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第197章 杀人诛心
一个经历了生死起伏的老人,再加上他并没有和李承乾他们一起经历过那些磨难。
也就自然而然的缺乏对李承乾的认同感。
当他听到楼宁说的这些,茫然失措也就顺理成章。
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山谷的方向,良久没有言语。
作为土生土长的草原人,他不希望自己的族人匍匐于汉人脚下,肉烂在锅里这个想法不单单是楼宁他们有。
如果不是李承乾和日月山的众人一起经历过如此多的磨难,他们估计也和老人有着相同的想法。
“我还能战的!我还能跨上战马的!我还能拉动弓的!”老人木讷地自言自语着。
说完,
他神情呆滞地走下马车,径直朝一匹战马走了过去。
虽然上了年纪,但跨上战马的那一瞬间,昔日的草原勇士似乎又回来了。
他想去问问,问问普西偌,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正当有人想要阻拦老人的时候,
楼宁摆了摆手,制止了那人。
老人就这样骑着战马缓缓的朝着山谷而去。
看着他萧索的背影,达延芒杰波等人笑了。
楼宁是真的狠!
他没杀了老人,
甚至都没对他用过酷刑,想必等的就是今天。
杀人诛心啊!
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族人不认可更加让人绝望。
没有什么比自己族人的质疑,更加能动摇人心。
这就是楼宁的目的。
他不相信一个昔日被抛弃了的人,能认可自己族人向汉人屈服。
这是他们骨子里的傲气。
是以,他也骑上了战马,远远地看着缓缓向前的老人。
李承乾也看到了单人单骑朝他们走来。
他皱了皱眉头。
攻城?
笑话,单人单骑攻城?古往今来就没有发生过这般荒唐的事。
就在有人准备挽弓撘箭的时候,李承乾抬手道:“不着急,再看看。”
单人单骑,对他们的威胁真的有限。
看着这单人单骑,李承乾双手撑在城墙的墙垛上,有些疑惑。
而这会儿,老人的目光依旧空洞,城墙上的人他看不清,但城墙上那面写着大明两字的旗帜,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想不明白!
哪怕是战死,
也不能投唐啊!
草原人的血性呢?
草原人的傲气呢?
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昔日甘愿赴死,不是让你们在汉人的脚下苟且偷生的!
早知如此,当日就该和楼宁他们拼了!
何至于受此奇耻大辱?
越是这般想,老人的心里越是不平静,越是愤恨,越是不甘!
而城墙之上,看到缓缓而来的老人,普西偌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最终,他一脸煞白的趴在了墙垛之上,嘴里痛苦地呢喃道:“你怎么还没死!还没死!还没死!”
他认出来了!
但正是因为认出来这老人,才使得他如此失态!
你都投敌了,哪儿还有脸来这日月山啊!
而看到他这般反应,李承乾也终于知道这人是谁了,顿时就沉默了。
想当初,他们是普氏一部的英雄,是他们不顾自身的安危,给普氏一部争取到了逃命的机会。
但今天,还是他们,
带着昔日的敌人,兵临城下。
讽刺么?
多多少少总是有些讽刺的。
但这都不是关键,
关键是他的出现,会给日月山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此时,那些流民一个二个都好奇地看着这一切,他们茫然啊!
而那些普氏一部的族人却是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城下的老人,他们是个什么心情,旁人难以理解。
有恨、有惋惜,更多的估计还是心痛吧。
拍了拍普西偌的肩,李承乾说道:“人各有志,这和你们无关。”
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这个一手缔造了这一切的普西偌。
有些东西,终究得自己去面对。
深呼了一口气,普西偌再次挺直了胸膛,他知道,这是他必须要渡的劫,当初是他抛弃了他们,今天,他来了,他不能躲,也没法躲。
“为什么?”普西偌语气不甘地问道。
声音很大,怨气很重。
听到普西偌的话,老人也停了下来,也不知道他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走过来的,此时,他已经到了城墙之下不过十来步的位置。
因为认出了这人是谁,李承乾也就没让人放箭,否则,就以城墙之上的床弩,百步之外就能将其钉杀。
没有下马,老人抬头先是看了李承乾一眼,又看了一眼那些熟悉的族人,最后才将目光落在普西偌的身上,叹了口气,他这才说道:“我也想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怎么有脸问为什么!”普西偌顿时怒不可遏,指了指身边的普氏族人,一脸狰狞地说道,“你看看他们!他们谁不是你的族人!
你的孩子,你的孙子谁不是受这日月山的庇佑才侥幸得存!
你再看看你,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在做什么!你将昔日差点儿让我们族灭人亡的刽子手再一次带到了我们跟前!
你要亲眼看着你的族人、你的孩子、你的亲人、兄弟都死在你眼前么!”
普西偌很绝望,城下这人,是他们普氏一部的耻辱!奇耻大辱!
普氏一部自他执掌以来,从未出过一个背弃自己部落的人!他是第一个!
但很多时候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有些事情只要开了头就没完没了!
“我的族人们!你们给我记住!”普西偌嘶声力竭地咆哮着,“我普氏一部再无此人!他已背弃了我们,他不配再以普氏族人自居,忘我族人引以为戒!”
“不!”城下,老人顿时咆哮起来,“我不是叛徒,不是!我一直不曾背叛过我的部落!哪怕在生死存亡之际,我都没有动过这个念头!
不是!我不是!”说到最后,老人的声音略显低沉,语气中满是不甘。
“我不是啊!
我真的没有背叛你们!”
然而,没有一人相信他的辩解,楼宁的大军就在那里!这铁一般的事实如何能让他们相信老人的话?
而且,老人不就是从楼宁他们大军中缓缓走出来的么?
此时,楼宁等人不就在后面给他压阵么?
事实胜于雄辩!
“你闭嘴!”普西偌怒喝一声,“昔日,让你们充当疑兵殿后,是我亏欠了你们,但今天,你引大军兵临城下,是你自己背弃了我们!”
“我没有!”老人咆哮道,“没有!是你们,是你们背弃了我们草原人的血性!早知道你们会臣服于一个汉家子之下,当日我普氏一部就应该血战到底!哪怕族灭人亡,也好过如今在一个汉家子之下苟延残喘!
这可还是我草原人!是我普氏一部!”
老人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暴躁,好似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普西偌他们臣服于李承乾造成的。
普西偌不说话了,他也沉默了。
他没办法跟他解释他们为什么会臣服于李承乾,但他明白了,他是不满他们臣服于汉人,所以才选择了背叛。
良久,普西偌才说道:“回去吧,今日,我不杀你,但若是下次你出现在攻城的大军中,我必斩你!”
说完,普西偌闭上了眼睛。
他不愿意再多看一眼。
愧疚么?
有的,但不多。
昔日的决定他从没后悔过,哪怕时至今日,他都没有后悔过,就算是让他重新再来一次,他依然会如此做。
他只是遗憾,只是不甘。
他怎么能背叛!
“必斩我?”老人苦笑了一声,仰着头看了看灰暗的天空,仿佛老天爷都不曾怜悯他,笑着笑着声音越来越大,但任谁都能从那笑声中听出几分落寞,几分不甘,几分自嘲,“昔日里,视我如手足的头人,他说必斩我!老天爷,你听到了么!
我的头人他说必斩我!
啊!”
随着老人歇斯底里的咆哮,众人都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了几分悲凉。
哪怕是普西偌,此时也不再言语。
只是再次睁开眼,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老兄弟。
“你们!”老人手握长刀,指着城墙上的众人怒声道,“背弃草原,甘愿在汉家子的脚下匍匐!
但我要告诉你们!我不会!也不愿!
草原上的勇士,有永远也弯不下去的脊梁!
汉家子,我必杀之!”
人其实很奇怪,老人明明没有背叛,但事到如今,他只当自己背叛了。
因为他清楚,当楼宁兵临城下的时候,他就已经说不清楚这件事。
而且,真要说起来,他在当初死里逃生后,本就对普西偌有诸多不满,否则他早就回到日月山了。
而在赤水城的时候,他也确实很享受楼宁给他的富足生活,也就是楼宁没有对他用刑,否则,他都不认为自己能抗下来。
看到他的表现,李承乾笑了,随口说道:“当一个人发现对不起你,知道自己错了的时候,那也就意味着他将永远对不起你,且要一错再错下去。
人就是如此,因为他需要别人的错来掩盖他的行为。
放他走吧,权当是还了他之前宁死诱敌的恩情,从此,再无瓜葛。”
对于这样一个人,李承乾其实真没放在心上。
从古至今,叛徒少有混得风生水起的。
当然,李承乾之所以说这么多,其实也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安心。
普西偌闻言,摆了摆手,说道:“走吧,走吧!最好此去经年,也一去不回。”
老人笑了,笑得很沮丧。
这话意味着什么,他不用多想都知道。
但这是他想要的结果么?
不是,绝对不是!
他宁死也不想被自己的部落所驱逐。
这比杀了他还让他痛苦。
深呼了一口气,一瞬间,老人挥刀入腹,同时大喝一声:“与其让你斩我!不如就此归去!”
只是片刻,众人都呆住了。
老人自杀了!
这是谁都没想到的!
就在众人愣神之际,老人大吼道:“我不是叛徒!不是!”
那声音,耗尽了老人最后的力气,紧跟着,就坠马而下。
“快!快!快把他救回来!”普西偌顿时喊道。
之前他说得有多决然,此刻他就有多急切。
伊原振看了看李承乾,他如今才是城墙之上的守将,也只有他才能决定开不开城门。
但眼下的一幕,让他看傻眼了,按照他的想法,这城门是不能开的。
不过看普氏一部的族人都紧张且急切地看着城墙之下,他还是决定咨询一下李承乾。
李承乾看了看远处的楼宁等人,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去吧,不管他做了什么,昔日里他终究还是为我们争取了一线生机。”
李承乾终究狠不下心来。
对于那些老人,他本就心有敬意。
听到李承乾这般说,普西偌感激地看向李承乾,但很快又急匆匆地跑了下去。
李承乾没动,而是死死地盯着楼宁那边,他们但有异动,李承乾不妨让他们试试床弩之威。
不过这会儿楼宁几人却是一脸戏谑地看着山谷那边,对于那边发生了什么,他们听得不真切,看得就更模糊了。
但并不妨碍他们欣赏这一出好戏。
“楼将军的手段真是让人望而生畏,不费一兵一卒就搅得敌人军心大乱。”乌丸泥达颇为感慨地说道。
不过是一个可杀可不杀的俘虏,在楼宁这里不但利用他探查到了日月山的踪迹,临了还给安排了一出。
果然,玩阴谋诡计的,心都脏!
一旁,达延芒杰波也说道:“楼将军的确有名将之风,就这一手,怕是没几个人想得出来。”
“殿下缪赞了。”楼宁拱手道,“不过是一些小聪明罢了,上不得台面,若我是那位,此人靠近不足百步,便已经让人射成了马蜂窝。”
“这倒是楼将军能干出来的事儿。”达延芒结波笑道,“可惜,那位干不出来,说到底,还是心慈手软了一些。”
这时,探马也回来将他们的对话复述了一遍,众人一听,顿时都笑了。
这人临死前还有这样的作用,已经出乎意料了。
叛徒嘛,只要有了第一个,出现第二个、第三个也就都不会显得突兀了。
这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大的收获。
“这时候,要是有攻城器械,大举进攻一番,趁着他们这会儿心绪不宁,搞不好有奇效。”邱昊在一旁说道。
乌丸泥达摇了摇头:“未必,他们可能心绪不宁,也有可能同仇敌忾,情绪这个东西很难讲,我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打算,但是变数太大,这才没用。”
“要不我带一支骑兵佯装抢尸,吓唬一下他们,顺便试试深浅?”乌丸泥达说道。
这个法子很快就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
相当可以!
左右就是吓唬吓唬他们罢了。
如此一来,还能顺带着佯装是在营救,这还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关键是用不着带多少人,轻骑就能冲锋。
见众人点头,乌丸泥达也不墨迹,当下就带着几十轻骑朝着山谷里跑了去。
而一直盯着他们一举一动的李承乾看到这一幕,连忙让人加快速度,同时让几架床弩做好准备。
不管他们目的是什么,既然敢来,那就得给他们一个教训。
而在城楼下,普西偌一脸悲痛的抱着血泊中的老人,嘴里喃喃自语。
而老人也还没咽气,颤颤巍巍地说道:“头人,我真的不是叛徒,真的不是……”
说着,老人还咳了两口血。
他太老了,好吧,放在后世,他算不得多大年纪,但在这个年代,他太老了。
他不愿意离开自己的部落,不愿!
所以,他宁愿一死。
至少这一刻,他是满意的。
不管怎么说,族人还是在意他的。
“不是,你不是!”普西偌满脸的泪水。
他知道,老人活不了了。
刚刚从城墙上下来的时候,他就带了一个普氏部的医护人员,而那医护人员只是检查了一下刀伤和出血量后,就断定老人没有活路了。
哪怕是送到巢大夫那里也没用。
所以,到了这时候,普西偌不再纠结他是不是叛徒。
不重要了,一点儿都不重要了。
他只是希望这死里逃生的老兄弟,一路能走得安详。
你说这老人是坏人么?
算不上吧,当初他和那些人充当疑兵,十死无生的差事,他接了,没有任何犹豫!
正是因为他们的奋不顾身,才有了今日的日月山。
但你要说他是好人。
那也是扯淡。
他不止一次有机会逃回日月山,但他并没有这样做。
甚至,在某一刻,他甚至动过出卖日月山的心思。
只能说,他的前辈让楼宁相信了他们都是宁死不屈的主,反而让他逃过了一劫。
所以说,用好坏来定义这个老人,其实都不合适。
而在他们哭泣声中,一阵阵战马嘶鸣传来。
敌袭!
普西偌赶紧让人将老人的尸体拖回瓮城,又迅速安排人将大门关上。
而城楼之上,李承乾见这几十人远离越近,当下也是不含糊,直接喊道:“床弩,开弓!”
这床弩虽然是李承乾自己设计的,但还是效仿了很多其他朝代的床弩,其威力远飞弓箭可比。
乌丸泥达还准备带人试探试探李承乾的风险。
结果只见耳边传来一阵破风声,跟着,身边那人便把死死的被盯在了地上。
这一幕着实把乌丸泥达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兵器?这么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