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泥石流

第九十章 人言可畏

    这些消息叠加,让周绍范自己都产生了错觉,可能自己真的罪不可恕了。

    可是,每一样都是能说得过去的啊!

    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周绍范薅下一把头发,也没弄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

    “对了,听说周大将军的部曲五十人,正在庄上,听说是要打大虫。”

    一声冷笑从人群中传出:“你确定,真的只有五十人,真的是去打大虫?年轻人呐!”

    这藏头露尾的话,却立刻引起了纷纷的议论。

    这种话术引导并不如何高明,却真的有效。

    人心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人们更愿意相信他们所相像的东西,至于真相……呵呵。

    只是一瞬间,十五种版本的故事新鲜出炉,以次方的速度繁衍版本,轻易地传遍了晓月楼,再向平康坊、万年县、长安城次第传开。

    即便是亲耳听到这演变,周绍范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可笑,小时候阿耶周法尚讲故事,说到“三人成虎”,周绍范还不以为然,觉得是在胡编乱造。

    可是,今天亲耳听到编排自己的故事,以一种扭曲的迅速衍生版本,还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周绍范才真正知道了什么叫人言可畏。

    失魂落魄地起身,周绍范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晓月楼外走去,连账都没结。

    伙计想要拦住周绍范,却被荣娘子摇头阻止了。

    这一关,周绍范怕是过不去咯!

    就当是晓月楼做善事,提前为他送一程了。

    ……

    承天门前,魂不附体的周绍范跪在那里,身子随风轻轻摆动。

    一天一夜了,任凭哪位同僚劝说,周绍范也不曾起身,一头黑发变得花白,面容也迅速苍老。

    即便是知道周绍范跪在外,李世民也没有丝毫反应,言笑如常地与朝臣们商议朝政。

    没有态度,往往是最大的态度。

    大臣们退朝,一个个熟悉的身影或劝慰、或摇头叹息离去,周绍范却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整个人仿佛被罩进了透明的笼子里,与外面彻底隔绝。

    宫门落锁之前,一名中年寺人摇晃着企鹅般的身子出来,怜悯地看了周绍范一眼:“韦贵妃亲口说了,无论如何,周道务她会抚养长大,日后一定是她女婿。”

    麻木不仁的周绍范终于有了反应,眼角大滴的泪水滚滚,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贵妃娘娘大恩,周绍范来世结草衔环相报!”

    结草的典故见《左传》,衔环的典故见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

    深宫中,隐隐一声叹。

    即便身为贵妃,韦珪能做的也只能到这地步了。

    韦珪其人,虽然出身于显赫的长安韦家,却因为父亲的早亡、第一任丈夫李珉家谋反的牵连而苦不堪言,直到大唐建立,大赦天下才得以回归娘家,李世民破洛阳之后,因为需要结交世家门阀而娶了韦氏堂姐妹。

    武德七年,韦珪诞下临川公主,李世民亲口取字孟姜。

    贞观二年,韦珪诞下纪王李慎。

    韦珪的人生阅历远超后宫诸人,但她稳稳地把住了底线,不与皇后争锋,不轻易启衅。

    同时,因为阅历之故,她还手格外犀利,皇宫之内没有敌人。

    因为,敌人都在掖庭,或者哪个乱葬岗上。

    这是个有原则、有底线、善良但不软弱的女人。

    但能将周道务养大,已经是她最大的能力了。

    韦珪知道,自己与长孙皇后在李世民心目中的地位犹如云泥之别,连皇后都不能轻易干政,自己就更别说了。

    殿中一角,年幼的周道务小声地哽咽,泪珠湿润了整个衣襟。

    与阿耶相聚少是一回事,生离死别,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啊!

    麻木地回到府上,清洗过身体,换上干净的寿衣,周绍范安详地躺入了十年前就备好的棺椁里,苍白的面容上挂着一丝安慰的笑容,渐渐止住了呼吸。

    死,才是真正的解脱之道。

    ……

    自周绍范封棺之日起,长安大小权贵开始审视自家的甲胄、兵器、人员、服饰是否有逾制之处,陆陆续续上交的数量多达万件,达成了敲山震虎、杀鸡儆猴的目的。

    同时,大家对柴令武这个祸害终于重视起来,连长孙无忌都承认自己看轻了柴令武。

    如果可以重来,长孙无忌都不愿招惹这胆大妄为的疯子。

    柴令武甚至不惮于让李世民猜到幕后的推手。

    在张亮府上,柴令武看到了张亮新娶的妻子李氏,一个年轻而娇艳的女子。

    让柴令武大吃一惊的是,李氏明显与张亮的义子张慎几态度亲昵,俨然是情侣的关系。

    坐在一旁的张顗见怪不怪,已经完全无视。

    难道,大唐真是个绿帽横飞的时代吗?

    柴令武陷入了沉思中。

    张亮轻笑一声:“知道贤侄肯定对我们奇怪的关系不解。这样说吧,老夫泥腿子出身,老妻生下了张顗,自当是不离不弃。”

    “李氏,本是鄜州人,阿耶于我有救命之恩,与张慎几是青梅竹马,本应成一家。鄜州豪强不法,欲害李氏一家,老夫无奈之下停妻再娶,并收张慎几为义子,全了她们的未来。”

    “至于说老夫残躯,早年征战便已经无用了。名声是身外之物,纵使万般折辱,老夫也不在乎。”

    “当然,那豪强,老夫临交卸之前,已经寻了个由头,灭族了。”

    不管真假,至少张亮的说法,算是个交代。

    柴令武举樽:“谢过叔父帮忙!”

    叔父还是伯父,别说柴令武了,就是张亮自己也不清楚,甚至他那农妇出身的阿娘都不清楚。

    农夫嘛,在前隋能活下去就已经挺好了,在意什么生辰、岁数?

    周绍范的事,没有张亮的帮忙是玩不下去的,“暗遣手下侦知治下善恶细隐”才是张亮最大的长处,跟随着推波助澜倒是柴令武的规划。

    用力过猛,周绍范活生生被流言蜚语逼死了。

    柴令武从来不是什么道德圣人,对于敌对势力,也不会假惺惺表示惋惜。

    要是当时死在承天门的是柴令武又当如何?

    柴令武想不出来,这样一个豪侠仗义的张亮,为什么会落到西市问斩的地步呢?

    “之前叔父任鄜州都督,小侄对大唐的都督府不熟,想知道都督府是不是与州一样直接面对朝廷呢?”柴令武挟了一块羔羊肉。

    “哈哈,贤侄这就问对人了!老夫不才,在地方上打转转,对此颇有了解。”

    “按说,大唐是州直接对朝廷,而十道不过是监察所辖。”

    “都督府相当于将一州的刺史与折冲都尉合一了。然而,因为单独一州兵马无法应对突发的敌袭、造反,所以需要将几州的兵力统一指挥,大都督府便应运而生了。”

    “因此,大都督的品秩极高,从二品,与尚书省左右仆射平级。故而一般是亲王遥领,长史或者是其中一都督暂代职权。”

    “比如老夫任鄜州都督时,鄜州大都督便由越王遥领。”

    所以,大唐的行政级别,地方上是二级与三级共存。

    都护府现在还没有创建,不用考虑。

    张亮最终不得善终的原因或许就在此啊!

    一个是大都督,一个是下属的都督,说不定此时的张亮已经是李泰的人了。

    李泰不是蠢货,要夺嫡,不可能只拉拢那些成天“子曰诗云”的文臣,而放过手握兵权的武将。

    秦琼、程知节那样的武将不好接触,可遥领大都督时,接近并拉拢下属的都督,难度不是太大。

    而且,张亮出身草莽,对江湖那一套颇为精通,要坑白莲花似的李承乾,也轻而易举啊!

    张亮告发侯君集有反意,如果从这个立场来说就极好理解了,谁让侯君集是李承乾那边的人呢?

    张亮从被告发、入狱、斩首,连见皇帝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如此决绝,要说与争储无关,还真不好解释。

    可是,这种话,身为晚辈的柴令武该怎么说?

    张亮江湖打滚了几十年,一脸就看出柴令武的为难,轻轻摆手,厅中的丫鬟、奴仆退去,李氏与张慎几走开,只有张亮、张顗面对柴令武。

    “柴二郎不用顾忌,老夫这条命,当年在瓦岗都是侥幸才活下来的,够本了,即便是你说老夫现在要惨死也无事。”张亮乐呵呵地摆手。

    柴令武轻轻叹了口气:“想来叔父与我交往,多少是知道些什么,我就不客气了。这位后婶子,非妻之相,只会拖累叔父,宜早断,否则会累得亲朋疏远;远术士;不可掺和帝王血脉之事。还有,听说叔父义子数百了?”

    张亮点头:“啊,要不然你以为我侦缉消息、锄恶扶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啊!”

    “叔父想法安置吧,义子太多,是取死之道,万一哪天皇帝猜忌了呢?”柴令武直接戳中了张亮的要害。

    不要说皇帝贤明,不会有猜忌,眼前就有两个例子。

    一个活的,一个死的。

    张亮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口饮尽壶中的酒。

    “贤侄好意,为叔心领了。只是,上船容易下船难啊!明年,我便寻借口将张顗逐出府,向天下宣告,断绝父子关系。”

    “日后,张顗便仰仗贤侄关照了。”

    (感谢一次睡半天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