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予一听，瞳孔一颤，又欲将手中金铃给她带上，哀求道，“姐姐，你听我说，等我彻底吞噬了褚氏的梦魂，我就有足够的法力来支撑梦境，你就不会再死了，我们可以在完美的梦境里永远在一起……”

    莫依打断他，“阿银，我之所以会在梦境中不断的死去，是因为囚魂有逆天道，所以，不论你吞噬多少梦魂，谁的梦魂，我的结局都不会发生改变，我依然会不断死去。”

    “天道天道天道！凭什么？！凭什么纱陇城就可以囚禁你生生世世，而我只是想和你相守一生都不可以？凭什么？！”银予神色癫狂又痛苦。

    褚摇光听见此话，脑中白光一闪，“所以……纱陇城第一任城主，就是莫依？”

    莫依面色一顿，看向她，“是，不仅第一任，每一份城主都是我，都叫莫依。”

    褚摇光再一次被震惊，“每一任？你是活了几百岁？还是活了无数次？”

    莫依道，“我们估若族千年前便生存在于莫那乌沙漠，纱陇城本也是个繁华的城市，可惜好景不长，沙漠滋生了越来越多的魔物，族人们生存艰难，于是不少族人选择背井离乡，但也有族人不愿远离故土。

    于是……四百年前，全族之人齐心向天祭祀，祁求拥有和魔物对抗之力，而我便应天而生，天生拥有神力，我生来的使命便是守护纱陇城。可人之躯无法承受强大的神力，我注定生生世世只能活到二十五岁。”

    “所以三十年前，你死去，不是因为生了怪病，而是注定要死？”褚摇光眸光复杂地问。

    莫依点了点头。

    诀修挑眉，“可阿衫说，银予用心头血将你救活一事，是梦境还是真实的？”

    莫依一下沉默，银予凄惨一笑，“我知道姐姐放不下纱陇城那群百姓，所以以心血给姐姐续命，只为让她多活一年，与我成婚，了我此生心愿罢了……”

    陆月燕冷问，“后来你后悔了？所以杀了全城的百姓？”

    “不是！”银予面色陡然一变，变得阴森可怖，“你根本不知道有多可笑！姐姐生生世世守护他们，可他们呢，就因为姐姐逐渐好起来的那半年，神力尽失，他们便以为这是上天对他们的惩罚！要收回神力，他们惶恐不已，就在大婚当日，下毒毒死了姐姐……全族人都知道！每一个人都知道！却没有一个人来告诉我们！凭什么？！我明明只有只一个心愿……所以，他们该死！他们才该死！！”

    陆月燕一下哑然，这是真相？竟如此不堪？！

    褚摇光瞧了眼陆月燕，懒洋洋地反问，“你怎么知道全族人都知道？有没有可能，有人告诉了你们呢？”

    银予神色悲怆，“你们知道是谁亲手将那杯毒水端给姐姐的吗？是……阿衫。她和姐姐这一世，自幼一同长大，情如姐妹……却受族人挑拨，亲手杀了姐姐……”

    这下就连褚摇光都忍不住摇头叹息道，“人性如此……”

    陆月燕突然急急出声，“莫依在消散了！”

    只见莫依的身体从四肢开始，一点一点化为虚无的白光，银予瞳孔一颤，几乎是哭腔喊道，“不！不！不要！”

    莫依平静的面色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她漂亮的眼睛温柔又怜悯地望着少年，轻轻拥抱着他，亲吻他的鼻尖，“阿银……”

    少年慌忙地给她带着铃铛，“哐当——”铃铛掉落进深渊，莫依的身影彻底消散，化为虚无。

    莫依应天而生，纱陇城的百姓被银予全部吞噬，莫依的存在也没有了必要，她注定是要堙灭于天地间。

    囚魂之铃也只能多留她一些时间罢了。

    “不……”银予目光呆滞地盯着黑暗，好一会，才渐渐回神，面如死灰，喃喃道，“既然姐姐没了……那我也没必要在活在梦境里了……”他的目光阴冷地看向褚摇光，“都是你，都是你们……你们也和我一起死在梦境里好了！”

    他说完这话，四周的黑暗一阵扭曲，分裂，重聚，再次化为无数锋利的黑色碎片，整个梦境都在坠落，破裂，毁灭。

    少年闭上了眼，任由身体不受控制地失坠。

    诀修，“他自毁了！无方梦境也会随他彻底毁灭！”

    褚摇光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失坠，“不是吧？！诀修！臭狐狸！赶紧想办法啊！！”

    诀修咬牙，“老子不知道！！”

    褚摇光骂道，“没用的东西！！”

    骂归骂，褚摇光心里还是很慌，这该死的无方梦境，除了银予自毁，就没有别的办法出去了吗……

    最恐怖的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撕扯着她的身体，浑身疼地快要爆炸，这股力量几乎快要将她的灵魂也撕碎！

    一双手臂突然将她拽进怀里，身下的人紧紧搂住她，熟悉的气息将她包裹，一同飞速地坠落在无尽的深渊。

    褚摇光忍着痛，笑，“陆月燕，要一起死吗？”

    “……”

    得不到回应，耳边的红宝石耳坠却开始发着光，梧离惊慌的声音传进她耳边，“乖女，听我说，现在捏碎耳坠，里面有我一丝法力，在无方梦境彻底毁灭以前，杀了银予！”

    她瞳孔一颤，取下那枚耳坠，握在手心用力一捏，一丝法力流入身体，她回身推开陆月燕，他也正好松开了她，他的身体往下坠，袖里的匕首飞出，她诧异一瞬，飞速握住，调用体内唯一一丝法力，转头朝那方还在拼命坠落的银予猛然飞去。

    靠近他时，一滴晶莹的水珠啪嗒地打在她的手上，她蹙了下眉，下一刻，毫不犹豫地捅进了银予的心口。

    没有鲜血，因为他早已死去。在他的梦境里，他若不想死，谁也杀不了他。可他一旦动了想死的念头，规则改写，任何人任何物，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他。

    银予的身体也化为一粒粒碎片散去，无方梦境被破，外界的白光像是无数柄锋利的光剑捅了进来，将梦境彻底切割粉碎。

    长期处于黑暗之中的褚摇光被这突入其来的白光险些亮瞎眼，闭眼一瞬，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犹如浪潮般涌进她的脑海。

    这是……银予的记忆？

    ……

    梦魔一族，可造梦、食梦、吞魂，除此之外，他们毫无其他能力。而吞魂，则需要一重又一重的造梦，引生者沉迷梦境，最终化为梦魔的心魂之力。若要造梦，又需要依靠心魂之力来吞食旁人的梦境来获取造梦之力。

    如此，便是世代梦魔的修行之道。

    可这代梦魔银予，却偏不如此。

    他不爱食梦，导致造梦之力极弱，更无法吞噬梦魂，也就造就了他修为低微。

    而在魔族，素来以强者为尊，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梦魔，只能被同族欺压嘲笑。

    终于有一天，银予忍无可忍，叛离了魔族，独自一人漂泊在三界。

    少年独自去过很多地方。有时是小桥流水的江南，春日里，他会躺在河边垂柳下吃新鲜的艾草青团；有时是一碧千里的草原，他喜欢趴在牛背上，任由草原清凉的风灌进他的胸腔；有时是白雪皑皑的雪山，有时是碧蓝深邃的大海……

    比起吞食旁人虚无缥缈的梦境来增长修为，这位梦魔似乎更喜欢真切美好的世间。

    他活得不像是一个魔族，倒像是一个热烈单纯的人类少年。

    少年兜兜转转，来到了莫那乌沙漠。

    他也喜欢这片沙漠，喜欢坐在沙丘上，欣赏沙漠美丽的日出日落，当霞光拉长少年的影子时，他又觉得有些孤独。

    不过那种感觉随着旭日高升，夜幕降临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在外漂泊这些年，从未遇上过什么值得一提的危险，但偏偏，就在少年打算走出这片沙漠时，他遇上了沙霾，迷失方向不是最糟糕的，糟糕的是他遇上了一只非常凶狠的赤魔蛇。

    赤魔蛇灵智低下，不比人心复杂多念，他一个梦魔，遇上这种魔兽，也没法用梦境困住它，他的能力毫无用处。

    更何况这么多年，他的修为毫无长进。

    结局可想而知，他被赤魔蛇追杀得奄奄一息，就在快要被赤魔蛇吞食入腹时，一支羽箭划破长空，一箭杀死了赤魔蛇，救下了他的性命。

    他对恩人自然是千恩万谢，但还没到以身相许的地步。

    他倒在一望无际地荒沙之中，听见了一声细微铃响，他昏迷之前，见到了一位极其美丽的女子。

    她深褐色的眼睛深邃又迷人，就像是他曾在极西之境见到的那片幽深静谧的星空；她还有一头波浪般漂亮的长卷发，她的头发上还会系着细闪的彩石，她走向他时，她的声音温柔又平静，就像是，就像是……对了，就像是他曾在西纳湖畔见到的那汪清澈明朗的碧水。

    那一刻，仿佛他曾见过的世上所有美好之物都汇聚在了眼前的女子身上。

    银予其实怀疑自己是被她美晕的。

    他忽然忆起，曾在凡间戏台子上经常听见那悠扬婉转的唱腔：救命之恩，应当以身相许。

    ……

    褚摇光再次猛然睁开了眼，入目的是一片湛蓝纯净的天空，还有一座气宇轩昂的神女像。

    原来她还躺在地上。

    她从地上有些吃力地爬起来，竟觉有些力不从心，望着熟悉的场景，她竟然回到了纱陇城神女像这条街上？

    她朝四周一扫，果然身边还横七竖八地躺着三道人影，正是陆月燕和诀修，还有……褚江玦？

    褚摇光眯起眼，大步跨过陆月燕和诀修，来到褚江玦身边，蹲下身，握紧了手里的匕首，对准了褚江玦的心口，毫不犹疑地狠狠一捅，鲜血染红了她的眼睛。

    死了吧？叔叔？

    谁料眼前的男子闷哼一声，陡然睁开了一双凌厉的眼睛，死死盯她一眼，捂住胸口猛然起身，伸出手就要掐上她的脖子。

    褚摇光一惊，没想到一刀还没杀死他，反而把他唤醒了？！她朝后一避，竟然双腿发软地跌坐在了地上！

    而褚江玦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摇摇晃晃地捂住胸口站起身来，阴沉道，“小侄女，下手真是快啊！”

    褚摇光冷笑，正要从地上爬起来时，地面却猝不及防地一阵地动山摇，她浑身无力地被这一摇，又跌回地上滚了一圈，滚到了神女像下，手指打上了一个物件，发出一声熟悉的铃响，她抬眸一看，正是那枚囚魂之铃。

    也没多想，将铃铛往袖子里一揣，连忙爬了起来。

    此时一旁的陆月燕和诀修也双双醒来，瞧见局势，不过一瞬便反应过来。

    来不及多说，整座纱陇城猛然向下凹陷，四周的房屋也开始轰隆隆接二连三地倒塌，一浪又一浪的荒沙往里灌。

    诀修气息不稳，咬牙道，“这重梦境也快彻底塌陷了……”

    褚摇光忍不住骂道，“没完没了是吧？！真服了！老子不活了！！”

    刚骂完，头上那座神女像就精准地朝她倒来，她两眼一黑，嘴上说着不想活了，脚却老老实实地跑了起来，随着阴影越来越近，眼见着她就快被庞大的雕像砸死，一道金色剑光忽然闪过，一剑将头上的雕像劈飞。

    她一愣，便见不远处，陆月燕一手握剑，一边踉踉跄跄地朝她奔来，一把拽过她的手，“走！”

    她反手抓住诀修，“走！”

    纱陇城倒塌地越来越快，直到天边亮起一道金光，湛蓝的天空蓦地出现一丝裂痕，像是在冰面上划破了一条口子，裂痕逐渐扩大，天空也开始一块一块地掉落下来。

    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有人的法力都在逐渐恢复中。

    三人一道飞出纱陇城的瞬间，天边金光大亮，有人从外面破开了梦境，梦境的世界飞速下沉远去，破碎的天空越压越低，紧接着又是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天旋地转，众人不受控制地闭上了眼睛。

    茫茫荒沙上忽然多了三道人影，昏沉得不省人事。

    遥远的天边传来一辆纸鹤飞旋而来，伴随着琉苏的惊呼，“师父！在那里！”

    纸鹤落在沙地上的三人身边，云泽急急飞下，“月燕！”

    玄桦琉苏紧随其后，“月燕师兄！”

    与此同时，不远处又飞来四道人影，正是梧离，还有阴执流末半沧。

    两波人马同时落在褚摇三人身边，场面一阵诡异的静止，云泽和梧离视线交汇的瞬间，双方无形的对峙拉开了序幕。

    “魔君流末！”琉苏咬牙切齿地恨道。

    流末淡淡瞥了她一眼。

    阴执看了眼情况，又瞧见一旁昏迷的三人，紧皱着眉头出声道，“诸位，还是先去看看他们几个吧。”

    他说完，也不顾场上危险的气氛，急急跑去检查褚摇光和诀修的情况。

    另一边云泽使了眼色，玄桦和琉苏也跑去检查陆月燕的情况。

    梧离见状，心道耗下去也没有意义，而且看着这群仙风道骨的仙门中人就厌烦得很，便冷然开口道，“云泽，他们陷入梦境太久，魂力虚弱，恐怕不睡个十天半个月是醒不了了。这样，你先带你们那个长华大弟子走，我带我们公主走，有什么事等他们醒来再说，如何？”

    云泽眯起眼，冷哼一声，调头去往陆月燕身边，对玄桦道，“乖徒儿，带上月燕，我们走。”

    梧离也冷哼一声，跑去褚摇光的身边，将她抱起，却发现她的手还被人紧紧握住，梧离一瞧，就见陆月燕昏死了还紧抓着她的手不放，他眼底腾起阴郁，伸出手一根一根地抠开陆月燕的手指，抱起褚摇光，“走，回九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