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墨是有脾气的

第五十七章 葬礼

    一个星期回来B城两次,杨墨有一刻仿佛认为自己重新又回到了小时候,家门口会有盼着她身影出现的迟暮双眼,或者厨房里会有为她特意留着的温热的饭菜,再或者会有一声亲切的“阿墨啊,回来啦!”

    五年了,再一次重新出现在曾经的家门口时,杨墨觉得手有千般重,她像一位第一次登门拜访的过客,内心忐忑不安。为她开门的是弟弟,弟弟见到杨墨便亲切的称呼,这让杨墨尴尬的双脚找到了一小方立锥之地。

    家里没有多余的客人,母亲坐在沙发里,见到杨墨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情绪,,仿佛知道杨墨今天会出现似的,视线从杨墨身上略过便移过了脸去,颇有一种你不开口我也不开口的架势,那张脸依旧如当年一样,铁青着的,唯一的不同,便是憔悴了些,红肿的双眼向别人表示着她的伤心。

    对于父亲,杨墨是有感情的,即便父亲并没有给与过她足够的父爱,但多年的学费,父亲确实没有耽搁过,她是知恩图报的人,为此她回来了,即便这个家里只有弟弟一个人搭理她,即便父亲在最后一刻都没有想和她见一面、说几句话,即便回来会接受到这些预料之中的白眼,她也要回来,回来送父亲最后一程。

    杨墨选择坐在餐桌盘的椅子上,随即说道:“老弟打电话让我回来,父亲的葬礼费我会出,墓地选了吗?没有选的话,我出去看看。”

    母亲听到杨墨说出钱,态度似乎和缓了些,但依旧不看杨墨,目视着没有打开的漆黑的电视屏幕,说:“还没有选。”

    杨墨掀眉睨了母亲一眼,忽然想起了那年春节,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农历12月29日。

    那一天似乎是因为冰箱里放肉的原因,奶奶把冰箱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她几个星期前放进去的一块猪肉。奶奶是一个从贫苦时期走过来的老人,加上和母亲两人的不和谐,为此,她第一个想法便是母亲把她的肉拿出来给炒给大家吃了,母亲却说自己看都没有看到过冰箱里的肉,两人争吵了几句,心中谁也不服谁。下午父亲上班回来,母亲便拉着父亲在厨房里叽咕,结果可想而知,父亲又无头无脑的说了奶奶一通,奶奶那张有苦难言的表情,仿佛又历历在目。

    杨墨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块肉到底去了哪里,后来也没有人再提起过,但杨墨知道,在奶奶心中一定没有忘记过。

    最让杨墨吃惊的是,除夕那晚,奶奶由于视力下降,招呼她去房间里给大家封春节红包,奶奶一开始准备给大人每人300元,小孩子每人100元。杨墨见了不满的说:“封什么300元,每人都封100元,你自己又没有退休工资,口袋里那点钱都是姑姑、大伯们给你的,用掉一点就少一点,以后你自己要是急需要用钱的时候可有你后悔的了。”说着就从另外两个红包里各抽出了两张钞票。

    奶奶犹豫了一会,道:“100太少了点吧!还是封200吧!”

    杨墨不满的白了奶奶一眼,露出了她少有的强势,道:“100就100,不要再说了。”说完就把红包都封了口。

    吃过年夜饭,奶奶从口袋里把红包掏出,一个个走到我们面前分发,苍老的声音听在杨墨耳里,觉得整个大厅就像在围着她转圈一样,很晕,很晕,奶奶的声音还在耳边环绕:“铭城,汤华,来,新年快乐,祝你们财源滚滚,阿墨,老小,嗯……还有杨雪,奶奶祝你们学业有成,都能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

    杨墨冷眼看着周围的一切,父亲接过红包后,道了声“谢谢”便继续抬起筷子去夹菜。母亲同样道了声“谢谢”,接过红包后嘴角那一抹笑容令杨墨看的刺眼,就像医院里螺旋的电器钝进了心口。杨雪也是一脸冷漠,似乎觉得是理所当然。只有弟弟,对着奶奶高声笑道了一声:“谢谢奶奶。”奶奶发完红包后又落寞的回到座位上,杨墨只觉得凄凉,桌上用厚重的瓷碗摆着的大鱼大肉,以及大红鼓鼓的红枣,就像小丑的脸谱,讽刺极了。

    至今那副画面,就像深深的烙印一样,刻在杨墨的心上久久不能释怀。

    杨墨抬手拿起肩包,起身道:“父亲是在哪个殡仪馆,我先去看看。”

    母亲似乎是意识到父亲已经离开了她,加上她自己的父母早已去世了十多年,兄弟姐妹也都有他们自己的小家要顾,她现在唯一靠的住的只有她自己的子女了,虽然父亲出车祸得到了对方几十万块钱,但儿子还没有毕业,杨雪刚大学毕业也没有钱,现在唯一有能力办事的只有杨墨了,想到这,她道:“让老小陪你去吧!他知道地方。”

    出租车上,杨墨问弟弟,“老弟,杨雪去哪了?”

    弟弟似乎很吃惊,“在家啊!她一直都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杨墨“哦”了一声,继续问道:“你们两个平时都在家里做什么?”

    弟弟想了一会儿,“嗯……看电视。”

    殡仪馆的人员告诉杨墨,明天的仪式都已准备妥当,她只确认了一遍,已保证没有任何闪失。杨墨心中想去看一眼父亲的遗容,但最终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她最终还是对父亲没有表示见她最后一面而耿耿于怀。只是在从殡仪馆出来时,有一点悲从中来,眼泪似要夺眶而出,但被她吸了回去。杨墨耸耸肩,想不明白,心中揣测,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血肉相连吧!

    杨墨为父亲选了B市最好的一处墓地,她身上并没有多少钱,这么些年,她几乎没有收入。在和唐魏真正在一起的时候,他把他的银行卡执意交给杨墨保管,拒绝不了,只好收下,但除了平日里的开支,杨墨从来没有动过里面的钱,就连里面究竟有多少钱她都没有查过。为此在刷卡机上一笔就刷出10万元钱时,她捏着手中的银行卡愣了很久。

    从墓地离开后,杨墨没有打车直接回去,而是带着弟弟来到了一家海底捞门口,道:“想不想吃火锅?”

    “想。”弟弟抬头看着杨墨说。

    杨墨轻笑道:“以前有吃过海底捞吗?”

    弟弟摇头说:“没有。”

    杨墨眼中划过一抹心疼,缆过弟弟的肩膀,道:“走,姐姐带你去吃。”

    杨墨看着弟弟手足无措的样子,她不禁轻笑道:“来,姐姐教你,吃火锅得先调酱。”

    弟弟看到什么都想捞一勺放进碗里,回到座位上时,碗里结结实实的一碗火锅酱,惹得杨墨“咯咯”的笑个不停,打趣道:“你这是吃火锅还是吃酱呢?”

    弟弟用筷子粘了一大堆火锅酱放在嘴里,仰头道:“都吃。”

    “哎……老弟,要是今天回去,有人问你今天都干了什么,你怎么回答?”杨墨身子往餐桌上凑了凑,忽然问道。

    “去了殡仪馆和墓地。”弟弟夹了一卷肥牛放在嘴里,脱口而出。

    “那如果有人再问你,我和你说了什么,你要怎么回答呢?”

    “就说问了殡仪馆和墓地的事情。”弟弟像开了窍似的,对答如流。

    杨墨趁着吃火锅的间隙给自己定了一晚酒店,和家挨的不远,她不想住在家里,她知道家里并没有给她铺床,索性眼不见为尽吧!

    回到家把墓地地址告诉了母亲后,杨墨便往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订了酒店,明天直接去殡仪馆。”

    母亲没有挽留,倒是弟弟说想和她一起去住酒店,杨墨瞟了眼母亲的神情,似乎不是很愿意,为此她委婉拒绝了。走在小区街道上,杨墨才忽然意识到,她今天倒是进了家门两回了,可是连一杯水都没有喝到,想到这,她不禁加快了脚步,两旁被修整成长方体的灌木丛,在夜色的笼罩下,像黑漆漆的棺材,阴测测的,透着从叶缝里偷下来的月光,发射出银白色的星光,像一双双眼睛,正盯着她看。

    当晚,杨墨给唐魏打了一个电话说她刷了他10万元钱。

    唐魏似乎是知道她今天一定会打电话过去似的,笑道:“墨,你是我妻子,丈夫给妻子银行卡就是让妻子刷的,所以你不用向我像汇报工作一样的告诉我。”

    “可是……那毕竟是你挣的,我觉得应该要告诉你,否则我过几天来瑞士便把银行卡都还给你。”杨墨自尊心极强地说,在她眼中,向来都看不起伸手向丈夫要钱的女人,花了这一笔钱,她隐隐有了要出去找工作的想法。

    唐魏拗不过杨墨,笑道:“好,都听你的。”不过他却抓住了杨墨话中的关键信息,激动地问:“墨,你过几天就过来了吗?什么时候?我先给你买机票?”

    杨墨正想开口,忽然又一阵恶心涌上心头,她几乎是立马扔掉了手机往洗手间门口跑去,撞的洗手间的门砰砰作响。

    唐魏听电话里声音不对劲,焦急的直喊杨墨的名字,杨墨过了好几分钟后才重新拾起电话,道:“唐魏,我没事,不用担心。”

    虽然是安慰的话,但听在唐魏耳里却完全是另一幅景象,尤其是明显的虚弱声音,他焦急地在那边喊道:“墨,你这些天有按时吃药吗?身上的药还够吗?要不明天你就来瑞士吧!”

    杨墨笑道:“好啦!不用这么大惊小怪的,我过3天就过来,对了,Karl怎么样了,最近还听话吧!”

    “行,那我先帮你把机票买了,他啊!越来越不听我的话了,现在什么事情都不和我说,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迷上游戏了,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可我每次去偷抓又什么都没有发现。”

    杨墨轻笑道:“Karl又没有游戏机和手机,怎么打游戏,不过算下年纪,是到了叛逆期的时候了,情绪比较不稳定,我们应该多和他说说道理,不要把他逼得太紧了,好了,等过几天我过来再说吧!我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想睡觉。”

    唐魏默了一会儿道:“好,你早点休息,我先去看看机票。”

    仪式上,母亲哭的抑扬顿挫、成调成曲,被母亲的姐妹们扶持着泣不成声,站都站不稳,那一脸的悲伤至痛,杨墨心想确实是情真意切。

    杨雪跪在一旁耸动着肩膀,不停的用纸巾抹脸,杨墨懒得看她,不知何时,杨墨心中早已不认她这个妹妹了,手足之情在母亲极度的偏心之下早已冰溃瓦解,加上杨雪自身的目中无姐,仗着母亲的疼爱把杨墨当成家里的空气,久而久之,杨墨心中对她也是冷漠到了极点,造孽么!的确是造孽。

    弟弟年纪小,对于阴阳两隔的事情不太能感受到悲伤,为此他跪在杨雪旁边只是静静的跪着,缓缓的往火盆子里面加钱纸,面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流露,亲朋好友们也并没有对弟弟有过多责怪。

    唯有杨墨,一个人双手插在羽绒服的口袋里远远的站着,仿佛她参加的不是父亲的葬礼,而是帮人过来尽尽礼而已。母亲那边的亲戚们小声嘀咕着说怪不得她不得待见,心肠比蛇蝎还冷。

    杨墨站到仪式进行到最后一项时,走了出去,眼前仿佛挂了一帘薄薄的冰冷的珍珠帘,一阵寒风吹来,把那帘子紧紧贴在她脸上,风去了,又把帘子吸了回去,气还没有透过来,风又来了,没头没脸包住她——一阵凉一阵热,她只是留着眼泪。

    都说死者为大,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对,她可以因为死亡而不恨父亲,但她不会原谅她的父亲,同样,她也做不到原谅她还在世的母亲,即便她现在孤苦伶仃,臭名远扬的名声杨墨不打算去翻盘,心凉了,全翻了过来也不觉得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