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琛看着宿营里满地的清兵死尸心中对赫伦暗自戒备时，营地外杨玥尤湘和赫伦尤洛等人过去慰抚一众被掳的女子，问起情由，知是附近村镇中的百姓，于是将从清兵的尸体上搜出金银财物，分发众女，让她们各自从小路归家。有几个和张琛一伙的闲汉则站在一旁暗自吞咽着吐沫……

    赫伦因为背对着他们没有留心在意，等大部分妇女被遣散后，那几个闲汉也跟着偷偷离开了……

    还有一部分妇女在之前就已经失去了丈夫、孩子，现在已经无家可归的她们两眼麻木、表情呆滞宛若行尸走肉般任由别人发落，杨玥尤洛将他们带到杨猛那里看他怎么处置。

    赫伦正要跟着一起过去，却不经意瞥到之前解救的田权正一言不发拖拽着一个少妇散乱的长发往背光处走去。

    那个刚刚被解救的少妇被薅着头发一路踉踉跄跄，跌倒头皮被揭破了也一声不吭地复又跟上田权的步伐……赫伦犹豫了一下，觉得不放心跟了上去。

    走到背光处，田权手臂一掼，将他妻子甩在一旁，望着自己妻子头发凌乱，衣袖上似还有殷红血迹，腿上还有青紫，脑中登时浮现出自己的妻子受辱的样子，直觉一道热血充盈脑际……

    痛苦莫名的田权再也无法按捺自己心中屈辱愤懑，起手给了她一巴掌，厉声道，“不要脸的婊子，下三滥的贱货。”她身子已经不干净，被玷污了，而他什么也改变不了，自己的无能为力让他万分挣扎、心如刀割，口中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脸上的表情狰狞恐怖仿佛被魔鬼附了身一般。

    女人咬着牙龈，嘴角已溢出血来，神色凄苦透着无穷的凄楚绝望……

    赫伦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去一脚跺翻了田权，边踢踹边厉声喝骂，“你他么是男人吗，什么狗东西！作为男人自己没种没本事，保护不了老婆，现在却怪被抢掠的老婆失贞！这里最应该打的是你自己！玛德个狗东西怎么不去死?！”

    被踹倒的田权则躺在地上胸中如中重锤，平躺在地默然不动。双眼睁得极大，脸色倏无血色，呆呆望着黑色天幕半晌，蓦地扬声大笑，“好好，好，你打死我，打死我好了，反正我不想活了。”又是一声兮兮渗人的惨笑。

    赫伦正要继续暴打他，抡起的大腿却被旁边的女人死死扑抱住不放，哀求道：“求求你住手，别打我男人！”

    赫伦听到女人的话语，诧异道：“他打你！你还替他求情？！”

    女人乍闻之下凄然一笑，忽见大滴泪珠从她眸中滚出，坠落在土里，“呵呵呵--妾身犯下了滔天的罪过，早就是残花败柳，之所以不要脸地苟活于世就是想临死前再见我男人一眼，现在我见到了——可以死啦……”说完脉脉望向田权。

    已经默默爬起来的田权，也盯着她，用力咬着腮帮子，突起身环然抱住了女人旋即失声嚎叫痛哭…然后…夫妻两互相抱着坐倒在地一起大哭起来。

    男人和女人哭音凄凉难言，赫伦只觉一股又酸又涩的东西直冲眼眉，一股热泪旋即涌了出来，赶紧提住气转过身，稳定了一下情绪，转身走远。

    作为穿越众，他真的不懂这个时代。他想找杨猛谈谈心，便向北坡的小树林走去。

    却见杨猛手撑着树干背对着自己，而他面对的不远处，一个好像杨玥的女人则双手抱膝头埋着蹲在那里。

    “杨兄，那些咱们刚解救出来的同胞姐妹哪去了？“赫伦寻找那十几个妇女，“是进小树林里，哦，她们在梳洗、换衣吧？！”眼神望向杨猛身后，却被杨猛死死挡住。

    赫伦对杨猛的奇怪举动感到十分诧异，“……你挡着我干甚？我是那种人吗！”

    面对玩笑，杨猛刻意回避着眼神交错，不苟言笑的他紧缩眉关。

    有些尴尬的赫伦疑惑地蹙紧了眉头正欲离开，突然心中一动，猛然回头盯住前方。

    “……你最好还是别进去了。”知道赫伦明白过来的杨猛踱步站在他面前，伸臂挡住了他。

    “杨猛你个混蛋，给老子滚开！”赫伦眉头一挑，暴躁道。

    “我是为了你好……”赫伦硬是拨开了杨猛阻拦的手臂，冲进了小树林……然后他楞呆地看着：

    只见树林里吊挂在树枝上，影影绰绰摆晃的竟都是一个个人——都是他们刚刚才解救出来的少妇少女。前一刻还鲜活的生命这一刻都变成了苍白的尸体。

    “不————不————不——————”赫伦双足飞奔着抱举她们的腿一一将她们一一取下，紧随跟过来的杨玥也帮忙着将她们放下。

    赫伦疯狂地伏地给她们做人工呼吸，双手叠压按胸做心肺复苏……旁边的杨玥俏脸一红，正欲喝斥赫伦轻薄无良之举，却蓦然看到赫伦的脸上早已是泪水纵横，表情那么的痛不欲生，只是傻傻地反反复复念叨着“……求求你们……不要死，求求你们活过来……不要死，活过来……”然而，吊颈的时间毕竟太长了，即使赫伦拼尽全力终究也没有救活一个。

    泪眼婆娑的杨玥拉扯着还在疯了一样抢救死尸的赫伦，想让他停下，却被赫伦一把甩开，旋即他站起奔到杨猛面前，揪住他的领子，厉声喝问，“说，是不是你小子逼她们去死的吗？！你个混蛋！”

    “中正兄，我知道你现在难过，我不给你一般见识…”

    “你个封建余孽，立刻回答我！”赫伦身子一颤，恨恨地盯着自己曾经引以为知己的同伴，眼里透出愤怒绝望之色。

    “中正兄，你现在……脑子不清醒…我先不同你讲。”杨猛试图挣开赫伦扼住自己咽喉的手，却感觉像铁铸的一样。

    “少给我……鬼扯……回——答——我————”

    “你……好吧，当然不是，是她们自愿选择成仁的！”杨猛无奈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赫伦听到了最可笑的答案，两手无力地垂落。

    杨猛闭口不言，犹自揉了揉自己脖颈。

    而他身后，杨玥已是泣不成声，语带悲音地哭道，“还能有什么，她们……污了……身子……辱没了家门，夫家不再要她们了，娘家也唯恐避之不及，天下之大，却已没了她们的容身之所～”

    赫伦气恼得止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多日的隐忍和屈辱在这一刻爆发，原来自己坚信的基石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一堆渣，“……踏马的，我就知道，就是因为那些王八丹的封建礼教，狗屁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群连女人都保护不了的男人放什么厥词！自己做不到凭什么要求别人？？他们自己为什么不去死?！为了所谓的面子，这吃人的礼教！都是些酒囊饭袋、废物侏儒……”赫伦跳脚的大骂大叫。

    “赫伦，我敬你是舍身取义的义士，才对你百般忍让，若是你再敢辱及至圣先师，我杨猛必与你势不两立！”

    “哦，这时候你开始义愤填膺了，刚才她们去死的时候你为什么冷血无情、无动于衷。”赫伦咬牙切齿，孔夫子的好经就是被你们这群人念歪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她们自愿舍身成仁，认同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至圣良言（这是明代封建理学的一种说法，大体意思是保持名节比生命还重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饿死是小事，人活着却失节（失去贞洁）就会造成比死还严重的不良后果）。自愿节烈，并自戕、以誓守节之志，所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赴死做一个贞洁烈女有什么不妥……”

    “这不对，这不对……她们本该活着的，都可以不死的！”

    “没什么不对的，身为女人就必须谨身遵守纲常伦理……这是她们的本份……”杨猛理所应当道。

    “什么狗屁纲常，你们除了整天想着怎么依据圣言维护可以压迫他人的制度，这几百年过去有干出点什么，你们的思想停滞不前，这时代完蛋了，我救的人最后还得去死，我还特么废个什么劲，都去死吧！去死吧！什么大明，都毁灭吧！哈哈哈哈……这世道迟早要完，迟早要完！！哈哈哈……”

    杨氏兄妹看着状若疯魔一般的赫伦，默默离开。让他宣泄一下也好，虽然这人很怪但心总是不坏的。

    你终究改变不了这个时代，这个时代终会改变你。

    密闭的树林空无一人，赫伦望着地上躺着的十几具尸体——这他些刚刚拼了命救出来的人，“……你们留下的意志我会好好保存，我向你们发誓，我会替你们改变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