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制造

第二章 烟花

    一个人在被子里打鼾鼾,声音很不像话。空气仿佛是硬挤进他的鼻腔里,到里面憋住了,像个不会吹喇叭的人鼓着气,只要能弄出声音来就行。睡觉能制造出噪音的人多少有着狂放不羁的一面。

    太阳透过窗帘照在他的眼罩上变成了黑色,不再耀眼,只有一点点温暖,那温度像一个女人在他眼前轻轻呼了一口气。他是吃这一套的,这种距离的接触他这辈子还真有过。

    他追着那个女的,女人一边笑一边跑一边回头喊来追我呀!他乐呵呵的追过去,屁颠屁颠的。你还不快束手就擒?看我怎样将你就地正法!他一边说着这种话一边追着。男人只感觉眼前在跳动,自己在跳动,脉搏在跳,他能感觉到血脉一涌一涌的,此时他控制不了自己,只知道追去,只知道要抱住她。

    女人躲了起来,在一片桃林里。粉色,男人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粉色,一片粉色是女人,另一片粉色是面值一百的大钞。和桃花一样,撒于空中都是一片惊鸿,一片飞舞,漫天的花瓣,漫天的钱,这样的场面让人很难忘记。

    当一个人听见自己呼噜声的时候,多半是醒了。闭着眼睛,脑袋里冒出一句话,然后坐起来对被吵到失眠的人说:“我没打呼噜!”然而他很久没说过这句话了。

    刚才梦里的桃树一下子变成了一个门,有手在门后用力的敲着,来人了。他摘掉眼罩被子一掀,起身,趿拉着鞋走向门口,刚走几步觉着很是自由,那个东西在荡悠,他低头一看,老脸一热转身回去了,蹬上一条裤子,然后使自己迅速回复平静,走到门前,一开门装作满脸没睡醒的样子。他知道又要开始干活了。

    他的脸上已经有皱纹了,胡茬子很硬,连胡子都掉色了,他瞅了眼后视镜,看见后面要超车也看见自己的样子。副驾驶上坐着是刚才敲门的人,这人是谁不认识,只知道是搭顺风车的。

    你还能开几年车?

    五年吧?

    不是说驾照又延长年龄了吗?

    没听说过!

    搭车的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车已经离家有一段距离了。上了桥,下了桥,等了红灯,经过几个十字路口。现在的时间是下午。那人在郊区的物流公司下了车。他还要向北开去,那里有他上班的地方,那里有几百头猪,他在里面是一个屠夫,偶尔也会给猪拉拉皮条,偶尔也参加骟后工作。猪是聪明的,要死的时候嗷嗷大叫,没几个老爷们根本按不住这样一股智慧的力量。

    有一天杀完猪回来,倒垃圾时看见垃圾之中的一块泡沫板上躺着一个婴儿。他穿着尿布,光着小膀子一声不哭,眼睛看着垃圾桶口这么大的夜空里突然伸出这么一张老脸来,哇的一声就哭了。

    这老登看事不对,撒腿就跑,嘴里嘀咕:“刚剁了一个这么快就投胎了!“他驼背了,跑累了,走了两步那婴儿的哭声像菜刀一样对着他的耳朵摩擦,霎时他感觉耳朵变大了肿了,那哭声像菜刀一样要将他的耳朵切下来。那年老登算命,说他属猪,就要保护好耳朵,不然会有很多事找上他。老登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哇~哇~哇~”婴儿的哭声不停的剁他的耳朵,又走了两步,他堵住自己的耳朵。想起掩耳盗铃的事又是叹气又是笑,他的腿像一匹老马停下来不往前走了。这婴儿的哭声不绝于耳,他抬头看见了路灯,这光照着他,从来没有感觉路灯这么好看。“庖丁解猪的手艺还是传一下吧。”

    至此以后,原先一把菜刀的老登,又多了一把菜刀。老登的名号也变了,原来叫“白条”现在变成“二饼”了。

    杀手望着凉凉的夜,星星冻得哆嗦,他想老登还真有良心!没拿那把杀猪的菜刀给他做饭吃,据老登说以前自己第一次的时候杀了猪就把刀用水冲一下,在厨房里看到一个红皮萝卜,他就拿着那把菜刀打了打皮,吃下了那一团白芯,最开始有点甜,然后是辣,最后是烧心。

    那年五岁,老登说:“这把做饭的以后归你了,那把我藏起来了。”然后老登就气绝了。活着的时候,老登为了照顾他将他抱进了屠宰场,那里的人们非常忙。小小的他被猪的叫声吸引过去,一下子看到血又被吓的够呛,他想人死的时候也这样恐怖吗?也大声叫吗?也乱动吗?然而老登死的时候没有这些场面,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老登死了。

    老登从来没有让他叫自己爷爷,因为他觉得不配。杀手望着发抖的星星觉得一股寒意遍布全身。那是第几天了,小孩闻到一种令人发呕的臭味。他发现老登消失了,那里躺着的是一头猪。有一个声音萦绕在耳朵里,那是老登说过的,如果不处理猪就会变臭。

    他知道老登将那把菜刀藏在了那里,便找了出来。学着大人的样子,他开始分解这只猪,因为太大了,他根本抬不动。他费了好大劲才把猪肉分开,猪头,排骨,心肝肺,猪大肠,大肘子,里脊,腰子,猪蹄……

    老登说过变质的肉不能要了,他不知道怎样处理,只好投入江里。然后屋子里的臭味就没有了。他看到老登坐在床上,他叫他可是老登不答应。老登笑了一下就出了门,在一片阳光里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他找了好久,老登没有再出现过。

    老登有句话:“在我年轻的时候,一个夜晚之后,我的呼噜声和猪一样了!我开始养家了。”

    后来,江里打出了鱼和人的尸首,捞鱼的报了案。小孩子受到特殊照顾。

    当又一个监护人因疾病而死去,他又没有人管了,彼时刚刚成年。回到那间老房子里,做饭的那把没有了,那一把却还在。不知道为什么有一颗红萝卜长到院子里。拔出红萝卜的时候,他能回去,清洗的时候能回去,用那把刀打皮的时候能回去,咬第一口的时候能回去。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停下,只知道吃完了烧心。他惊讶自己这种变化,那一刻才知道老登嘴里是什么滋味。

    那不是快乐。那一刻他懂了为什么老登留给他那把做饭的菜刀。

    他想该走了,揣着这把唯一留下的刀走了。碰见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他真挚的说:“乖,以后好好上学,别像我一样!”

    杀手寻过老登的家人,可却都是死亡证明,老登的骨肉夭折了,老婆死于车祸。

    远处的黑暗里不知是谁点燃了第一颗烟花,然后黑夜变成彩色,变成记忆。

    回忆这些往事,杀手重复老登那句独白:“我的呼噜声和猪一样了!”

    “老登,我为什么感觉这么累呢?”

    小时候,他跟老登说累了,老登会告诉他睡一觉就好了。

    近来,他睡一觉并不像原来那样好,那样灵活,那样轻松,还能感到疲倦,杀手知道人间很多事情发生了,就回不去了。

    直到那天去医院灭口,一个中医告诉他:“小伙子你太虚了!调理一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