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乐坟前。

    玄奘的状态已经好了很多，整个人不再死气沉沉，而是多了一种不一样的气质，说不清道不明。

    金黄的阳光洒在他的白色僧袍上，整个人仿佛在散发着淡淡的佛光，淡泊宁静，禅意悠远。

    李道玄心中一动，佛门的修行，尤其是禅宗一脉，主要讲究顿悟，玄奘经过这番磨练，将来的成就必然不可限量。

    “玄奘，慧禅有意推荐你成为白马寺的下一任住持，你意下如何？”

    李道玄突然问道。

    他并不想让玄奘西行，历史中这是一段佳话，但这里却是不一样的大唐。

    西行路远，妖魔丛生，玄奘若是西去，还能否遇到五行山下的孙大圣？

    没有弟子的保护，即便他现在有着阴神初期的修为，依旧是十分危险。

    玄奘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捧着紫金钵盂，向河中舀去。

    那条小金鱼竟然一动不动，在紫金钵盂中游来游去，一点都不害怕的样子。

    “小糖，是你吗？”

    咕噜咕噜~

    金鱼不断吐着泡泡。

    玄奘眸光一动，继续问道：“你觉得我是应该留在白马寺，还是……西行？”

    咕噜咕噜~

    “我明白了，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咕噜咕噜~

    “好。”

    玄奘抬头望着李道玄，平静的目光中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坚定。

    “大哥，我想西行。”

    李道玄：“……”

    “玄奘，就算你真的活着走到了天竺，能找到如今的灵山吗？就算找到了，那里还有佛祖吗？”

    永夜之后，神佛消失，西行真的还有必要吗？

    也许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玄奘声音平静，摇头道：“大哥，我曾见过灵山。”

    李道玄微微一愣。

    玄奘举起右手，看着掌心处那黯淡无光的‘佛’字，道：“就在我诵出《金刚界大日如来心咒》时，通过这个佛字，我看到了如今的灵山。”

    “正如大哥所想，现在的灵山已经见不到神佛了，只有佛祖的莲台和一只手，但我感应到，灵山的藏经阁还在，大乘真经或许就在里面！”

    李道玄目光一凝，灵山……竟然成为了空城吗？

    就连佛祖这样的大能，都消失不见，只留下莲台和一只手，摩罗口中的恐怖存在，真的有这么利害？

    十二品功德金莲，那可是佛门至宝，佛祖连这样的宝物都没带走，应该不是遇到了战斗，倒像是一种有意的安排。

    “大哥，有‘佛’字指引，或许我是唯一能找到灵山的人了。”

    “师父说大乘真经是他和达摩的遗憾，让我不要西行，去过自己的人生，其实他错了。”

    玄奘一字一句道：“那也是我的遗憾。”

    李道玄不再说话，他知道玄奘西行之心已定，百折不挠，虽千山万水而不可阻挡，他身为大哥，所能做的只有支持。

    “好，不过你要先随我回一趟长安，我去奏请陛下，赐你通关文牒，否则西域诸国，关关难过。”

    历史中的玄奘并非像《西游记》里那样是大唐御弟，身份高贵，他西行时其实是偷渡的，在凉州还是藏在难民队伍中才逃出了大唐边境。

    后来他取经归来，名动天下，才受到了李世民的接见和赏识。

    玄奘并未拒绝，道：“多谢大哥！”

    李道玄点点头，正要说话，目光却微微一动，看向旁边藏于泥泞中的癞蛤蟆。

    那位老前辈也来了。

    ……

    老乞丐坐在山巅，俯瞰着山脚下那蝼蚁一般的坟墓，一边喝着酒，一边啃着烧鸡，嘴角流油。

    “三乐呀三乐，本来能成佛的人，现在倒好，变成了死鬼，我吃烧鸡，你只能干瞪眼了吧，嘿嘿……”

    他似是讥讽，却神色黯然，最终摇摇头，吐出了嘴里的鸡骨头。

    “算了，吃着没劲。”

    扣着牙缝中的肉丝，老乞丐正准备起身。

    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如万钧之重，让他重新坐了下来。

    “前辈，你究竟是谁？”

    李道玄坐在他身边，道袍在山风中飘舞，容貌俊美出尘，宛如一株潇洒飘逸的青莲，栽于高山之上，和老乞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乞丐撇撇嘴，想伸手在李道玄身上抹干净手上的油渍，却被一道道青色辉光阻挡。

    “好一件道家仙袍，其中应该融入了某种天材地宝，青衣可真是心疼你，手笔不小。”

    李道玄微微一愣，这青莲宝衣不应该是婆婆缝的吗？

    “小子，老叫花好歹也帮过你，还承受了泄露天机的反噬，导致如今修为大降，找你要件东西不过分吧。”

    李道玄看着他瘸了的一条腿，还有身上更加严重的烂疮，一些地方甚至长出了鹅蛋大小的肉瘤，容貌十分恐怖。

    恶鬼见了，怕是都要汗颜。

    “什么东西？”

    老乞丐望向藏在他头发中的小花神。

    李道玄皱眉。

    “不是要这小花神，而是要她采的花蜜，不多，来上几十大碗就好。”

    李道玄摇头笑笑，伸手递给他一个小玉瓶。

    “前辈，其实那天我见你受了重伤，就有心要送你一些花蜜，只可惜你走得太快。”

    “不过几十碗可没有，只有这些了。”

    老乞丐一把抢过去，在嘴中倒了些，身上很快流转光芒，露出极为舒畅的表情，脸上的烂疮也似乎小了些。

    “谢了。”

    “前辈法术惊人，又神机妙算，不知可愿为大唐效力，若您答应，贫道可以许诺，每年都赠予一瓶花蜜。”

    李道玄起了招揽之心。

    老乞丐立刻摆摆手，道：“多谢好意，老叫花随便惯了，受不得约束，我也提醒你一句，为国为民没有错，但天道不仁，众生如蝼蚁，当心牵连的因果太重，最终落不得好下场。”

    “前辈此言何意？”

    老乞丐想了想，道：“罢了，看在你赠我花蜜的份上，老叫花便多点拨你一下，你刚刚不是问我究竟是谁吗？”

    他运转法力，身上的泥垢和污渍全部消失不见，烂疮也无影无踪，身穿金丝大红袈裟，眉心一点金印，唇红齿白，面容异常俊美。

    李道玄目光一凝，道：“路边生……你果然就是佛门十八罗汉中的第十尊——探手罗汉！”

    在得知路边生这个名字后，李道玄就有心去查过，后来得知十八罗汉中的探手罗汉也叫路边生，便有所怀疑。

    只是神佛消失，为何探手罗汉还留在人间，而且还变成了这副模样？

    老乞丐轻轻一叹，收起了幻术，又变成了原来的模样。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又脏又丑的老乞丐，早已跌落云霄，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探手罗汉。

    “你可知我为何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李道玄摇了摇头。

    “我乃春秋之人，于路边所生，自小随着家母颠沛流离，见惯了诸国纷争，百姓艰苦，后来佛前一跪，就此皈依，机缘巧合之下，成了探手罗汉，擅卜天机。”

    “那时的我，和你非常像，立志让苍生摆脱苦海，天下太平，却苦于无法做到，直到嬴政荡灭六国，一统天下。”

    老乞丐感叹道：“虽然嬴政的天子剑下白骨累累，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结束了纷争，书同文，车同轨，有治世之气象。”

    李道玄也感慨道：“只可惜秦因暴政二世而亡。”

    “当时我和你想的一样。”

    老乞丐的眼中露出回忆之色。

    “我算出了秦朝将二世而亡，知道这是命数，却又不忍战乱再起，便化身方士卢生接近嬴政，想要篡改天命。”

    “但谁知道嬴政当时痴迷于追求长生不老，为了受其器重，我便告诉他海上有仙山名为蓬莱，上有不死之药，嬴政果然派我去出海求药。”

    “我回来后告诉他并未找到仙药，却找到了一本仙书，上面有一则谶语——亡秦者，胡也。”

    亡秦者胡……

    李道玄心中泛起波澜。

    路边生所言，其实都被记录在了司马迁的《史记》中。

    “燕人卢生使入海还，以鬼神事，因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始皇乃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击胡，略取河南地。”

    老乞丐苦笑道：“我甘冒奇险，将天机泄露给嬴政，然而他却会错了意，以为灭亡秦朝的是胡人，不仅让蒙恬发兵攻打，还消耗大量人力修筑长城。”

    亡秦者胡的胡，不是胡人，而是公子胡亥。

    “只能说人力有尽，难以胜天。我泄露如此重大的天机，受到极其严重的反噬，不仅跌下了罗汉之位，还染上恶疾，变得面目全非，鬼神皆憎！”

    “到头来，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听完老乞丐的话，李道玄终于了然。

    怪不得老乞丐会认识花神，还能以阳神之修为，卜算到一线生机，原来他曾经是佛门罗汉，还是大名鼎鼎的十八罗汉之一，等同于道家天仙。

    “小子，你一心为大唐，想要开创一个太平盛世，但也要知道王朝兴衰皆是命数，仙也好，佛也罢，纵然法力无边，又如何抵得过命数？”

    李道玄点头道：“晚辈受教了。”

    顿了顿，他又忍不住问道：“前辈，按你所说，你应该经历过晋时永夜，可知神佛为何消失，一切究竟发生了什么？”

    路边生从春秋之时一直活到现在，还是曾经的探手罗汉，他应该知道前因后果才对。

    李道玄第一次觉得，他离真相那么近。

    然而老乞丐却摇了摇头。

    “说来令人唏嘘，老叫花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当年泄露天机，跌下罗汉之境，而后修为持续下降，到东晋时已连人仙都不如，跌为了阳神。”

    “那场永夜……”

    老乞丐目光凝重，似是回忆起了十分可怕的一幕。

    “老叫花只记得，那几日五行倒逆，天机混沌，天地间飘着血雨腥风，耳畔皆是鬼神哀鸣，我试着联系灵山旧友，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是……”

    老乞丐眸光黯淡，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酒壶。

    “他们都没有回应？”

    “不，是大部分没有回应，只有迦叶向我传了四个字。”

    李道玄精神一振，迦叶尊者，便是降龙罗汉，神通法力之高堪称诸罗汉之首，在民间有很大的声望。

    后世闻名遐迩的济公，便是降龙罗汉转世。

    “降龙罗汉传了哪四个字？”

    老乞丐凝视着随太阳落山而越发深沉的天空，一字一句道：“勿回灵山。”

    勿回灵山……

    这四个字让人忍不住生出无限遐想。

    诸罗汉皆杳然无踪，神通最强的降龙罗汉只留下了四个字，还是让老朋友赶紧逃走，永远都不要回灵山。

    再联系起玄奘所看到的金莲和断手，令李道玄的背后不禁生出寒意。

    “这或许是迦叶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从此之后，即便我用尽了手段，灵山中都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昔日旧友，再无影踪。”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当年他受天道反噬，之所以还能活下来，便是因为这帮老朋友。

    他们舍下脸面去借王母蟠桃、老君金丹，求佛祖赐下莲子，才让他这个废人活了下来，并且还能得享长生。

    丑了点，但好死不如赖活着。

    “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老叫花受天道反噬，面目全非，却也因此活了下来，也许，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

    老乞丐最擅长卜算，但越是精研此道，便越是对天机之莫测感到敬畏，时常恐慌于自身之渺小。

    天道就像一个怪物，众生如蝼蚁，神佛皆棋子。

    “小子，老叫花算是看开了，能活一天便是一天，所以酒照喝，鸡照吃，觉照睡，此谓人生三乐。”

    他站起身，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不再眺望夜空，而是俯瞰山下。

    “三乐死了，当年这个名字还是我帮他取的，唉，老叫花又少了一个朋友。”

    他回头看了一眼李道玄。

    “不知不觉和你说了这么多，小子，祝你成功吧，完成老叫花当年未竟之夙愿，让黎民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

    李道玄笑道：“好，待贫道功成身退后，便提一壶好酒，再去找前辈畅谈。”

    老乞丐哈哈大笑，道：“一壶哪够，至少十壶！”

    说罢他身化虹光，遁入云海星空之中，不见踪影。

    空中回荡着一句叮嘱。

    “小子，摩罗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当年他被佛祖封印于阿鼻地狱，小心那些被曾封印的神魔，或许能活下来的……不止有摩罗。”

    星辰闪烁，夜色寂寥。

    李道玄站在山巅，任由长风吹动着道袍，俯瞰着山下流水，村庄人家，久久没有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