗外射进来的如水的月色,没有点起灯,直接去检查窗纱是否扎好了。沈珈皱着眉跟进来,坐到桌边,道。

    “也不是,临海那边发现有北燕探子化作商人潜进来,据他招供,好像某个大人物正潜伏渌州。”

    “哦,多大的人物?”

    “那探子也不知道,看来是条大鱼。”

    拿走沈珈要倒茶的杯子,沈珞也不坐,就站在桌边。

    “怎么抓到那探子的?”

    “商船通过天龙海峡时被风暴掀翻了,刚好被士兵们救起,王爷说要细查,就真让沈珣给问出来了。”

    “唔,是沈珣问出来的话,那应该就没问题了。”

    沈珞放下杯子,把沈珈拉起来。

    “好了好了,快去睡吧,明儿再好好地去找找这个大人物。今晚不许多想!我走了。”

    这才发现进的是自己屋子的沈珈忙站起来,沈珞却已经关门出去了。

    朦胧的月光下,脸是否红了看不出来,不过唇角柔美的弧度还是明显的。虽然觉得自己竟然再次连路都不注意地跟着沈珞走很丢脸,但是,也会觉得安心。

    能如此信任一个人,是件让人幸福的事……

    瑾,你也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