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海玄君

第四章·复活

    掌柜的不是掌柜的,伙计自然也不是生来就是伙计。

    受了福缘,又被自家掌柜的剜心而死的年轻伙计,原名叫李星渊。

    他本是三十里外一处猎户家的二儿子,学了几手打猎的法子,穷人家的孩子,片刻也闲不下来,他赶着秋末的尾巴,刚和周围村里的其他十几户猎人一起进山赶了冬荒,趁着山里彻底被冰雪封禁之前,把秋膘正肥的猎物抓起风干腊制,如此才能度过年复一年,越来越久的寒冬。

    在赶完冬荒之后,他又马不停蹄的赶到了这家孤悬在雪地荒野当中的旅舍里面,来给人当伙计,虽然赚不赚的到钱还要两说,但至少吃住都在旅舍,少一口精壮少年的粮食,便为家里减少了不少的负担。

    李星渊之前倒也不是没有在这家旅舍干活的经历,往年住在这里的人往往都是些客商,到了冬天走不动山路,便要在旅舍当中一直待到春天大雪消融的时候才能继续动身。

    不过话虽如此,但实际上,三年里面倒有两年当中,旅舍冬天是无人关顾的。

    如果遇上了那种好日子,李星渊便可以和其他伙计一起吃吃喝喝,掌柜为客商储备的肥鸡黄酒,肥猪白菜,放着也是放着,伙计们自然也就不客气了。

    掌柜的倒也不太在意这些,无论客商来不来,他总要备着这些东西——且不说客商住店一向大方,一个冬天就能赚回往常几年的收入,单说他若是不备着这些吃食,或者在冬天干脆不开这家旅舍的话,那么走到此处,没有收到消息的客商,多半会冻死在山里。

    这年头,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虽多,但能少些,掌柜的还是愿意让它少些。

    只不过,既然郑得鳌代替了掌柜的身份,那原来的掌柜的去了哪里,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不管怎么说,无论客商来与不来,春天到了的时候,李星渊从旅舍回家,两边的脸上倒也常能露出些许的油光。

    那个时候,李星渊就一边种地,一边打猎,一边期待着冬天。

    可他没想到自己就会这么死在自己期待的冬天里。

    有人说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

    有人说死亡是一面镜子,反射出生命在它的面前做的各种徒劳的姿态。

    李星渊站在镜子前面,安静的,绝望的,认命的看着自己的一生。

    庸庸碌碌的活,庸庸碌碌的死。

    有什么好留恋的吗?

    好像也没有。

    就这样,李星渊一边太息着,一边慢慢的任由自己的意识消解在那镜子面前。

    ——他原以为会如此的。

    但他醒过来了。

    那浑浊而发散的眼睛盲目的寻找着光亮,不属于活人的眼睛里面,骤然亮起了一丝昏暗的光。

    “你醒了?”

    一旁的青脸少年笑意盈盈的说道。

    “你五脏缺损,魂魄已经消散,不过虽然只有躯壳,倒也还有几分灵智,可以做主。”

    李星渊觉得自己喘不上来气,但他再怎么用力的吸气,充斥在身体当中的依旧只有一股茫茫然的空虚感,就像是他的胸膛里面被塞了一个气球,那气球涨的把他所有的内脏都挤碎了,可里面却只有一股虚无的空气。

    他踉踉跄跄的尝试从地上站起了身来,举目四望,风雪已经停了,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他觉得自己既感觉不到痛苦,也感觉不到悲伤的之类的情绪,甚至也感觉不到寒冷。

    李星渊低头一看,自己的胸口已经出现了一个大洞,这时候他才依稀的记起,自己被掌柜的剜心杀死的事情。

    只不过,过往种种,都如水中望月,镜里看花,看不清楚,想不明白。

    青脸的儒衫少年看他这样,倒也不着急,三名长衫剑士站在他的身后,依旧是不哭不笑,面无表情的模样。

    过了好半天,李星渊才看向青脸少年。

    “你想要的什么?”

    他的声音当中既无复生的欢喜,也无死亡的哀愁,冷的像是一面在冬日冰封的湖泊。

    “这个碗。”

    青脸少年如实回答,从袖口当中掏出一个用来盛黄酒的碗来。

    李星渊认的这个碗,他就是用这个碗给小道士盛了酒,然后才惹来了杀身之祸。

    这碗有什么稀奇的?李星渊不想知道。

    “你为什么不直接拿走?”

    “因为我不想沾因果。”

    青脸少年把碗递给了李星渊。

    “凡人看不见天理命数,故而还可以调侃一句老天无眼,但像我这样的修真者却深知命数如罗网,抓不住却躲不掉,因此对那冥冥中的天命难免畏怯三分。”

    “白拿我一个碗要沾因果,杀了我却不用?”

    李星渊的问题让青脸少年脸色稍异。

    “谁说不用?那报应的才叫快呢。”

    不过,青脸少年毕竟也算修士,养气功夫自然不必多说,脸色很快就恢复如常。

    “总而言之,我以点醒之法将你这尸灵唤醒,约莫能撑个三五日,够你回家与父母兄弟告别,准备后事。”

    青脸少年看着李星渊的脸。

    “不管你认或不认,这都算是对你有恩。”

    李星渊点了点头。

    事实如此。

    “而你身无长物,无法报答这种恩情,只有——”

    青脸少年看向了他刚才递给李星渊的那只碗。

    李星渊明白他的意思,将碗递到了青脸少年的手里。

    这样一来一回,看似毫无意义。

    但青脸少年却长出了一口气,马上就将碗放到了自己的长袖当中,然后躬身,毕恭毕敬的对着李星渊作了个揖。

    再抬起脸来时,青脸少年便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只是笑的肆意,显然是占了李星渊的大便宜。

    “那么你我二人今日就此别过,等我也去那幽冥世界时,再去讨你一杯酒喝。”

    说罢,青脸少年便要转身离开,只留李星渊有些茫然。

    “所谓的因果就这么简单?你复活了我,可我要是转头去作恶的话,你岂不是要沾染更多的因果?”

    青脸少年回身笑道:“我见你不像比丘,你竟见我像是尊者吗?”

    李星渊立在原地,想不明白青脸少年话中的意思,青脸少年也不解释,只是托碗如同托钵,与那剩下的三名长衫剑士一起,片刻间便消失在了这一片雪地上。

    无心之人站在雪地当中,怔怔发呆了不知多长时间,等到雪又开始飘落,他便站起身来,向着一处远方蹒跚而去了。

    (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日本能剧师世阿弥的《花镜》)

    (死亡是一面镜子,反射出生命在它的面前做的各种徒劳的姿态——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