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握住那颗石头，唯有它才能证明那不是一场梦。那个人真真切切出现过，那些事真真切切发生过。

    她不禁问自己。

    她来自哪里？她的家在哪里？她又要去哪里？

    楚萧独自坐在火焰边，伸手烤火，但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背影。

    火焰越烧越旺，热气不停地从其中涌出。

    他看着她走远了，大声喝了喝，“外面冷，进来坐。”

    林雪听到了声音，脚步停了一瞬，可下一步却直接向前一跨，变走为跑，她要逃出这里。

    楚萧扑灭了火焰，套上衣服，拎起背包往外走。

    林雪拼命的狂奔，也不敢回头看一下。

    无际的黑色旷野，渺小的人影奔行着，穿行在月光中，每落脚一次，沙子飞溅。

    她第一次跑那么快，仿佛后面有狮子在追她一样，嘴巴不停喘气，双手不停摆动，跑到从脚底开始到膝盖都开始发麻。心脏骤起骤落，血管疯狂收缩，一次次超负荷的供血，支撑着她爆发出远超她身体机能的力量。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想跑出这儿。

    小腿和大腿开始变沉，亢奋的神经逐渐冷却，林雪觉得她是不是有些脱水了，怎么眼前变得越来越晃，沙子在地上滚动，月光在空气里起伏波动。

    头昏。

    一下子血液供不上来，四肢五骸报复似的加倍劳累，瞬间乏力，她心口一阵悸痛，脚步猛地一顿。

    她想已经跑的够久了吧，有点无力地扭头往后看。

    可楚萧就在她后一步，紧随着她。她跑得浑身都没有一点力气了，而他似乎一点都不累，对他来说，好像这点运动量连热身都不算。

    林雪感到绝望。

    “跑也跑够了。”楚萧说，“冷静点了吗？”

    林雪脸色苍白，连着大咳了几声。

    楚萧走上去，刚伸手要去锤她的背，可林雪侧身躲了过去，低低而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像一只刺猬。

    “我们先回洞里，晚上很冷。”

    “不。”林雪吐出一个字，满脸戒备地看着他，“我不去那里。”

    “那你想去哪儿？”

    “我不知道。”林雪说，“我要回家，对，我要回家。”

    “你不想去那个地方了吗？”楚萧忽地问。

    林雪低着头，沉默了很久，“他说你是那个世界的人，是真的吗？”

    楚萧轻轻地挑眉，点头。

    跑步带来的热量慢慢消退了，一阵冷到深入骨髓的风吹来，刺人眉睫，冷的林雪直打哆嗦。

    楚萧见状连忙脱下身上的外套，拎着衣服快步走到她背后。

    “我不用。”林雪转身往后退了一步，摇摇头，“你快穿上。”静了一瞬，她又补了一句，“别感冒了。”

    楚萧看着林雪，带着微妙的笑，“如果不想穿我的，这包里有你自己的衣服。”说着，他把手中的背包递了过去。

    林雪冻得鲜红的鼻子轻轻抽了一下，又想到英格尔的脸，他为什么特意要要说晚上穿的衣服。

    她小心翼翼地拉开了包链，抱它在胸前，从里面扯出来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后，低下头走上前还了回去。

    她缩着肩膀把黑羽绒服裹上来。宽大的羽绒服把她瘦小的躯体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来一张素白的脸蛋。失去了白衬衣的衬托后，她那张脸在黑暗的夜晚还显得有些阴寒可怕，就像黑夜里漂浮的一张白色面具。

    但的确是暖和了不少，林雪的脸庞上很快恢复了一抹血色。

    楚萧也重新套上外套，双手牵住往胸口拉紧，扣上了纽扣。

    林雪也只能打拢到他的胸口，怔怔地看着他穿好了衣服，才发现那件衣服上的褶皱很少，忽然她心想会不会它上面原本是没有褶皱的，那点褶皱都是因为她刚刚睡在上面时才弄出来的。

    她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向了他的裤子。

    笔直的一条黑裤，犀利的宛如倒插在地面上的锋刀，毫无皱褶，哪怕是最容易弄皱的膝口。

    她脑袋里鬼使神差地出现了一个词，完美。

    楚萧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有点好奇那封信里面是怎么给她说的，到底说清楚没有，女孩似乎很抗拒他，对他充满了戒备和疏离。

    英格尔在信里的口吻很放松，就像在开玩笑似的，他说楚萧是那个世界的，什么他很优秀比他还优秀，值得信赖值得托付，他会带她到新世界，千万别跟丢了。最后他说他还要去更远的地方兜风，说不定那里更精彩绝伦，如果有机会，以后还能见面。可后边突然又画风突变的说了一句，未来的路就在脚下。

    莫名其妙的。

    林雪还没反应过来，再次醒过来时就不在列车上了，而在一个不知名的沙漠洞穴里。

    她意识到那绝不是玩笑，也许这就是通往那个世界的那条路，可她怎么那么忧伤，拼了命地想远离这里。

    “还冷吗？”楚萧忽地问。

    林雪抬头看向了这个帮过自己的男人，摇摇头，“不冷。”

    “现在愿意跟我一起走了吗？”

    林雪垂下了眼睛，想了许久，终于很轻很轻地说了一个字，“好。”她想通了，那个世界是她，是所有人一直都向往的地方。她踏上那列车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去那里吗？现在她得到了肯定的回应，那个世界真真切切存在，只要她点头，那个世界就已经近在咫尺。

    仅仅一个“好”字，可能就会做到了她不敢想的事情，她朝思梦寐的事情。

    原来这么简单，简单到她不敢相信。

    “这儿的夜太冷，我们先到洞穴休息一晚，明早再出发。”

    “我不怕冷。”林雪说。

    “那也要休息一下。”

    “不，我不休息。”林雪抬起头，声音倔强，“我现在就要往那里去。”

    楚萧一愣，微微点头，“好，如果你累了就告诉我。”

    林雪点头，站在原地，她在等楚萧带着他走。

    可楚萧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们能走了吗？”林雪轻声问。

    “我找不到路。”楚萧坦诚地说。

    林雪惊讶地瞪大眼睛，英格尔不是说他能把她带到那里吗，不过很快她又把头偏向一侧，不让他看到她的表情。

    “你们说的那个世界确实存在，那儿是我的家。”楚萧意识到那封信多半没交代清楚。

    林雪咳嗽了两声，生怯开口，“那我们怎么过去。”

    “他告诉我，你能找着。”楚萧轻声说，黑亮的眼睛里也闪着怀疑的光。

    “我？”林雪后退一步，“他说的？”

    “对。”楚萧说。

    “他胡说，我根本没去过那里。”

    楚萧抖了抖眉毛，难不成他把他们都耍了，不可能，这里还有林雪。

    “不对。”林雪猛地摇摇头。

    楚萧猜她一定是想到什么了。

    “我……”林雪犹豫着。

    “不用顾虑，大胆的说出来。”

    “我想我可能知道了。”

    “我跟着你走。”楚萧点头。

    林雪也微微点头回应他，闭上了眼睛。

    她在回忆。

    深黑的穹顶下，深黑的巨大旷野上，只有一处的地方最亮，就犹如巨型的蓝色莲花盛开。

    英格尔在她耳边提醒几次，让她无论怎么样，牢牢记住。

    林雪踏出了一步。

    月光在她白净的脸庞抹了层极淡的辉光，黑衣下的身躯若隐若现，倒有些像飘浮在暗夜里的幽灵。沙漠里的小孩更怕有漂亮脸蛋的幽灵，大人都说越漂亮的咬脖子吸血越厉害。

    楚萧望了眼她的侧脸，跟着向前，他的直觉一向很准，她没走错。

    往东，一直往东。

    楚萧一面走，一面在心里已经淡淡地勾勒出了一面巨大的地图。

    广阔的边幅疆域，从南到北，一列车。

    南边的起点，交错分布的无数个荧光，是无数个群落。

    而北方是迷雾。

    他假想他们在这条轨路的正中跳的车，但不论是不是，现在他们都在往东边的方向前进。

    天幕漆黑，高空俯视，两个渺小的人影在黑色的浪里穿行。快到午夜了，阴森的风拍在沙子上，噼噼沙沙，像奏响了一首有节拍的孤独夜曲，仿佛有小鬼踩着在沙子上手舞足蹈，欢快地低嚎。而月亮寂寥地在黑云中隐隐现现，忽然升起，整片天穹微微有些荧蓝。

    蓝幕泼在了沙海上。

    林雪走在前边，楚萧走在后边，相距大概有三米。

    楚萧发现他一旦走近了，林雪的步子就会变绷，变得蹑手蹑脚放不开。他退远一些，她的步伐才慢慢恢复自然。

    女孩对他有疏离，他觉得也是正常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恍惚一瞬她就从列车被带到了大漠，恍惚一瞬她就远离了她觉得最亲近的人。而在她眼中，恐怕他就是这个始作俑者，哪怕她在那条路上，那条可以去她口中新世界的路上。

    坦然地说，他也有私欲，他要回去，当英格尔那样告诉他的时候，他眼睛一亮。

    她会不会恨他？楚萧不由自主地想到，苦笑着摇头。

    林雪背挺的很直，短发扎上了竖在脑后，她凝视前方，眼睛清澈而透亮，仿佛她的脚下有一条别人看不着摸不着的路，指引她前行。

    她在看踩在沙上的脚印，消散得很快，刚刚抬起脚，随风就磨平了。

    楚萧在远处，默默观察她。

    多么简单干净的背影啊。

    静悄悄的，沙子在风里轻快地起舞。

    林雪抿住嘴巴。

    楚萧看了看表，表盘里的太阳很黯淡，凌晨三点。暖暖黄黄的光照在光滑的地面上，却仿佛黑洞般深不见底。

    毫无停歇的四个小时，无言的四小时。

    林雪每走一步，楚萧走半步，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三米的安全距离。

    林雪的步伐越来越乏，楚萧看得出来，她在强撑。

    林雪轻轻地深吸口气，再次迈步向前，就像迈出去的是石头一样，可她并没有因此停下，另一只脚再度迈出。她感觉到无论是大腿还是小腿都更酸更涨了，它们在大声抗议，但林雪不服，她心里的声音在说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为什么要选择我的路，哪怕这条路是去那个世界的；我不服为什么你一声不吭又走了，当我正决定永远不离开你半步的时候，哪怕这或许并不该属于我；我不服我为什么走不动，我就要一口气走到终点，我要让你看看我不服气。

    她鼻子一酸，微微低头。

    楚萧看出了她的异常，向前一步。

    林雪快速整理自己的情绪，重新抬起头。

    “累了原地坐下休息一下。”楚萧开口。

    四个小时的第一句话，来的那么迟，仿佛光，弧，尖刃劈开了死气沉沉的空气。

    林雪又往前走了两步，声音比风还轻，“我不累。”四个小时她的第一句话，林雪打开了微抿的嘴唇。

    前方恰巧有一块及膝的岩石，她刚好经过。

    “我累了。”楚萧微眯了眯眼睛，像月弧一样，道，“我想休息一下，一个半小时，可以吗？”

    林雪一怔，腿上灌铅了般，这一停，竟然再难以踏出下一步。

    她转身，很勉强地对他挤出一丝微笑。

    “坐吧。”楚萧退后一步，就地盘腿坐下。

    林雪的腿越发的沉，她扭头看了看旁边的岩石，凹凸不平的石面上，错落有致的石缝，此时在她看来时那么的美丽。

    楚萧合上了双眼，双手放在膝盖上，像是在闭目养神。

    林雪盯了他一会儿，终于缓缓地坐到了石头上。她的小腿，大腿，膝盖，关节都在欢呼，它们终于解放了。

    慢慢地，她也闭上了眼睛。

    真舒服啊。

    沙漠里的夜风飒飒地吹来，一切重归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