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同意！”刘宇辉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声对詹姆斯·雷德说道，“我们才离开地球不到半个月，新的政府新的管理体系也才颁布不久，而且上次大战给全船带来的各种影响也没有完全消除。现在应该给出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人去适应和消化这些变革，而不是去进一步压迫！”

    雷德坐在餐桌正中的位置上，默默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然后放下，看了一会水晶杯里清澈金黄色香槟不断泛起的细小气泡，然后抬眼扫视了一圈餐桌旁的众人。

    为了方便进行曙光号的全面管理，雷德在靠近商业区的位置选了一处房子作为临时的行政管理中枢，同时也作为他私人的府邸。

    今天，他邀请了一众高级官员共进晚餐，同时宣布了一系列新的法令和管理措施。其中一条是按照军事化管理的方式，严格制定全船所有人每天的生活内容和限定时间。

    比如，8点到18点除了中午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之外均作为强制工作时间，所有必须在自己的岗位上完成定量的工作。这期间，商业区、生态区之类的休闲场所将全部处于关闭状态。

    再比如，21点以后全船实行宵禁，除持有特殊时段通行许可之外的所有人必须留在家里或者工作场所内部，不能随意在室外行动。

    当然，还包括了一些关于民众娱乐方式和时间的限制条款、烟草酒精类产品的消费限制和使用限制条款、以杜绝浪费而进行的生活用品和食品的定额购买条款等等，不一而足。

    然而，与这些内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雷德给予了警备队和军队截然不同的自由度，包括军需物资和常规生活物资的极大倾斜，以及任务外自行安排日常时间的高随意度。

    这些内容从雷德的口中说出以后，引起了刘宇辉的强烈不适，甚至没有全部听完就起身打断了雷德。

    刘宇辉深吸了一口气站直身体继续说道：“我很不理解这些规定意义在哪里。今年是2671年了，人类历史上最近的类似的管理制度还是在23世纪末期因为地球资源紧张而不得不颁布执行的那些法令。各位都了解过历史，那些法令颁布执行之后引发了多大的社会动荡产生了多少适得其反的不安定因素，各位心知肚明。那个时候，是因为资源匮乏不得不那么做。可是现在，曙光号已经完全实现了正常的城市循环体系，不缺物质，不缺任何影响生存的条件，我们唯一需要防备的只有星蝗的威胁。换句话说，如果不被星蝗直接攻击，曙光号可以永远行驶在宇宙当中，而生活在内部的人类可以一直延续下去。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要实行这么苛刻的管理制度？”

    雷德轻轻一笑，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然后随意地丢在桌上，缓缓开口说道：“享乐、安逸，或者沉浸在失去和回忆的悲伤与怜悯里，然后再打着宣泄情绪的名义继续放纵在各式各样的欲望里。人性的可悲莫过于此。现在是战争时期，是这些仅存人类的最后生死关头。可是，他们却以为逃离地球以后就是永世太平了。刘，其实从某种程度而言，你刚才表达的想法和那些人没什么本质的区别。”

    雷德作了个手势阻止了想要开口的刘宇辉，然后边挥手呼出一个屏幕边继续道：“各位都已经知道了，就在今天下午，我们的长程监测系统已经发现位于地球的星蝗母舰再次进行了身体组织分离，3个分离体已经附在太阳戴森球上，这个意图是什么我想在座的各位应该很清楚。如果分离体进化的速度和上一次一样，那么，不出3个月，将有3艘星蝗母舰对我们展开追击。众所周知，星蝗母舰的最快移动速度是0.75倍光速，而曙光号最高只能达到0.6倍光速，很显然，曙光号在极为有限的时间内将会被星蝗追上。这是什么情况？战争。决定我们生死存亡的战争。难道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按照战时状态去营造不那么舒服的生活环境，好警醒那些还沉迷在自身狭隘个人情绪里的人们，顺便让全船民众提前适应今后可能维持很长时间的战时生活，不比真正面对星蝗的时候再临时改变要好得多吗？”

    除了刘宇辉之外，其他在场的高级官员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刘宇辉环顾四周，内心升起一种更加不理解的情绪，他指着餐桌上丰盛的菜品和美酒问道：“那请问，这些是什么？如果这些东西是战时生活的配置之一，普通民众可以享有吗？”

    雷德没有说话。

    刘宇辉点点头说：“我想他们应该没有这样的待遇。好，我还想问，如果民众要遵循严苛的生活环境，那为什么军队和警备队却能为所欲为？我听了你刚才说的内容，军人和警备队可以随时随地享受丰富的物资，可以不限量享受烟草和酒，在民众宵禁期间他们还能参加只允许他们参加的舞会、聚会以及各种娱乐活动，甚至还有专门为他们举行的大型演出，这也是战时生活？”

    雷德哈哈一笑，看着刘宇辉说：“刘，你我都是军人，都很清楚在战争时期每一位军人都有可能随时付出生命的代价。如果军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且终止的时间是不可预估的，那么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为他们提供更好的生活环境，难道是一件不公平的事情吗？还是说你认为他们的生命不足以享有这些特权？更何况，我并非只为军人着想，就在昨天，我亲自签署了在下周举行怡悦大使特别演出的命令。你看，全船的人都有享乐的机会，只不过，我让随时可能血染沙场的军人们多了一点点权利而已，仅此而已。借你的话说一句，我不理解为什么会招来你的反对，会引起你，——在座所有人当中，只有你的不满呢？”

    雷德说完，所有人都一起看向刘宇辉，眼神中充满一种对另类的斥责、质问与嘲讽。

    刘宇辉瞬间感到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他甚至有一种当初自己应该留在地球的懊悔感。深呼吸了一口，他留下一句：“还有公务需要处理，各位失陪。”然后转身准备离开这个让他感觉恶心的地方。

    “刘部长，”雷德突然提高声音在身后说道，“你心系公务，我也不强留，指挥部队配合执行刚才我颁布的制度，还有劳你多多费心。”

    刘宇辉略微停顿，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雷德的府邸。

    很快，曙光号舰桥接到了命令，UUMA部队将首次大量出现在曙光号内部，配合警备队执行对全船的日常行为规范管理行动。

    童可妍起初很抗拒，但在刘宇辉的劝说下，她还是发布了UUMA部队的调动命令。

    看着第一支离开机库朝曙光号内部大街移动的“夜叉”小队，她一直在考量刘宇辉的话。

    “小童，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纵然有99%的不合理，但只要有1%的正确性，同时没有更好的替代方法时，最好的选择就是先服从。盲目的反抗没有意义，除非有更好的办法可以取而代之。在那之前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会丧失掉所有可能的希望。”

    童可妍轻叹口气，她有种感觉，在星蝗还没有真正威胁到曙光号之前，也许这艘人类唯一的移民船就会陷入难以挽回的困境之中。

    而同样一片质疑声中的UUMA部队里，却有着相当一部分人怀着兴奋的心情开始执行这次特别的维持曙光号内部秩序的行动。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员，是第12“夜叉”小队的新任队长令狐轩。

    其实，从军这条路从来就不是令狐轩人生规划的终点。从懂事那天开始，家族历代从政并有多名先辈身居要职，这种几乎与生俱来的前途归属就已经刻在他幼小的心灵里。

    在家族的教诲和耳濡目染下，早在十多岁的时候令狐轩就已经规划好了自己的人生路径。他分析了未来的各种形势，认为在未来相当长的时间里，人类全体进行长时间太空移民的大环境中，必然会产生以移民船作为独立行政个体的政治局面。如同历史上诸侯各领一方土地一般，届时，人类社会不会再存在国家的概念，每一艘移民船都会成为一个独立行使主权的行政实体，组成一种既统一又相对独立分散的联邦政治模式，也许会有一艘类似旗舰的移民船个体成为有名无实的领袖，而各艘移民船的领袖将会展开完全独立和自由的政治管辖体系。

    基于这个认识，他选择了从军。——星蝗的威胁不可能在短期内接触，从而导致军方的实力和话语权将远远高于普通政客之上。如果自己能在军队中取得引人注目的成绩，那将会打开一道平坦的政治通路，有了这个基础，未来在从政的过程中将获得常人难以抗衡的有利位置。

    为了实现这条自己已经看得非常清楚的道路，令狐轩在军校的学习中异常努力，全然忽略了自己身为高官子弟本应享有的特权，最终以非常优异的成绩从军校毕业，成为地球防卫军的一名UUMA驾驶员，并且在很短的时间内平步青云晋升到少校军衔。

    本来，他认为未来会和自己设想的一样顺利进行。可是，远在宇宙另一端的朝地球移动的星蝗母舰却发射了分离体率先抵达太阳系，并且极短时间内进化成母舰发起攻击，完全打乱了人类既定的太空移民计划。

    他选择加入曙光号一方面是为了生存下去，另一方面，他也设想过如果曙光号真的成为唯一幸存的人类方舟，他为自己谋划的政治道路也能有充足的保障，毕竟，原来的曙光号商业区第一负责人，现在的商业部部长正是自己亲亲的叔伯。

    有了这层关系，哪怕曙光号真的成为人类最后的栖息地，他也一样可以在有限的空间里继续自己定下的人生道路。

    所以，当接到曙光号内部秩序维护的命令时，令狐轩感觉自己的机会来了。

    在月球星港直面过星蝗，他很清楚在与星蝗的战斗中自己很难有所建树。虽然自己作为军校当届毕业生的第一名，无论驾驶技术、战术素养还是对全局的掌控分析，都是军中的佼佼者之一。但星蝗这种依靠庞大数量和种群间完美配合取胜的异星生命体发起的攻击太过于霸道，想要在面对星蝗的战斗中取得战功简直犹如登天。

    而且，UUMA部队里，自己确实算是高手，但并非唯一。比如在磨合演习里自己率领的小队中那个其貌不扬却有着高超驾驶技巧的沈安歌，如果真的要一较高下，他感觉自己很有可能会败给对方。

    每每想到这个，令狐轩就恨得牙痒痒。但是现在，维护曙光号内部秩序这样的任务，简直是天赐良机。这种任务不需要什么驾驶技巧什么战术素养，甚至不需要任何在军校学到的知识，他要做的，只是集中精神找寻机会，一个可以借题发挥以小博大获得高层充分赏识的机会。那个时候，凭借叔伯的关系，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手捧功勋离开军队正式展开在政治舞台上的表演。

    想到这里，令狐轩的内心充满着喜悦的悸动。在带领小队离开机库踏上曙光号内部街道的那一刹那，他感觉街上昏黄的路灯发出的光亮异常明媚，似乎已经照亮了属于自己的星光大道。

    “第12‘夜叉’小队注意，”令狐轩努力按压着内心的激动，用克制的声音命令道，“按照作战计划全队前往商业区D区执行宵禁监管行动。全队武装已经更换为非杀伤性弹药，出现异常情况准许威慑性开火，必要情况允许直接攻击目标。”

    秦枫率先打破了通讯里短暂的沉默，他那标志性的慵懒声音却带着一种反常的严肃语气问道：“请问队长大人，19米高的‘夜叉’，一发电磁步枪的弹头直径就超过半米，就算是非杀伤性武装，什么样的平民能从我们的枪口下活着？”

    令狐轩眉头一皱：“秦枫上尉，小队上任队长，你是在质疑我本人，还是在质疑舰桥发布的命令，还是说在针对曙光号的管理法令？”

    通讯画面上的秦枫连连摆手，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回答道：“不敢不敢。我只是在想，本来应该打向星蝗的子弹，现在却对着曙光号的平民，这是不是有点过份了。”

    令狐轩咧嘴一笑说道：“这个问题不需要你来评判，执行任务就行。毕竟我们的命令是出自舰桥那位曙光号UUMA部队指挥官童可妍中校之口，难道你想抗命去当个农民或者到工厂里去拧螺丝吗？”

    秦枫欲言又止，画面上能看见他狠狠咬紧牙关的表情。

    这时，通讯里传来警备队的声音：“商业区UUMA小队注意，两名可疑分子正朝D区靠近，注意拦截，注意拦截。”

    话音刚落，令狐轩就从目视系统中看见两个女人正慌张而笨拙地从一栋商场的一楼试图翻过禁止通行的护栏。

    打开外部扩音器，同时将照明射灯指向目标，令狐轩开口说道：“现在是21点17分，属于全舰宵禁时间，你们已经违反行为规定，立刻站在原地，等待警备队处置！”

    两个女人的身影被令狐轩的“夜叉”灯光照得惨白，短暂的停顿之后，两人突然跪在地上，双手合在一起做出求饶的姿势，外部收音系统清楚地接收到了两人带着哭腔的声音：“行行好！今天下午才颁布的禁令，可是我们没有准备，家里孩子没有奶粉等不到明天晚上，孩子都饿哭了……行行好，我们付了钱的，只有奶粉，真的只有奶粉……”

    说着，两个女人翻开身上的包从里面拿出奶粉高高举过头顶。

    “宵禁令已经发布，任何人都不能违反。”令狐轩语气没有变化，“留在原地等待警备队处置。”

    年轻一些的女人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来大声说道：“你看清楚，这只是奶粉！超市还开着，我们也付过钱了！家里孩子还在等吃的，我们不想惹麻烦，只想让孩子吃饱……这有错吗？有错吗？！”说到最后，女人的情绪明显有些失控。仍然跪在地上年长一些的女人则一把拉着年轻女人的裙角，拼命地摆着手，似乎在恳求着年轻女人冷静下来。

    “我不想废话，”令狐轩的声音依旧冷漠，“最后重复一次，留在原地，等待警备队的处置。”

    刚说完，一包奶粉从年轻女人的手里飞出，直直砸向令狐轩，但也许因为力气太小，也许因为愤怒而丧失了准头，奶粉擦着“夜叉”的左脚踝划过一道小小的弧线，散碎在后面的街道上。

    年轻女人并不甘心，她又从包里掏出一包奶粉朝目标摔过去，嘴里大骂着：“去你的！难道要让我的孩子饿到明天这个时候吗？是你的孩子你愿意吗？！王八蛋！”

    令狐轩冰冷的声音在外部扩音器中传来：“刚才已经是最后一次警告了，你的反抗行为现在视为违抗宵禁令，并且蓄意攻击正规军队。”说着，伴随着年长女人的惊呼，“夜叉”手中的电磁步枪朝着歇斯底里的年轻女人缓缓指了过去。

    秦枫一把拉住令狐轩拿着枪的手臂，语气低沉地说：“喂，队长大人，这就有点过份了！”

    “过份？”令狐轩甩开秦枫阻拦的手，“你没看见吗？目标不但违反禁令，还朝我发动了攻击。”

    “什么攻击，奶粉炸弹吗？两个平民而已，有必要直接采用武力吗？”秦枫质问道。

    令狐轩冷哼一声，枪口继续朝站在原地的年轻女人指去。

    这时，令狐轩的驾驶舱里传来一阵警报。

    他惊愕地回头看去，只见身后一架“夜叉”右手正端着电磁步枪正对着自己，而左手已经从后背抽出了热能军刀，同时，通讯里沈安歌的声音传了出来：

    “令狐队长，请你立刻停止攻击平民的行为，否则我会直接向你发起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