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途I安解玉连环

尾章:解玉连环(上)

    两岸青砖连绵,小河涓涓不息,水草在波心起伏,荡漾着清晨淡淡的阳光。

    一名长脸男子站在岸边,身着素衣,手扣剑鞘。

    “我出手早了……”望着对面屋宇狼藉的街道,男子自言自语:“如果当时没有洗涤吾魁心性,那名少女势必被路羽所伤,如此一来,等到凌征接掌南门,肯定会和路家不死不休,届时我们只需坐收渔利即可。”

    只是这话说出口,男子脸上不免有些愧色。

    身后一位双辫小女孩儿跑过来,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问他:“哥哥你在愁什么?”见他望着对面不说话,女孩儿心思直快说:“你的房子也坏了吗?”

    男子不为所动,依旧自言自语:“我本想帮他,但在得知其身份后,是我故意解开红妆封禁,透露给钟鸣看……”

    双辫小女孩儿在他身边摇头:“哥哥,小玉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男子神情肃穆起来,两臂抬在身前,手掌相叠,躬身向东行礼:“少主,我已找到破局之策,雪花堂勿需再防,南门可托!”

    女孩儿笑得可爱,伸手拉他衣服:“你把小玉说糊涂了。”

    男子起身,看向身边这位不怕生人的小女孩儿,微微一笑,伸手打了个响指。

    河岸金光一闪,就连天边那轮朝阳也霎时间黯然失色。

    “哥哥……”女孩儿紧紧闭眼,晃了晃脑袋,奇怪,眼睛怎么花了?等能看清楚东西,她却忽然忘了要问什么,脑袋里一片空白,但是话已经说出口了,手还抓着人家衣服,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下去:“哥哥,你是谁呀?”

    男子对她笑:“褚洛。”

    ——

    “啪嗒——”

    一条古色古香的丁字路口拐角处,郑阁接下对面之人抛来的那串黄铜钥匙,顺手掂量一番,旋即收好。

    “这间屋子是我帮朋友打点的,在他回来之前,你们住多久都没关系。”对面青年一身灰衣,指指身后这间地段绝佳的双楼木屋,如此说道。

    “多谢子敬。”两人站在门边,不便还礼,郑阁只好点头致谢。

    青年对他摆摆手,面露不悦:“行了,你也不小了,怎么做事还没个长进?昨晚动静闹那么大,老爷子那边可不好交代。”

    郑阁双手笼袖,背倚门框,懒洋洋耸肩一笑:“这不还有你嘛,我有啥好怕的。”

    “从来不让人省心……”青年表情严肃,声音好像是从鼻子里喷出来,只是话未说完,他偏头看了眼郑阁怀中佩剑,心情顿时好转,于是开口说道:“终于还是拔出来了?如何,这就要走了?”

    郑阁抬眼望天,不知从哪抓来一根枯草在嘴里嚼着,摇了摇头:“还有些琐事要处理。”又侧身看向身边青年,眉峰一扬,“你进展如何?”

    青年也学郑阁倚在门框另一边,双手抱怀,干笑两声:“还不行,最多往后推算十年,但也不准确。去年我给一只野猫卜蓍,算出它会在今年春天溺亡,特地在河边等它,却没想到野猫在溺亡前已经濒死。”深深叹一口气,“你却已经连慕容听雪的蜃楼都能走出来了。看来我们之间的第一场较量,是我输了。”

    青年语气认真,神情也很严肃。

    郑阁却无奈笑笑:“我也没赢,总觉得昨天剑斩蜃楼,是他故意输给我。”

    青年倒不关心此事,双肩向后一顶,直起身来,重又对郑阁摆手:“不说这些了,我还得去老爷子那儿给你说情,先走一步。”临行前看了眼始终站在对面槐树下的少年,心中略有些失望,他就是那位南门少主?为一点小事就这幅德行,不像是能做大事的人。

    忽然像记起什么事情,转身对郑阁说:“对了,别急着走,今晚请你喝酒——我付钱。”

    郑阁展颜一笑:“没问题,老地方见。”

    盖穆走后,郑阁看了眼对面路口沉默不语的凌征。槐树尚未开花,绿叶翻飞,在少年身后起伏,沙沙作响;一簇叫不出名字的紫色藤萝攀在墙头,淡淡晨光下,花朵勇敢绽放,宽大而厚实的叶子纷纷弯下腰,许多珍珠流淌。

    自黎明时分他把两人带到这里开始,凌征就一直站在那里,不进不退,一言不发。他仍未道歉——凌征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也知道实实在在伤害了她,让她哭的人是自己。凌征不明白,为什么做正确的事情也会伤人?他心中发誓,再也不要让女生因他哭泣。

    郑阁面无表情,转身进屋。

    阳光从窗子洒落,屋内疏影横斜。江雪坐在桌边,手中抓着那枚酒红色葫芦,小小身影显得有些凄凉,眼神却不容置疑地冷峻。

    江雪摸了摸耳朵,玉环青翠,却再也不会奏出叮咚响声。这是姨妈留给她最后的东西,也已经碎了。她本可以在最后一刻抓取神力,却以绝对的冷静控制了自己,没有被力量吞噬。在那一刻,江雪觉得世间一切痛苦都无法让她失去理智。

    她是神族后人,他们身上都有一道龙牙印,那是当年神族战败的诅咒,其中隐藏着被妖龙封印的力量。每一个知晓自己身世的神族后人,都渴望破除身上这道封印,然而如今,她已永远失去这份力量——却得到了近乎无限的寿命。

    郑阁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并未问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何事,他没兴趣,他对这一切都没兴趣,其实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对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就没什么好感。这是一个即将溃烂的岁月,看到真相的人眼中只有绝望。

    微笑至今,他只是在尽责。

    屋子昏暗,阳光在缝隙间流淌。郑阁将钥匙放在桌上,来到江雪对面,推开一扇扇窗,思考该如何打开局面。

    “哥,你迷茫吗?”江雪开口问他。

    郑阁闻声摇了摇头:“我不迷茫,迷茫的是世人。”说完还是摇头,却又不像否认前一句话:“我太迷茫,因为我太清醒。”走到窗边,看着西天那轮即将消散的弯月:“我心已有明月,却不愿面对明月。……难得糊涂。”

    此时的江雪,本以为自己听懂了郑阁的意思,可直到他在贡妖洲离开人世,她才察觉到,原来多年前那个分别的清晨,雨哥哥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连同他的答案,一并交到她手里。他不止在让凌征做选择,也曾为她指引出方向。

    诸事已了,尘埃落定,离期将近,郑阁难免回想起往事。

    当年师父要为他取名,问他可有钟意的中洲姓氏?江雨苦思良久,难下定论,对前辈说再给他点时间,便回身进屋,独自在馆中徘徊,随意去看那些板壁上文人骚客提的字句,读到一句“四壁空空,周围寂寂,仿佛方外,心中不觉怅然。”忽然心起一个念头:相遇即是有缘,不如就从中做出选择。

    索性抬头一个个看去,第一句便是:醒亦无事,睡亦无事,人生不过空空二字。我辈一生碌碌,半世萧萧,人生难道就是如此?争名夺利,争胜好强,到头来又当如何?看来还是糊涂一些好,万事都作糊涂观,无所谓失,无所谓得,心灵顺自安宁。

    当时第二个字他不认得,只认出一个“郑”字来。两年后在西门个园中又曾读到此人的一首诗作,当即铭记心头,至今念念不忘: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郑燮《竹石》

    “难得……糊涂……”江雪重复着雨哥哥最后的话,目光落在手中那枚葫芦上,久久未能移开。拇指摩挲着眼前字迹,忽然也像当年江雨一样,无端心生一念,两指一抹,将“红炎”二字擦去,随即用指尖刻起字来。

    她还没来得及与凌征讲,她再也不会和他讲:在来羽界的路上,自己也曾有过迷茫,很多时候也不知道究竟该不该来找雨哥哥。一日途中歇息,趁着暮色闲逛,无意间发现驿馆后面竟然还有一所龄近千年的古刹。山门蛛网横斜,飘如飞雪,青苔爬满梁垣,瓦片尽落,显然落寞已久。

    江雪踱进院中,庙内竟然还有一位老妪,三千银丝垂落腰背,面壁呆坐,好似鬼物。江雪吓得叫了一声,老妪迟迟转身,轻轻瞧她一眼,目光却很慈祥。她并不说话,只是偶尔起身,擦拭屋内几座漆皮掉落的经筒。

    江雪见老人没有赶她的意思,就跟上去看,原以为经筒上一定都是自己看不懂的怪文,只是好奇,不料居然被她认出一行字:

    【缘来不拒-境去不留】

    江雪从未想到,竟是这八个字击碎她心中迷茫,让她抬头向前看,一路走到羽界,又与凌征相遇……

    屋内静到极点,寻着稍纵即逝的声响,好像可以抓住风的影子。

    江雪眼神哀伤:缘来不拒,境去不留。可若有缘无分,又当如何?她一笔一画,刻得认真、专注,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此时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但在这段无比短暂的时光中,她已经做出一个残忍的决定。

    刻完字后,江雪木然拔出塞子,捧起葫芦抿一口酒。酒水从嘴角流进身体,却从眼角重新滑落。

    “哥,把这个还给他。”江雪起身,将葫芦丢给郑阁。

    郑阁顺手接下来,看了一眼上面的字,又抬头去端详江雪——后者已经转身上楼。

    “要他进来吗?”郑阁忙问。

    “不见。”江雪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