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会草

六八-10 彼岸

    我,真的做错了吗?

    端木煌匀已经失去了五感,他的思绪正在进行着最后的活动。

    没能保护好小语和其他人,是为无贤;独自便来挑战这等灾难,是为无谋;背弃了自己亲口说出的约定,是为无德;在决斗中落败身殒,是为无力……这么想想,我除了勇,一无所有。

    明明,我还能继续变强的啊,我还要带领着他们,携着云鹰和蓝桑的遗志,成为银市最强的别动队啊!

    但身死,便什么也不留了。

    多么不公平啊,空异,它们是纯粹的权量个体,只要有力量,便什么都能做到。人类呢?精密的身体给了核心以不同于空异的,另一种更稳定的存在方式,这身体本身却是一种桎梏。受伤了需要恢复,死了便不能复生,为什么我们就如此脆弱呢?

    肉体……呵呵,肉体啊!

    若是,我也能像空异那样,即使只有一瞬间,我也……绝不会输的!

    端木煌匀的内心活动,【岚狼】全部听在心里,但它不在乎。弱肉强食,这是自然的法则,自然本就不公平。空异虽限制少,但存在也更加不稳定,不似人类,多少个空异之中,才能产生一个像自己一样,强大到产生高级智能的“神”呢?

    但,【岚狼】突然感觉到一股恶寒,它停下了脚步。再次尝试感知那个人类,端木煌匀的“肉体”。

    火焰与灰烬——这是它感知到的所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本该静静死去的男人,此刻,又癫狂般地笑了起来。

    明明可以感知的到,但【岚狼】还是转过身去,用自己的“眼睛”看着煌匀。这个男人,竟然在做一件连【岚狼】也觉得不可理喻的事情。

    他左手上团聚着火焰,从先前被【岚狼】刺穿的空洞处,伸进了自己的胸膛。通过透视感知,【岚狼】看到,他的筋骨、血肉,正被自己的火焰慢慢烧成焦炭与灰烬。

    只剩他的那颗心脏,还在不停跳动。

    这个人类缓缓站起,右手的伤口处迸发着烈焰,他握住剑,把剑从地里拔了出来——不能说是拔了出来,在他握剑的一刹那,剑锋没入的石板便已经熔化成为岩浆。

    待他完全起身之时,端木煌匀,除了那样貌还是原本的他以外,他已经完全变了。

    “汝,做了什么?!”【岚狼】咆哮道,“汝是如何不依靠肉体,站在这里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还在狂笑,他的声音不再嘶哑,因为这声音根本不是从发音器官里传出来的。

    “好啊,【岚狼】,谢谢你的提醒……!”

    现在的端木煌匀,让【岚狼】不禁联想到另一种存在,没错,就是它自己一样的存在。可是,以人类权核心的性质,真的可以做到脱离肉体而存续吗?

    【岚狼】便又细细感知了煌匀的权量,没有变化,他的核心仍然是人类那严密又脆弱的结构。

    那现在又重新站起来的……究竟是……?

    “用记住‘端木煌匀’这个名字的感觉,来换取你的离去……?这样的话,那么多人的伤痛,那么多人的死亡,那么多家的毁灭,岂不是还没有这个名字重要?抱歉,我受不起!若是你这混蛋的这种无聊的自我感动让我下了地狱,我也一定……会拉着你一起!!”

    他向前踏出一步,他原本脚下的地面也熔化为岩浆,并且在不断扩散。

    他又向前踏出一步,他周身的全部事物,在同一瞬间被灌注了巨量的热能,岩浆开始从残垣断壁之中流出。

    他再向前踏出一步,他手中的剑,断作几片,碎片之间流转着滚烫的铁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一直有疯狂的笑声回响在周围。

    【岚狼】,它的思想中闪回了先前它吞噬的人类的权量中的,一些概念:

    无间炼狱、地府判官。

    【岚狼】没有想到,它也不该想到,自己在第一次感到震惊之后,竟又接着第一次感到了——畏惧。

    它第一次想要逃跑,但它突然发现,自己举步维艰。如此囹圄之下,雾气根本没有生成并维持的可能,自己力量的表达形式已经全数被这来自地狱的烈炎封锁,就连维持自己用白雾塑造的身体,都已经开始变得困难。

    它只能想尽办法看着,这人间狱卒一步步走向自己。

    端木煌匀明明没有挥剑,这四面八方却不停发出日轮一般的剑气,那些剑气鞭笞在【岚狼】的身上,无一不能径直穿过它那已不再刚坚的身躯。

    “肉体消亡,便化此身为烬灰。”

    他的口中念念有词。

    “以这烬灰,送你去见彼岸忘川!”

    他抬剑,姿势和端木家的始祖,端木震重合在了一起。

    这剑势干净利落,本是为使对方受苦少些,可端木煌匀,他现在只想让面前的这个存在,永世不得超生。

    端木煌匀,他确实不再保有任何外显权量。但人类的核心,本就是权量之源。他用自己的核心——用自己的生命,从生死之间伸出了那只试图牵索对方的手。

    剑落,【岚狼】的身躯被巨大的能量撕成亿万片残片。像是被更高维度操控的压力,又将它的核心压入熔岩深池之中,无法脱身。

    剑化作铁水,与岩浆融在一起。

    他化作齑粉,灰飞烟灭。

    狱火点燃他烧尽身体化作的尘灰,化作冲天的火光。

    他的爱,在烧灼己身时便已经被使用殆尽,这种美好的情感不该属于这等存在。

    他的仇恨,在挥剑砍下时,便全数灌注在了仇雠的意识之上。

    至此,端木煌匀,他再不剩任何。

    火光散尽,熔岩在归复大地的瑟冷秋风中缓缓凝固。

    在灰烬的坟墓之中,一根白色的毫毛飘飞出来,那毫毛在脱离幽囚之后,生发出了另一副躯体。这副躯体,却还不足一人高。

    吾……竟然受了如此重大的削弱吗?

    【岚狼】的自我意识被削去了大半,现在的它,仅仅只比环境空异强上一点。

    这个人类……吾还是没有明白,他的意志,究竟是怎样的?

    即使端木煌匀用自己的全部撕毁了【岚狼】自作主张的交易,【岚狼】还是打算遵守自己的诺言。

    不知为何,它分出一点权量,将飘飞的灰尘聚集在了一起。

    就在它准备离去之时,这人间炼狱的对岸,却传来了一个冷冷的声音。

    “这样啊……”

    那男人径直走了上来,熔岩在他的脚下瞬间凝固,还附上了一层冰霜。

    “你,就是我的‘目标’,我现在确信无疑。”

    【岚狼】转身,它的高傲不允许自己被人类看轻。

    “那又如何,人类,即使吾已是这副模样,就凭汝一个人,也无法将吾怎样。”【岚狼】低声咆哮道,“吾现在正欲离开,人类,汝若不对吾出手,吾不会杀汝。”

    “也许,你说的没错。”

    男人这么说着,但还在继续朝着【岚狼】走去。

    “但,他既然做到了这个地步……我就更没有理由放你离开了。”

    【岚狼】发出了警戒的吼叫:“若汝执意要与吾战斗,吾不会手软,人类,汝可想好?”

    “我的长处,本就不是‘正面战斗’。”

    抱歉,端木煌匀,我还不能死。但若只是不能再战斗了的话……我倒是求之不得。

    就当是对你的祭奠了,我的“朋友”。

    冷旸聚集起自己所有的权量——以及自己核心的一部分。

    “实话说,我无法杀死你,但……你的时间,我可以吞噬。”

    【岚狼】不知道这个男人做了什么,下一秒钟,它的思考被强制截断。

    一天后,这片灾祸过后还无人踏足的废墟之上,悄然出现了一个人。

    男人四处看看,抽出袖中的折扇,展开,扇了扇,漂浮在空中的沉重烟尘便被一扫而空。

    “逮到你了啊,【岚狼】。”

    他一抬手,那十折的折扇便只剩两面露在外面,上面分别写着“屏”“劣”二字。

    “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上个锁吧,【时耗】。”

    些许权量从男人周身飘出,化作锁链,将【岚狼】的核心完全封锁。

    “原来如此,你的‘时间’被‘放大’了啊……就是可惜了,冷旸的能力,在冷家里面还算出众。”男人托着下巴想了一想,“算了,冷家的人,工具而已。”

    男人把【岚狼】收入袖间,便又乘风离去。

    权量流转,阴阳回圜。

    意志虽来自于权量,但权量本身不会有记忆。

    待核心散去,它所承载的一切也都随之消亡。

    但,“祂”在感知,“祂”在承受。

    “祂”的梦还在继续。

    “祂”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