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切皆是虚妄。

    当世界安静下来的时候，烟雾水气变成水墨画般的一缕一缕，路明非周围飘满了水粒，他只需要轻轻一动就能感觉冰冷的液体触碰到他，然后流淌在他的身上。

    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那一瞬间，在完全静止的空间里，奥丁威严的黑金色变为了这雨幕中的一块背景，是博物馆里一幅珍藏已久的画卷。

    祂手持枝条状的长枪，骑着拥有八条腿的战马，祂身披甲盔只露出一只炽烈的黄金瞳——那是比怪物更像怪物的神明，祂带着亡灵，如同风暴。

    追赶上来的死侍那快速移动的身影在瞬间静止下像极了一团杂糅在一起的黑色，如同美术生随意画出的排线阴影，是背景墙里一群像是被诅咒了的朝圣者。

    这一切都滑稽地静止下来，变为一场默剧。

    路明非就在这里无言地观看这一场专为他准备的默剧，他之前因为要在急速行驶的车上保证枪机的稳定而选择趴着车，现在他换成了坐着，路明非随手把那手枪放在一边。

    “哥哥，你就要死了。”路鸣泽用一种笃定的语气说着残酷的话，“哪怕是通关了整个龙族OL的李嘉图先生用小号也通关不了隐藏的EX奥丁副本啊。”

    路明非懒得和他扯什么死啊活啊的，小魔鬼就这一点不好，事情没有发生就逼逼赖赖个不停，尽管他说的大多是对的那又怎样，这也不影响路爷爷给他打差评。

    “啊，你在做什么？”

    路鸣泽纠正他：“啊呀，明明是哥哥你要做什么？”

    “显而易见，我想出去。”路明非摊开双手说道。

    尼伯龙根之所以没有变为旅游胜地依然还是一个高危地点，除了风景不是稳定的美好以外不就是因为它依然危险吗？

    谁想待在这种鬼地方啊。

    “魔鬼公司虽然破产了，可惜在有限范围内还是可以给您提供资源的，所以亲，有什么需求吗？”

    路鸣泽用他那种棉花糖般能甜腻死人的淘宝客服腔调有条不紊地说着。

    “那给我开个挂啊，你不是说最爱我了吗？”

    魔鬼做出一个惊吓的动作：“噫——哥哥被盗号了？哥哥，你应该说你最爱我了才对，这样我才会像一些高中女学生扭扭捏捏欲拒还迎啦。”

    他上蹿下跳从各个方向看自己的哥哥——也不知道距离这么远他是怎么看得清的，然后魔鬼拍拍胸膛：“还好还好，还以为奥丁那面具之后会是哥哥的脸呢。”

    “那你应该去检查奥丁的脸，把他面具撕开来看看里面是不是你自己的脸。”

    “可是哥哥，我最爱你了呀，我只想看着你啦。”恶魔张开双手，就像候鸟在迎接它的母亲归来。

    路明非小声嘟囔：“这是什么《愛し子よ》的走向。”

    “亲，我听见了哦~”

    光芒从不知名地方逐渐亮起，把整个空间充斥满如同白昼。

    “不过我想起一件事情路鸣泽——”

    路明非看着他，魔鬼小心翼翼地眨眨眼。

    “我应该曾经问过你一个问题，记不清了，不过大致应该是问，你是不是一条龙。”

    路明非放满了最后六个字的语速，停顿了一瞬，如同凌迟，一个字一个字的敲出来，连着气。

    ——

    那一瞬间，光芒暗淡下来，而恶魔的脸色却纯白如同死人。

    “其实我也有点记不清啦，不过我当时的回答应该是——你其实想问自己是不是龙王吧。”

    路鸣泽想了想，然后回答。

    李嘉图先生的下一个问题或者说结论马上被抛了出来，没有犹豫，仿佛曾经想了很久，不知道有没有戳穿面前孩子的心。

    路明非说：“换而言之，你没有否定吗。”

    断裂的时间出现了一瞬间的流动，奥丁的风暴顿时袭满了空间。

    路鸣泽没有动静，他在那里站着，沉默着，看起来是一个被抛弃了的孩子。

    良久，他抬起眼，出现了那一天晚上月光下、窗台前的悲伤表情，男孩那时说着哥哥你从来就没有选择过我，他眼里溢满了几千年的孤独和痛苦，在浅浅流动的月色光芒下缥缈如同一个淡薄的影子。

    他为什么看起来很难过，是因为......

    他替我难过了吗？

    路明非攥住右胸前的衣服，感觉自己好像缺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试图说些什么来缓解一下这窒息一般的安静。

    可喉咙如同被紧紧扣住一样，他发不出声，沙哑的腔调无声地嘶吼。

    最后他找回了自己的嗓子。

    “......我不问了。”

    路明非自暴自弃，这几个字，短短一句话用光了他所有气力。

    他平摊在帕萨特车顶上，睁着眼看着纯白的天空，在遥远的天空上方，路明非看见了几行虚影。

    良久。

    他转头，看向不说话的男孩，轻声说：“交换吗？”

    男孩抬头盯着他，黄金瞳灼烈地燃烧着，眼里满是愤怒的光，他急促地吐出一段话：“哥哥你在说什么！不，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你要为了这些人和我交换？这些人——”他明明是在质问，却又那么像一个恳求，“这个女人，还有这个人，你才见过他们多久，你和他们有什么交情，他们能让你——能让你，和我选择交换？”

    “哥哥，我之前就说过了吧，魔鬼公司已经破产了，再也没有somethingfornothing了。”路鸣泽轻声说着，“要靠哥哥自己去打出HE线了，哥哥想现在就选择直接Ending吗？”

    “要是这样的话，只能算是一个BE的CG吧，连OE都算不上呢——毕竟你什么故人都没有碰见啊，想救的npc还没有上线你就要离开龙族OL了吗，而且在一周目因为你活下来的人恐怕也要离开了，哥哥......”

    路明非回答。

    “但是这是你希望我做的事情。”

    魔鬼睁大了眼睛。

    ——二周目开始后，路爷爷不记得大多数东西，他漫长的记忆长河里充斥着离开和等待，那些过去的美好的东西如同被泥沙埋葬的珍珠。

    一周目后期路明非就不记得路鸣泽了，二周目起始的时候他用尽一切时间沙里淘金，他只能模糊地知道路鸣泽希望他交换，交换什么，交换了几次，路爷爷都不知道，但这不重要。

    李嘉图院长后来的人生信条就是争取加适当抛弃。

    抛弃一些犹豫和风险，执着于争取想要的东西。

    记不清又怎样，不理解又怎样，路鸣泽不是想要交换吗？

    ——那就交换吧。

    “这算是安慰吗？”魔鬼看着他。

    “是啊，毕竟你叫我哥哥啊。”

    听到他的话，魔鬼像孩子得到了想要的糖果，他笑起来：“哥哥，我不喜欢这个了，我决定换个颜色啦。”

    路鸣泽指着自己领口处的白玫瑰，把它扯下来，丢在了地上。

    他转身然后再一次转身过来，已经换上了另一朵玫瑰，艳红色的花朵鲜艳欲滴：“小王子说过他要得到一只玫瑰，狐狸给他出了个用眼泪驯服她的主意。”

    “小王子他还知道，如果要驯服一个人，就要冒着掉眼泪的危险。”

    “我没有SM的兴趣，谢邀。”路明非婉拒。

    “噫——哥哥好过分，被你拒绝了呢。”魔鬼笑眯眯的，“但是我心情很好哦，心情好到想要给哥哥开超——级夸张的外挂，然后哥哥可以就脚踩奥丁手提尼德霍格重新登上王座了。”

    “哇，请务必赶快给我来一打。”路明非捧场地拍拍手，“这边赶完场我还要急着回家喝汤啊。”

    “所以说只是‘想要’啦，二周目已经把裤子都赔没啦，外挂已经请不起了唔。”

    路明非把平躺在车顶的动作改成了上半身立起来，他坐在那里看着路鸣泽：“那我们现在跑吧，趁奥丁还在玩木头人。”

    “不过这辆车我搬不动，你找个推车过来试试。”路明非指了指身下的帕萨特。

    路鸣泽露出了笑容，这个柔软的甜甜的笑容路明非感觉到什么不好的东西即将要发生，魔鬼说：“哥哥是可以做到的啊，无论是离开奥丁的窝，还是带整个团队集体通关副本。”

    “是嘛？”李嘉图院长跳下车，走到奥丁面前。

    明明是几百米的路程，他只走了两三步，好像不只是时间错乱了，空间也交错成了几层，像早上妈妈叠的被子。

    那是奥丁——李嘉图很久没有见到这个形象出现在他面前。

    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他好像回到了那个羸弱又强大，自负又怯弱的过去的未来。他看着这个北欧神话中的神祇。

    祂身上没有岁月的痕迹，或者说祂没有时间的概念。祂始终如一。

    祂独眼，身上披着金甲，手持世界之树尤格多拉希尔的树皮所制的永恒之枪Gungnir，凶狼依偎在他脚边，渡鸦停在祂的肩膀，祂骑着八足骏马静止在这里。

    眼瞳无比璀璨。

    路明非看着他，仿佛看着老友。

    他像过去那样，遥远的过去。路明非曾经站在天台上，对着远处的闪烁的交通信号灯，闭着一只眼比着手枪的动作。

    他对远处的交通信号灯比了一个打中的手势。

    他对近处的神祇奥丁也比了一个打中的手势。

    啪——

    他小声地给自己配音。

    红灯转为绿灯，黑夜里，车辆串成一颗颗流动的夜明珠。

    时间开始流动，缓缓的，秒针动了漫长又急促的一秒钟。

    风声，不由自主地呼啸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