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尘起时

第二章 疏影横斜

    夕山梅影,这是渌州十大景点之一。年年薄雪初降,便俱是不畏风寒,前来踏雪寻梅的访客。真爱梅也好,附庸风雅也好,反正夕山已盛名在外,山脚山腰上便多了不少别业,白墙黑瓦挑出一角飞檐,映着一山红红白白的梅花,倒是更添几分人文的雅致。

    不过说实在的,今天着实不算赏梅的好时候。昨天一场大雪才停了半晚,就又下个不停,正值大年初一,勉强出门都是为了拜亲访友,哪会有人辛辛苦苦跑来这夕山吹冷风?

    ——除了她们,哦,还有跟着她们倒霉的涟叔和刘若风。

    把斗篷拉得更紧了些,兰尘呵了呵冰冷的双手,她素来怕冷,嫌麻烦也不想带手炉,只好用最环保的摩擦生热了。倒是绿岫,大概因为习了些内功,兼之在边境军营里呆了半年的缘故,这寒风中,她依然背脊挺直,一身久违的女装如今穿起来,娇美而英气内蕴,竟是别样地风华万千。

    雪又停了,满山琼琚,松柏的苍绿压在白雪下透着墨色,枯枝却成了玉枝,红梅一点如朱砂,白梅则掩入雪中看不分明。山势一边平缓,一边峭立,从这亭中望去,映着广袤的雪原,渌州浑似世外之城。

    “倒也没白来一趟,*,这样的景致,还是人少才得韵味。”

    搓着手,兰尘淡淡笑着感叹,绿岫转过头来。

    “姐姐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看这样高远的风景。若有机会,我定要带姐姐一起去雁城看看,风吹草低,绿茵直连到天边,长河澄净如飘落其中的白绸带。姐姐,那场景,你见过吗?”

    “没有,我只看过电——哦,别人的画,的确很美。”

    “画不够的,姐姐,画肯定没法展现那种美。你知道吗,姐姐?驱马站在山坡上看着那样的草原,只觉得天真高,地真大,风一过,连心都广了。*,不错,*!”

    若说半年未见,绿岫的许多转变让兰尘既高兴又忧虑的话,那么绿岫现在这种浩然千里的神情便是兰尘最欣慰的。

    有着这样表情的人,坚强、柔韧而心怀宽广,她想,至少不必担心绿岫会迷失了自己。

    “……知道这一句接下来是怎么写的吗?”

    “怎么?”

    “*,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绿岫挑眉,面露不解。想起这句词在那个世界里的家喻户晓,兰尘不觉笑得愉悦,道。

    “意思就是说因为这江山如此美丽,引得无数英雄豪杰竞相为之倾倒。不过,既是英雄,自然不会看看风景便罢。这江山太美,倘别人不知珍惜,那便由懂得珍惜的英雄来保护吧。”

    兰尘直视过来的目光让绿岫不觉一震,从军雁城的这半年,时常送来的书信里兰尘从不问她是否有后悔夺取帝位这选择,但兰尘会在信里写很多有关为君之道的话。

    她说,假如登上那宝座,就再没退路了,必须在那上面坐下去,至死方休。

    她说,假如不甘心一生就这么被套牢,就要发掘做皇帝的乐趣。

    她说,假如记着是这江山的主人,记着可以俯视天下、福泽万民,而不是做了那帝座的奴才,不是做了争权夺利的棋盘或棋子,皇帝,也可以做得不悔!

    “……*?”

    沈盈川喃喃地重复这一句,忽地一笑。

    “——*?”

    头顶上突然落下伴着轻笑的男声,虽无戏谑味,却太过突兀,以至于兰尘只来得及愣愣地抬起头顺着楼梯看向这两层小亭的二楼,却只见一名白衣男子自二楼栏杆翻身而下,动作无比利落。已养成谨慎习惯的绿岫急忙一把将兰尘拉到身后,与此同时,守在亭外百米处的涟叔跟刘若风亦飞掠而至。

    小小的亭子顿时拥挤起来,原本三人倒是挺好,这瞬间就多了涟叔跟刘若风挡在绿岫身前,以及两名不知从何处同时飞进来的黑衣男子挡在那白衣男子面前,并且呈紧张对峙局势……其实,当事者之一就是说了一句话而已,双方身份还未明——嗯,也许吧。

    双方互相观察着,只有短短几秒。那俊朗的白衣男子先笑起来,湛黑的眼眸顿时掩了炯然,逸出一派温和,他语气平静地传下命令。

    “珏、瑄,你们先退下。”

    两名黑衣男子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兰尘他们四人,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多余的动作,风一般退出亭外,隐入梅林里,看去恍如两截枯木。

    毫不在意涟叔和刘若风警戒的眼神,白衣男子依旧笑着道。

    “抱歉,没想到这时节还会有人来赏雪,家人妄动,惊到了姑娘,沈某万分歉意。在下也并非有意要偷听两位姑娘说话,只是我早已在这亭上赏风景,就刚巧听了去,还望见谅。”

    示意涟叔和刘若风退到她们身后,绿岫温雅地回应。

    “不妨事,说来倒是我们扰了公子的雅兴,这就离开,不好意思。”

    “……姑娘请留步。”

    果不其然,那白衣男子出声挽留了。

    “敢问公子还有何事?”

    “江山如画,没有让人独享的道理,两位姑娘冒这样大雪来访梅,虽说沈某是先到的,又如何能不允别人共赏?更别说这雪又下起来了,天寒地冻,沈某再不济,也不能那般粗鄙!若不介意,两位也留在这亭子里吧。”

    略讶异地看看这白衣男子,绿岫很好地掩藏起心中疑惑,只以极寻常的犹豫表情看向兰尘。想起萧泽那句“值得结交的贵客”,兰尘静静地看一眼绿岫,轻笑一下,垂下眼帘。绿岫便转而朝那男子欠欠身,优雅而得体地致谢。

    “如此,便叨扰公子了。”

    亭中又只剩下他们三人,涟叔和刘若风也隐入了梅林中,四野里静悄悄的,只有簌簌的雪落的声音。

    兰尘的长相,清秀而已,这样的女子,当年永清街上又是一面之缘,沈燏初时当自然没认出来。会挽留她们,一则绿岫容貌气质着实出众,饶是沈燏,也心生叹赏;二则她们刚才那番谈话也颇有几分境地,对普通闺阁女子来说,倒是稀少,沈燏经年忙于军政,不能说不疲惫,听听别人说话,也算是种消遣。

    待到这会儿,想起刚才双方对峙及后来出声挽留时兰尘淡然看向他的目光,沈燏才记起了她是谁。

    也是凑巧,沈燏昨天到渌州,谈及严陌瑛时,兰尘自是不得不说的一个,从莫名出现在冯家庄,到苏家的粗使丫鬟,再到萧门少主身边唯一的近身女侍,虽来历至今也没个所以然,但不可否认她跟严陌瑛似乎很谈得来。而据陈良道所言,这姑娘正是去年他来渌州时,在永清路上顺手救下的那个,沈燏脑中才勉强勾出一个模糊的印象。脸记不清了,但那个淡然看向他的眼神,倒还清晰。

    这个是兰尘,那另一个,听适才那番谈话,想必就是那女扮男装,半年前被杜长义相中,带入军中的沈盈川了。

    轻轻一笑,沈燏起了几分攀谈的兴致。

    “两位姑娘是渌州人氏?”

    “是。”

    绿岫简单地回答,她跟兰尘早已交换过目光。虽不知这气势轩昂的男子究竟是何人,但上山也有些时候,何止一人都未遇见,连点儿脚印都没有。萧泽所说的贵客,莫不就是此人?如此一思量,她便极守礼地笑问道。

    “听公子口音,倒像京城那边的。难道是专门来这夕山看梅赏雪的么?”

    “不是,我刚好路过。”

    “哦?如此大雪,又正是年关,公子要往哪里去?”

    “……回京。”

    沈燏微微一笑,虽表情语气无一不平静,但心中却是已翻起了波澜。戍守边关已十年,身为保疆卫国,威名赫赫的昭国大将军,他总是以凯旋的姿态意气风发地驰骋过这片大地。这回,却是第一次生死难测地带着血雨腥风回京。

    他不能不苦涩地感叹!

    “刚才那两位,可是二位姑娘的随从?沈某略通武艺,那两位的身手,虽只匆匆一瞥,却着实是个中高手,让人佩服。”

    “不敢当,公子过奖了。”

    “适才听二位所言,似乎也是行走四方之人,如此便无需过多谦逊了。沈某这些年东奔西走,算有些见识,所赞所叹,亦是从心而发。”

    绿岫听罢,倒朗然笑了出来。

    “公子真是性情中人,如此卓立姿态,世间少有。小女子眼拙,斗胆猜上一猜,公子可是身在江湖?”

    美人如画,这是沈燏常听到的赞赏之辞。

    宫廷、北疆、东海、江湖,沈燏见过的美人虽各有风情,不计其数,但想想,也总不过是这“如画”二字来形容。所以初见沈盈川的时候,固然这般国色让沈燏亦不禁目光为之停留,却也仅是停留,沈燏对“倾国”两字向来笑过,天下美人何其多,一个人再美,又如何能抵天涯芳草?

    至少在那之前,沈燏是这么想的。

    可绿岫笑了,是那种简单明净的笑,没有羞怯娇弱,没有欲拒还迎的刻意,只是那样朗然地镌刻在精致清丽的五官上,眉如远山,黛色的柔和中隐着棱骨,当它们弯成两道极美的弧线那刻,墨玉般的眼瞳里霎时光华流转……原来美人,真的可以倾国!

    “不,我并非江湖中人,不过日子也算是刀口上舔血,差不多。”

    再度打量沈燏一眼,绿岫道。

    “公子莫非效力军中?”

    “何以见得?”

    沈燏挑一挑眉,兴味地看着面前的两人。

    绿岫姿容皆卓越,此刻谈笑自若,举手投足间风采内蕴,比之方才更是耀眼。相较下,一直没开口,只是淡然地站在绿岫身边,似含着浅浅微笑听着他们交谈的兰尘着实普通,直如林间一带溪水般静静蜿蜒。

    直视着沈燏的眼帘随着主人的轻笑微微覆下,绿岫转眼看向亭外。一枝红梅在雪中挑出,雪愈洁白,梅愈朱红,清冷与灼艳配得绝妙。呵,果然像兰尘说的,这红梅,非得压着雪才叫人惊艳。

    “公子气宇轩昂,威势十足却不迫人,举止爽然而贵气,当非寻常人物。随身侍从武艺高强,冷静自持,却又十分听从调遣,这样人的主子,自然不会是池中物。不是江湖人却得刀口舔血,二十有余的年纪,京城人氏且途径渌州,正要回京,当世青年才俊至公子这般的,能有几人?适才不敬,还请见谅了——民女沈盈川,见过东静王爷。”

    看见绿岫微偏头扯一扯自己的手臂,盈盈地朝白衣男子拜下去,兰尘这才知道这人为什么眼熟了。东静王,沈燏,当年的救命恩人呐,不善记人容貌的她早已忘了这人长相。

    “姑娘多礼了,快请起。”

    沈燏笑着虚手一扶,绿岫与兰尘便直起身来。

    “沈姑娘如此聪慧过人,真叫本王佩服。”

    “不敢当,实在是王爷龙章凤姿,昂扬不凡,又肯迂尊降卑与民女闲谈,方才叫盈川揣度出了王爷的身份。不妥之处,还请王爷宽宥。”

    “没关系,没什么不妥的。本王只是多年未东行,这般大好景色还是少年轻狂时游赏过,心中每有怀念,且边关战事绵延,也很久没这样闲看山水了,如今趁着母后寿辰将至,本王也不想惊动地方,安安静静地回京去悠然几日就好。”

    “王爷为国事操劳,而今这片太平全赖王爷与数万边关将士维系,我等小民才得以安享美景,想来万分惭愧。王爷请放心,盈川绝不肆意宣扬王爷的行踪,叨扰了王爷的清静。”

    “呵,那就多谢姑娘了。”

    沈燏笑得气定神闲。

    绿岫打算走了,这东静王,怎么说呢,现在吧,就是一烫手山芋。他的地位、他的权势、他的名望、他的能力,无不是想掌握权力的人想结交的上好对象,但他同时也是弘光帝一母同胞的弟弟,是昭国军中战功卓著、影响力最大的王爷,所谓功高震主的倒霉孩子,说的就是这种人。

    点点头,沈燏没有再多加挽留,不过,他笑着说。

    “年节下,两位既然今日有闲来此游玩,那想必明天也能得空吧。如斯美景,有妙语如珠之佳友共赏,才不负了这闻名天下的夕山梅影,沈姑娘可同意?”

    “呃,不……”

    “哦,对了,兰姑娘。”

    依旧笑得华贵的王侯转向旁边那淡然的女子,完全不认为这“贵人”还能记住自己的兰尘安然地抬眼。

    “兰姑娘可还记得本王?”

    “——啊?”

    “去年秋天,本王曾在渌州城内的永清街上有幸拦下了姑娘那匹狂乱的马。那时还道是萍水相逢,却不想今日竟能再见。”

    “……呃,是啊,的确巧极了,不过真没想到王爷记忆力这么好。哈哈,惭愧呀,兰尘眼拙,救命恩人都没认出来。”

    “无妨。相逢即是缘,本王难得离开军中,还想在这渌州多看两天美景。若姑娘不忙,本王在山那边借了座小院暂住,虽简单,布置倒也颇清净,还请两位能再来这夕山品梅赏雪。”

    沈燏说这话的时候,视线溜过兰尘,便直落在绿岫眼里。他嘴角带着笑,极随意地站在她们面前,但那闲适中依然挺拔如青松的姿态,沉稳淡定,给他增添了好几分魄力。绿岫这一年多,先是接触了萧泽等人,后又在雁城军营中呆了半年,深知有着这等气魄的人,必定有其卓绝之处,她明白自己涉世尚浅,兰尘又一再嘱她多听多看多想,所以此刻见赫赫有名的东静王邀请,她略犹豫了下,便答应了明日再来。

    回到随风小筑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萧泽正坐在廊下看着一封书信,直到兰尘她们走近,他才把视线从纸上抬起来。

    “回来了。”

    “嗯。”

    “吃过晚风了吗?”

    “还没呢,寂筠说等会儿帮我们送过来,正好我们先换身衣服。”

    “这枝梅花不错,从夕山带回来的吗?用那个平窑的玉颈青瓷藤纹花瓶来装点应该最好,可以放在你床头的桌子上。”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白梅香清冷,伴着入睡应该挺舒服,绿岫,还是放在你房里好了。”

    提起濡湿的裙摆踏过门槛,兰尘回头又道。

    “赶快进来吧,公子,虽说习武之人不惧寒,可老这样,对身体也不好吧。”

    笑一笑,萧泽从善如流地起身,跟着进到厅里,并关上了门。呼啸的风声立刻就被阻隔到了门外,把信收入袖袋中放好了,萧泽坐到炉火边闲闲地拨弄着炉中红热的炭。

    兰尘很快就出来了,她倒了杯茶水递到萧泽手中,然后自己捧了一杯,也在炉火边坐下。冬夜,还在隐竹轩里的时候,他们就总是这样靠在炉火边坐着,有时聊聊天,有时各做各的,有时就只是像今晚这样,安静地坐着。不过,通常都是她等着萧泽顶一身寒风洒然归来的。

    然后,绿岫也过来了,正好寂筠送来了饭菜。

    吃到约五分饱时,萧泽起身给自己又倒了杯茶,笑道。

    “如何,今天遇到贵客了吗?”

    兰尘瞟他一眼,夹了块糖醋鱼到碗里慢慢啃着。

    “遇到了。贵客,果然是大贵客。”

    萧泽懒散地斜靠着椅背,不以为意地笑道。

    “我也不是刻意安排你们与东静王碰面,只是凑巧知道东静王途经渌州,宿在夕山的别业里,才想说可以让你们聊一聊。”

    “我们能聊什么?平常是因为与公子早已相熟,才能说些从前的见闻与感触,跟东静王,却是不敢说那些话的,更何况我可不是豪爽旷放之人,没法在面对那等权贵的时候,还能谈笑自若。”

    “嗯,你说得也对。”

    点头附和一声,萧泽悠然放下茶杯。

    “不过对绿岫来说,倘能与东静王有所交集,这应该是个好机会。”

    定定地看了萧泽好一会儿,兰尘抿一抿嘴唇,侧头看向绿岫。

    “你觉得如何呢?”

    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绿岫轻轻搅动手中的调羹,笑道。

    “东静王其人卓越不凡,固然值得交集,但身家、地位却更不凡,实在是尊让人不好随意亲近的神佛,绿岫只想在这世间有一番作为,纵然慢些也没关系,总好过惹上触怒天威的雷霆。”

    “——这样啊——”

    萧泽微微倾头,眉峰随着嘴角的笑容扬起。这种漫不经心的犀利,兰尘不常看到,因为他的这幅神情,从不在隐竹轩或随风小筑里出现。压住心底那份讶异,兰尘安静地啜着碗中滚烫的甜汤。

    “绿岫,你该清楚,东静王和弘光帝之间是一场未知的博弈。假如你不想将来因东静王获罪,那么现在你就该退出杜长义的阵营,弘光帝是个极度多疑的人,他现在给予杜长义如此信任,是为了消解东静王对昭国军队的直接影响,杜长义曾是东静王的部下,这一点,没有人比弘光帝记得更清楚。”

    “……这场博弈,大哥是站在哪边呢?”

    “萧门不过是一支江湖势力,但求自立而已。”

    “我记得姐姐曾说过一句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大哥既知弘光帝生性多疑,难道不担心这一点吗?”

    “当然担心,所以,我这不是在问你吗?”

    “——呵,大哥,你该知道的,我不可能站在弘光帝这一边。”

    “是的,我知道。那么,对绿岫你而言,结识东静王应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吧。”

    美丽的眼睛里,目光沉静如水,绿岫就这样微笑地看着萧泽,兰尘则看着绿岫,满脸怔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半年不见,那双曾澄净如翦翦秋水的明眸,已蕴蓄成一片不见底的深海。

    而这种转变是好,还是坏?兰尘无解。

    “这样说来,大哥也是站在东静王这边的啰?”

    “不,萧门希望哪边也不站。”

    “这……依大哥刚才所言,恐怕会难以如愿啊。”

    “嗯,的确。”

    萧泽毫不犹豫地表示赞同,神态间却依然闲散。这让绿岫无法弄清他的意思,探询的目光不禁投向兰尘。萧泽这时却也看向兰尘,神情、语气、动作,皆随意得如同他们平日里天南海北的闲聊。

    “兰尘,你说东静王继位,是否会比弘光帝要好?”

    听来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内容却是要让人惊骇的,而兰尘的反应也出乎绿岫意料。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兰尘脸色变得平静,似乎这样的对话对他们而言也并没那么出格。是彼此间有足够的信任,还是缘于已有什么层面上的合作?

    “这可说不准,在权力的颠峰孤坐久了,谁也不知道当初的贤能君子会不会变成嗜血的恶魔。更何况,独裁者本身最痛恨的就是皇权会被强大的势力分割。这一点,与贤明与否,无关。”

    “都是在碰运气啊。”

    “对呀,人心最是难测,我都不知道自己将来是否会变成街边泼妇,何况是在那些权力漩涡中打滚的政客。”

    抚一抚下巴,萧泽朗然笑道。

    “可是目前我昭国的诸皇亲中,除了东静王,再无人有那个力量能威胁到弘光帝,人们没得选择,东静王也没得选择。”

    兰尘一时沉默,她跟萧泽虽已无所不谈,却还从未如此直接地指向昭国目前的权力中心。不善于揣度他人心思,即使已熟悉如萧泽,她也还是觉着摸不准萧泽的用意,她总怕自己带累绿岫。

    “那萧门又做何选择?”

    “强大而低调的民间势力,这就是我对萧门未来的期望。”

    “具体,怎么说?”

    “我也不知道。”

    看见兰尘挑眉表示不解,萧泽坐起身体,倒了杯热茶过去。

    “强大好说,无非是拥有雄厚的财力与武力,拥有广阔而精准的消息来源,以及最深层的影响力。但低调,这个可真不好把握。既然强大,那就很难让别人,尤其是掌控朝政的人不视为眼中钉。”

    “——无冕之王?”

    “嗯,也可以这么说。”

    “那可难了,身为皇帝,怎么可能不打探清楚国中的各种势力?而一旦得知有这等人存在,别说弘光帝了,就算再宽宏的君子,也不可能不防。”

    “说得对呀,所以我才不是没反对父亲的意见嘛。”

    “——啊?”

    不明白萧泽没反对什么,兰尘疑惑地抬头望去,却见一贯潇洒的萧大侠这会儿正笑得像只拜年的狐狸,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她赶紧收回目光,初次热心地往绿岫碗里夹菜。

    “对弘光帝来说,萧门的支持不仅不突出,反而会惹来嫌疑,但是对东静王而言,能否得到萧门的支持,那就不一样了。你说是不是呢,兰尘?”

    稍愣之后,兰尘收回筷子,叹了口气,很干脆地回答。

    “抱歉,这种内政之事,我不知道。公子,你明白的,我又不是昭国人,翻了天都与我无关啊。”

    “你说过的吧,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但我可是稀里糊涂地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么小小、小小一只,天不收,地不管,根本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只是既然你是刚好掉进了我们这只巢里,好歹总得考虑下它的安全度吧,难道你想被几只雀儿的内讧连累,跟着摔死么?”

    “他们是鹰,我是鹌鹑,这架要劝起来,岂不死得更快?”

    “话虽这么说,不过人们好像更喜欢称这种做法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很壮烈啊,所谓波澜壮阔的人生,总是这么开端的吧。”

    兰尘点头,以七分的认真道。

    “的确,就是这样,生活中才有故事可以展开嘛。不过,我就算了,本人的审美观虽杂,但人生观还是偏向于秋叶般静美的。”

    萧泽会心一笑,快有一年半了,从苏府到随风小筑,到萧门,兰尘的生活极简单,确实有秋叶的静美之意。但相处这么久,他对她的印象仍如那年那日于锦绣街上得来那般,兰尘这个人,并非只有单一的色彩,她不是水晶,倒像初秋时节站在枝头的那片叶子,绿意浓淡晕染,随风轻舞得那么真实。

    “有那么几次生如夏花,不也挺好的吗?人生应该是如四季的吧,可是没有说这四季只能轮回一次啊,也没说不能由人挑选一二。”

    无言以对,萧泽这话半数来自兰尘,这让她没法反驳,而心底,似乎也不想反驳。

    在这个世界里,独自一人的她极度自由,可她终究不是骨子里刻着某种执着的那类特别的人,安宁而不匮乏的生活,平静无伤的心,兰尘很享受这样的美好,所以那份“自由”于她而言,实在创造不了什么功成名就的先决条件。

    只是,有时候,兰尘却还是希望自己能获得某些成功。

    因为单纯的对生命抱有激情,还是因为希望能籍此展现能力,表明自己多多少少是特别的?

    或许都有吧,否则,她怎么会那么轻易地就脱口而出说让绿岫去夺皇位,并且还真的为此而谋划行动呢?

    萧泽的声音静静地传入耳中,兰尘略茫然地侧头看着萧泽,似听,似未听,甚至没有注意到绿岫紧盯过来的视线。萧泽也不在意,只管和往常兰尘最乐于看到的一样,如秋风般俊爽地笑着,道。

    “别想得那么麻烦,你不必特别做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打算。你毕竟是我带回来的人,不管你愿不愿意,在别人眼中,你都是属于萧门的,萧门的决定对你或多或少都会有影响,我想你也该有个准备。至于东静王么——战场上真刀真剑拼出来的威名,又颇有用人的气度,倒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选择。而且对绿岫来说,多了解下东静王这人的能力与魄力也挺不错,毕竟杜长义就是站在东静王这边的嘛,咱们这也算是加深合作了。”

    顿一顿,萧泽又补充道。

    “哦,对了,这个可是萧门的机密,只有我父亲与我,以及杨珖、洛渠两位总持才知道,连二弟都瞒着的,兰尘你可要保密。”

    要吐血是什么感觉?

    兰尘现在知道了,她紧紧攥着筷子,瞪向那闲闲的家伙。

    “……你——#&◎¥×@※#×$……”

    “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