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义殿偏殿内，常景和斜倚在榻上，神情淡淡地看着手里捧着的书。榻侧设有小几，上面摆着茶点，他时不时地伸出手指捏起块点心浅浅品尝。

    侍奉弟子舒玉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羽扇，呵欠连连。

    房间门被敲响，“师兄，你睡了没？”

    常景和翻阅书篇的手指一顿，淡淡出声，“还未。”

    云泽推门而入，上前一屁股坐在榻上，扫了眼小几上的点心，随手拈了块扔进嘴里，道，“师兄，我来是和你说说月燕的事。”

    “月燕怎么了？”

    云泽使了个眼色，常景和道，“舒玉，你先出去。”

    舒玉掩下呵欠，应声退下。

    云泽这才神色凝重两分，道，“你可知月燕又将那魔族公主带回来了？”

    常景和眸光微动，“现在知道了。”

    “说来也是我的问题，忙着炼药，没及时疏导玄桦，他因白桦一事，和琉苏私自跑去找半沧报仇，结果被褚摇光给生擒了。月燕为救他俩，被褚摇光下了结魂咒。今日她来，便是以月燕性命相逼，让我出面帮她杀了褚江玦，情势所逼，我也只能先答应了她。”

    常景和眉心微动，问，“褚摇光……若吾没记错，褚江玦应是她的叔叔，她为何要杀他？”

    云泽道，“这是他们魔族之间的事，我怎么知道？不过那丫头说她被废过，我猜多半是被褚江玦废的，他们魔族一向如此，对血亲都心狠手辣，何况旁人？再说她父亲死在我手上时，那丫头脸上连半分伤心之色都没有，可见天性凉薄，也是他们魔族特色。”

    他又叹道，“唉，可月燕偏偏对那丫头……说起这事，老子就头疼。别看月燕平日是乖顺，实则骨子里多少藏着点叛逆。结魂咒他也敢让人说下就下。”

    常景和却神色淡若道，“孩子到情窦初开的年纪罢了，无伤大雅。他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至于结魂咒，长华对咒术并不精研，不如请青元门的人来瞧瞧，或许有办法可以解。”

    云泽道，“也是。青元门精通咒术，我早派人去请了，只是血毒一事，他们门派近来也忙，恐怕得过段时日才抽得出人来长华了。”

    常景和颔首，又问，“那褚江玦并不好对付，魔族又在他的掌控之下，那魔族公主是作何打算？”

    云泽道，“谁知道呢，最近老是打架，仙门人界疲惫不堪，早就再经不起折腾了。至于具体计划她还没和老子说呢，非要等那魔君诀修来。”

    常景和道，“无论是月燕中咒一事，还是你和褚摇光合作一事，都不可外传，否则徒生事端。”

    云泽道，“师兄放心，这点老子还是明白。那丫头我也试过了，天资的确过人，不过终究嫩了点，手段倒是狠，也就月燕那孩子犯糊涂……”

    常景和道，“先前送血毒解药的可是她？”

    云泽道，“也只能是她了。”

    常景和掩唇轻咳，道，“此事吾已明了。如今那把黄泉剑可还在她手中？”

    云泽惊道，“我差点把这事给忘了！但今日试探她时，却未见她用过此剑。”

    常景和道，“黄泉剑乃极恶之剑，她如今恐怕不能驾驭，你明日且问问，此剑绝不能落入褚江玦手里。”

    云泽犹豫道，“我知道了师兄。不过你真不担心月燕……”

    常景和极浅一笑，慢声道，“我们都活了一大把岁数，凡事看得浅淡。月燕还是个孩子，强制干预只会适得其反。”

    云泽郁闷道，“师兄你倒是看得开，结魂咒一日未解，月燕的命就握在那丫头手里，就算杀了褚江玦，她能不能坐稳魔尊之位还难说，要是反被魔族杀了，月燕还得给她陪葬。”

    常景和睫毛一颤，道，“若是如此，结魂咒未解之前，将她抓来关在长华便是，左右她不死月燕也不会死。”

    云泽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就是有点缺德。”

    常景和道，“嗯，若真有这么一天，避免影响吾和月燕的师徒关系，就辛苦云泽来做这事吧。”

    云泽瞪眼，“师兄你！”

    常景和低笑，又忍不住一阵咳嗽。

    云泽皱眉，“师兄，让你养的身子养哪去了？怎么还老是咳嗽？”

    常景和摇头，“吾和褚江黎一战，能活下来已是不易，如今不过是落下咳疾罢了，无足挂齿。”

    到他们这个修为的人，基本上不受伤就不会生病。一旦落下什么小毛病，表面上看无足轻重，实则极有可能伤及了根本。

    云泽面色难看，久久不语。

    ……

    翌日清晨。

    褚摇光还懒在被窝，迷迷糊糊地听见对面房间的开门声，陆月燕应是又要去修行练剑了。

    她也不甚在意，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又发觉睡不着，于是慢吞吞地起床出了房门。

    院子里空空如也，看来陆月燕今日没有在院子里练剑。

    她动了动耳朵，仔细分辨剑声的方位。

    竹林深处，隐有风破叶落的声音，她寻声飞去，剑气卷石，竹林摇曳，青鹤般的身影游走其中，剑光寒芒，鹤影持剑踏石转来，竟直逼她面门。

    她尚未彻底清醒，见状瞳孔一缩，身体已经先一步飞跃避开，还未来得及说话，剑锋陡然一转，横扫侧颈，她足尖一点，翻身而上，踏剑踢去一脚，他偏头一躲，长剑一挑，她翻身落地，他停下进攻。

    他只用剑，她也没用法力。

    经他这么一闹，她算是彻底清醒过来，顶着一头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凶神恶煞地瞪着他，“陆月燕，大清早地拿我练剑？”

    陆月燕瞧她两眼，目光在她凌乱的头发上凝了一会，别开眼，淡道，“是我练剑时你突然冲进来打扰。”

    她一噎，委屈道，“我就是醒来想看看你嘛。”

    他睫毛轻颤，忽略掉这话，“既然醒得这般早，不如和我一起练剑。”

    褚摇光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我才不想练，单论剑术，我可不如你。”

    陆月燕看她一眼，却见她脸上莫名爬上来一尾小黑蛇，她面容平淡地抓住小黑蛇，道，“诀修来了。”

    ……

    明理殿偏殿。

    一方长桌上，云泽翘着腿坐在主位，玄桦和琉苏坐在右侧，陆月燕和褚摇光坐在左侧。

    诀修环视一圈，将地图抛在桌上，指着一块地标，悠悠道，“魔军要从极北回九幽，会途径莫那乌沙漠，沙漠辽阔，所需时间和精力最多，也最耗体力。而我们的第一步，便是提前抵达莫那乌沙漠，拦截魔军……”

    琉苏忍不住瞪大眼睛提出质疑，“就我们几个去拦截魔军？”

    诀修瞥她一眼，笑，“我还未说完。”

    云泽不耐道，“那就赶紧继续说，少废话。”

    仙魔不两立，如今阴差阳错竟然汇聚一堂，云泽已是深感挫败，偏偏现在还得听这魔君的安排，心中更为不愉，于是此时压根就没什么好脸色。

    面对云泽的不耐烦，诀修也不恼，慢条斯理道，“魔族情况比你们想象中要复杂得多。褚江玦虽暂为魔尊，可他始终没有代表着魔尊至上强大的黄泉剑，所以并非所有魔族都心甘情愿奉他为尊，譬如我，又譬如如今的魔军统领，青川。只要我们公主现身，青川只会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玄桦问，“那还有七十二魔君呢？”

    诀修答道，“七十二魔君现大多是褚江玦匆忙提拔上来的魔，实力稍欠。再加之琅也已被我们公主解决，是以七十二魔君不足为惧。”

    听到这里，陆月燕侧目，“你杀了琅也？”

    褚摇光偏头，弯起唇角笑，“对啊，我厉害吗？”

    他淡道，“厉害。”

    诀修扫他们一眼，继续道，“拦截住魔军后，第二步，便是用黄泉剑，诱杀褚江玦。”

    云泽斜睨一眼，道，“说起黄泉剑，那把破剑不是被你们公主抢去了么？既然你们魔族认剑不认人，让你们公主拿着剑回去即位不就行了吗？”

    褚摇光懒得解释，便道，“诀修，你来说。”

    诀修道，“魔族情况很复杂。历代魔尊即位，一是实力绝对强大，二是黄泉剑认主。唯有这样的褚氏血脉，才够资格受万魔臣服朝拜。如今褚江玦虽入鬼道，但实力深不可测，即便无黄泉剑，仍有不少魔族死心追随。至于黄泉剑，并未认主，也是我们选择与长华合作的原因之一。”

    云泽笑看褚摇光，嘲道，“你果然还无法驾驭那把剑。”

    褚摇光嗤笑，“历代褚氏，没有一位是十七岁就得了黄泉剑认可的。而我那不争气的父亲，也是一百多岁时，才让黄泉剑认他主。”

    云泽没好气问，“那你还抢黄泉剑做什么？还把万浮塔给炸了，没个百八十年，压根修不回来！”

    褚摇光挑眉，“这剑我若不夺，就成了褚江玦的了。虽然当初黄泉剑选择了我老爹，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谁知道黄泉剑又会不会选择褚江玦？”

    云泽皱眉，“那你把黄泉剑拿来。”

    诀修道，“这可不行。先不说黄泉剑是乃我族至宝之剑，我们还要利用黄泉剑，诱杀褚江玦。”

    他话语一顿，笑吟吟道，“只要褚江玦一死，褚氏血脉便只剩我们公主，魔族自然会拥护她为尊。毕竟她现在还这般年轻，黄泉剑认主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看向褚摇光，视线却若有若无地落在她身边的人身上，笑，“对吧，公主。”

    觉察到他的视线，陆月燕缓缓抬眸，他微微眯眼，眼底一丝杀意悄然划过。

    褚摇光望了眼诀修，虽疑惑他突然点她，但还是配合地嗯了一声。

    玄桦突然笑，“你对摇光很忠心的样子？”

    诀修扬扬眉，似笑非笑，“这可是我们公主。”

    陆月燕冷不丁问，“你刚才说以黄泉剑诱杀，是何意思？”

    诀修道，“这就是我要说的重点。”

    他手指在地图一滑，落在一个小地标上，“莫那乌沙漠数千年前有魔龙腥风作乱，曾有位仙人便在地布下千古杀阵，将魔龙剿灭于此，此地后来也被称之为屠龙关。数千年过去，屠龙关仍残有千古杀阵的阵气，凡入屠龙关的魔族，法力都会受到压制。我的计划是，我们提前到屠龙关布下杀阵，再用黄泉剑将褚江玦引入此处，将其杀死。”

    云泽不屑道，“屠龙关老子知道，褚江玦也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你说让他来，他就乖乖来？”

    诀修自信道，“放心，以褚江玦对黄泉剑那疯狂的执念，即便明知陷阱，他也会乖乖往里跳。”

    云泽思索道，“以你之言，我们提前埋伏在屠龙关，随后故意放出黄泉剑的消息引褚江玦来？”

    诀修道，“不对。若是放出消息，褚江玦会先派出魔君试探，这样会错过杀他的最好时机。所以，必须要有人用黄泉剑亲自引诱褚江玦入阵，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是上策。”

    琉苏惊道，“那岂不是很危险？！”

    玄桦挑眉，“是啊，沙漠辽阔无比，若魔军行驶路线离屠龙关过远，途中出了意外可怎么办？”

    云泽眯起眼问，“谁来做这个诱饵？你们公主？死在路上了怎么办？”

    他并非担心褚摇光，而是陆月燕的性命，要知他们之间还有结魂咒的存在。

    褚摇光懒声道，“褚江玦既要杀我又要黄泉剑，这个诱饵除了本公主，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诀修默了一会，道，“魔族中会有线人给我传报动向，距离问题的确无法控制，所以我只能暗中安排人干扰。此计划是否顺利，天时地利人和必不可少。可若是错过这个机会，等褚江玦回到九幽，可就再难下手了。”

    云泽问，“计划何时行动？”

    诀修，“越快越好，最好明日就出发。因为我们必须先一步踏入莫那乌沙漠，熟悉路线和方位，若是有什么意外，也能及时应对，不至于耽搁而错过时机。”

    玄桦却看着地图问起，“可极北比长华距离莫那乌沙漠近上许多，即便明日出发，用御剑术日夜兼程，也至少得七八日。若是褚江玦动作更快，我们去晚了岂不是白跑一趟？”

    云泽出声道，“此事不必担心，交给老子就好。既然明日就要出发，你们便先去准备准备，明日卯时在山门口汇合。”

    褚摇光蹙眉，“云泽，你们长华弟子那么多，就不能多叫两个人？”

    云泽被她这么一提醒，反而转头对琉苏道，“小琉苏呀，此行任务危险，你伤还未好完，就不许瞎凑热闹了。”

    琉苏一听，不乐意了，拉着云泽袖子撒娇，“师父，我已经好完了！你看，我一点事都没有，而且谁说我去凑热闹了，我最近都有好好修行，一定不拖后腿！”

    云泽板着脸，“本来就是看在你伤未愈，你私自跑出山的事为师都没和你计较，你还是乖乖待在长华，为师比较放心。”

    琉苏闷闷不乐，哼道，“就是怕我拖后腿呗，不去就不去嘛，白听半天。”

    褚摇光挑眉，“我说云泽，我说的多加点人手，你是不是听反了？怎么还少个人呢？”

    云泽皱起眉，“你什么身份你不清楚？长华和魔族公主合作一事，本就不可外传，知道的人越多越麻烦。”

    褚摇光思索一会，明白他们仙门顾及名声，当下也不再勉强，只是懒洋洋道，“琉苏她想去就去呗，到时候躲远点就行，又不需要她来杀褚江玦。”

    琉苏惊讶抬眸，没想到她竟然会帮她说话，又蹙眉道，“算了，我的实力……也帮不上你们什么忙。”

    陆月燕淡道，“不想去看看沙漠？”

    琉苏垂眸，她当然想了。

    玄桦揽过琉苏，笑，“哎呀小琉苏，有师兄们在呢，哪用你来担心这些？”

    琉苏瘪嘴，委屈地望着云泽，“师父……”

    云泽仍旧紧皱着眉，好一会，还是心软道，“唉，罢了罢了，一起去吧。一个二个的净不省心，老子真是造孽……”

    琉苏眉梢一笑，“多谢师父！师父最好了！”

    云泽拂袖离去，“都散了吧。”

    他离去后，玄桦琉苏也跟着离去。

    陆月燕正要起身，身边的人先他一步，拉着那方的诀修走远两步，他神色一顿，又坐在位置上没动。

    诀修笑，“怎么？要说什么悄悄话？”

    褚摇光白他一眼，“阴执他们出发了吗？”

    诀修轻飘飘道，“放心，安排好了。”

    褚摇光点点头，考虑到半沧流末曾多次和陆月燕对上，不宜同行，避免节外生枝，是以只能安排他们暗中单独行动了。

    “行，今夜你就在长华山脚随便找棵树歇着吧。”

    诀修冷笑，“那公主你呢，来了长华歇在哪里？和陆月燕一起睡了？”

    褚摇光朝后瞥了眼，撇撇嘴，“你管我呢。”

    诀修扯了下嘴角，“行。”

    待他离去后，褚摇光这才回身看着还坐着的陆月燕，疑惑道，“不回清止峰吗？”

    后者慢吞吞地站起身来，面色如常地和她一起往殿外走去，一同回了清止峰。

    回来后，陆月燕径直回自己房间，褚摇光还没来得及和他说话，门就合上了。

    她望着紧闭的房门，撇了撇嘴，随后打着呵欠回了自己的房间，躺床上补着回笼觉。

    褚摇光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还是被一股浓浓的饭菜香味给勾醒了肚子里的馋虫，不得不醒来。

    她躺床上懵了一会，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梦到陆月燕给她做了晚饭，就听见敲门声响起，屋外传来他不冷不淡的声音，“吃饭了。”

    她陡然清醒，翻身下床，快步走去拉开房门，站在屋门口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急匆匆地越过他冲了出去，直奔树下那方摆着色香俱全的三菜一汤的石桌旁，一脸痴迷地深深嗅了口香气，“好香！”

    陆月燕，“……”

    他转过身去，一道身影又猛然扑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腰，声音还带着点未醒的懒调，“陆月燕，你真好！”

    他长睫微颤，还没来得及推开她，她却先一步松开，犹如一只来去匆匆的蝴蝶，转眼间又扑回了那方石桌旁。

    她神清气爽地坐下来，端起碗筷，吃了两口，见他迟迟未来，偏头冲他笑道，“快过来一起吃呀。”

    陆月燕沉默片刻，走过去坐下，端起碗筷，道，“不可以再这样。”

    她嚼着饭，装傻充愣地含糊不清道，“哪样？”

    他顿了顿，道，“抱我。”

    “哦，等会再抱。”

    “……我是说，不可以再抱我。”

    褚摇光咽下一口饭，抬眸看他，“那牵手呢？”

    “不可以。”

    “亲亲呢？”

    他面色一顿，仍道，“不可以。”

    她期盼地问，“睡觉呢？”

    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没有直接拒绝，反而轻抬了一双无波的眼眸，看了她一会，在她眼里的期待的光亮越发浓烈时，他终于开口，“不可以。”

    她怒问，“为什么？！”

    陆月燕盯着她，问，“你现在还需要沧海碧珠？”

    褚摇光一愣，“不需要了……”

    “黄泉剑也已在你手中。”

    “是……”

    “云泽上仙也答应帮你杀褚江玦。”

    “唔……所以呢？”

    “所以，不用再对我示好。”

    褚摇光缓慢地眨着眼，“哦。”

    陆月燕抿了下唇。

    安静了会，她又突然一脸认真地问，“陆月燕，真不可以一起睡觉？”

    后者五指一紧，险些把手里的碗捏碎，冷道，“……吃饭吧。”

    她失望地叹口气，“上次还同意让我睡呢，男人心真善变啊。”

    他长睫低垂，垂下眼帘，对这话恍若未闻，若无其事地吃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