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调律

34 万变,心变

    钥匙是用来打开门的。而这扇门,是通往何方的呢?门前是什么,门后又是什么?

    门前是我。门后是……

    玄领悟到这个问题的瞬间,手中的键似乎连接上了自己的意识。他又能完全感受到凝滞在键之中的那些黑色物质了。同时,他还感受到了另外的,不属于这些物质的部分。

    他看向手中的键。那些构成剑型的银白色金属。这是什么物质呢?玄不得而知。按照他对于锻造的些许了解,最适合锻造武器的金属是经过锤锻掺碳的大马士革钢。但是这金属呈现相当一致的银白色,没有那种大马士革钢特有的纹样。

    或许,这也是一种“蕴律石”?玄想到昨天舒曼教授提到的那种奇妙的矿石。

    现在,玄所感受到的“另外的部分”,应当就是这些银白的金属。仔细看来,黑色物质的一部分似乎化作雾气,正从银白色的金属表面如同寒光般氤氲着。

    这是交融了吗?在我理解了“钥匙”的含义之后?还是说,这就是那三句箴言的作用?难怪说是“使用条件”。武器匠人自然是希望自己精心打造的武器能发挥全部的潜能。何况这是“调律武器”。

    玄体会着这有些异样的感觉。仿佛拥有了全新的肢体一样,陌生,但并不疏离。

    而就像人生来就会挥动手臂,放声啼哭一样,玄也明悟了些许“键”的功能。

    随着他念头一动,一旁的远月花凛发现,玄手上的武器开始迅速而安静的变化。

    整把长剑沿着中线折叠,两侧原本有些怪异的剑格以相反的方向贴合,剑身则分为三等分,以细微的距离呈阶梯状错开。同时,黑色物质瞬间形变,填补上刃的空白。

    刃反、刀镡……远月花凛一下认出,这似乎是太刀的形制。

    不对,比太刀似乎要长一点,刃反也没那么弯曲,直刃部分要长了许多。远月花凛思索了一下,这种形制,祖父似乎曾经跟她提到过。

    而此时,玄的心中则是一片清明。

    “变化万千,原来如此。好生一个变化万千。如此灵活多变的话,与我确实是相得益彰。”

    他自然知道,手中的武器现在是更接近于苗刀的形制。当然,如果他念头再动,也能将其缩回成为太刀的形制。

    “键”竟然能如此随心所欲地变幻,属实是一“键”在手,样样都有啊。玄不禁有些雀跃地试了试刀。

    定膝,点刀,背刀。再将长刀斜劈下后,玄再次念头一动,右手虚握,手中长刀化为两瓣,一半顺着力道而下,另一半逆流而上——

    变成了双头刀。

    顺着先前的动作,玄双手换位,回旋双头刀,打出一手“回马刀”。

    这样的技巧,原本玄就在梦中和黑影搏斗时用过,此时自然手到擒来。

    还没完。玄再次念头一动,后跳的同时,手中的键拉伸到了极致,以细长的银色为轴,两侧点缀着锯齿状的黑色——

    链锯从身侧蓄势回抽,划破空气发出“唰”的声响。

    再然后。

    向左侧卷去的链锯节节固定,在玄的意念之下,化作棍型,并以后跳的动能反弹为借力,向前刺出。

    黑色物质所形成的枪头如同飞燕,稳稳飞出,停在玄的两米之外。

    “呼。不错。这样倒也不枉我修习过的那么多的兵器了。”

    玄把玩着手中变作长枪的键。

    这样千变万化的进攻才是他在梦中与黑影战斗时最习惯的作战方式。不过醒来之后,碍于常识和朦胧的记忆,只剩下了身体的熟悉感和本能的思路。

    所以,当远月花凛的话语打破了常识的桎梏时,玄才发现了手中“键”的超常之处。

    这简直是为了自己而打造的武器。

    “真是令人赞叹的技艺。这就是所谓‘万变不离其宗’吗,玄。”

    远月花凛适时地发出赞叹。

    唔,她居然看出了这一点,看来她也距离领悟“道理”不远了啊。

    玄点头,该说不愧是所谓“剑圣”的第一弟子吗。

    “那么作为报酬,远月,来练练剑吗?你的调律能力,能以竹刀为媒介吗?”

    这也是玄所关心的问题。所谓的“斩开”,如果不需要直接触碰,那么理论上无论有没有刃器,都应该能够达到同样的效果才对。还是说,刃器本身可以当作调律的传递或者触发器?

    这两个假设相比,后者明显比前者更加唯心。或许,唯心与否也是调律值判定的标准之一?

    如果完全唯心——也就是无所不能——的话,调律值会是多少呢?

    玄的思绪跳跃间,听到了远月花凛的回答:

    “可以。只要在无我的状态下,我就能使用能力。而只要我认为我握着剑,就能进入状态。”

    说着,已经拿起竹刀,戴好护具,进入了场地。

    玄再次感受到某种波动扫过的感觉,于是也展开了“感受”。

    远月花凛的一举一动,都事无巨细地在玄的感知中再现。如果玄希望的话,甚至可以探知到她的心跳和呼吸频率——当然,这样有点像痴汉,所以他很矜持地控制着“感受”的尺度。

    不到一秒,玄感觉到,远月花凛备战的状态松懈了下来。奇怪。

    “玄,我恐怕没法用调律能力和你对练了。”少女剑士遗憾地叹气道。

    玄适时地歪头挑眉,表示了自己的疑惑。

    “因为,我‘看’不到代表你的线条。对你,你身上的衣物,和你手中武器的黑色部分,我的能力恐怕无效。”

    远月花凛说出了令玄意外的事实,同时也让他对之前的感触有了新的思考。

    或许,那波动不是远月花凛使用能力的迹象,而是自己“免疫”这种能力所带来的感受?

    但是,自己为什么能够免疫呢?黑色物质姑且不论,自己的肉身是如何不被那种能力锁定的呢?

    玄一边思考着,一边收起了键再拿起一把竹刀,戴上护具。

    “那也无妨,就练习剑技吧。你攻我守。”他如同之前一样,摆出无可挑剔的中段架势——

    “你的目标是,能够攻击到我的身体部位。”

    远月花凛轻鞠一躬,随后剑势重振,气势一凛,。

    “明白了。那么,请赐教。”

    竹剑交错的声音响起。

    半小时后——

    远月花凛脱下头盔的时候,脸色微微发白,看得玄不禁再次有些过意不去。

    两人交换了数十回合的攻防,远月花凛的竹刀还是一次都没有绕过玄的剑技所构筑的铁壁。

    “啊……我毕竟算是用过了作弊的手段,所以……能感觉到你在破解我的防御架势的时候已经有所领悟了。”

    玄以自己仅剩的情商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安慰的话语。

    远月花凛不着痕迹地咬了咬下唇,然后说道:

    “没事。这是理所当然的。玄应当是与祖父大人水准相近的剑士,以我的境界,尚不可及。上一次稽古时我就已经做好觉悟……”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玄看到少女垂下眼眸,握剑的右手是越抓越紧,不由得眼皮微跳。

    这要是给剑圣的嫡传兼孙女、东都代表的爱女整自闭了,自己恐怕得吃不了兜着走。

    ——当然这也就是一句调侃。玄知道远月花凛的精神不可能这么脆弱,所以他的接下来的行为主要是出于某种歉意。

    思忖之下,玄上前几步,轻拍了下远月花凛的肩膀。

    “远月,你练剑多久了?”

    “啊……”回过神来的远月花凛恍惚了一下,语气恢复了常有的平淡,答道,“在下自从十岁开始修习剑道,至今已有十四年,练习日日未断。”

    “这十四年,除了我以外,你唯一没有战胜过的对手,就是你的祖父了吧?”

    远月花凛毫不犹豫地点头。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成为远月家解理流唯一的免许皆传者。同时,输给自己的祖父也不会让她感到羞耻,而甚至是能引以为豪的功绩。

    “你的祖父,有多厉害?”

    “寻常时候不论,单论祖父自创的奥义——‘圆月’,出剑时,剑光如月华,身姿如影动,天上一月,地下双月,斩夜断空。曾有人赞其为‘圆月无瑕,至剑无双’。”

    谈到祖父的剑技,远月花凛的脸上重又泛起了自豪和敬畏的复杂神色。

    “嗯,希望我有朝一日也有这个荣幸拜见此等绝技。再问一个问题,你的祖父,如今高寿?”

    “七十有二。”

    七十二年,那么持剑的岁月最多六十五年左右吧。玄也默默叹了口气。

    “远月,你知道我在梦里过了多久吗?”

    不等远月花凛回答,玄就自己补上了答案。

    “以现实为标尺,就是一百年。而且,梦里对时间的概念是散乱的,在我主观看来,远不止这个时间。在漫长的时间里,我的生活无以为继,四周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影子在我面前。”

    玄回忆着那黑影的百相。出现最多的,还是自己的模样。那黑影偶尔会停下攻势,说个只言片语,但绝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与自己对峙、厮杀,如同一个毫不留情的教官。

    “那个影子无法杀死我,我也无法杀死它。但是,彼此却能感受到对方的战意。因此,我在梦中,至少挥了一百年的剑。而且,虽然我依然觉得那不过是一场长梦,但就钟老板告诉我的那一次勘探的见闻来看,说不定,那也是发生在某处的真实过往,只不过我尚未理解罢了。”

    自己所见的那黑影到底是什么呢——这个问题,玄无数次地思考过。在梦里意识虽然清醒,却也无暇去记忆那么久远的时光里的每一个细节。自己似乎是问过黑影这个问题的。但是,对方有没有回答,或者回答了什么,玄却已然忘却。

    黑影似乎是回答了吧。但是又好像没有回答一样。

    这样模棱两可的印象在玄的脑海中盘桓着。

    这样的思绪一闪而过,玄接着这不起眼的停顿继续说道:

    “我并不是打算通过这段话表明自己应该有多么高超的剑技,而是想说——既然你的祖父能在七十二年内问鼎剑圣之名,那么身为弟子的你,也早就应该明白,时间,是成就剑术所必要的因素。而我跟你的差距,就是在时间上。你提到我的剑术的时候,总是要加上一句‘以你的境界’。也许你是在靠这句话说服你自己,但要我说,‘境界’不过是虚词。而我的剑术,不过是比你多经过了时间的打磨罢了。何况,你天资卓著,假以岁月,你一定能超越我,甚至你的祖父。这是我的判断,也是我的祝福。”

    玄看着远月花凛手中的竹刀和她握刀的右手,笃定地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

    远月花凛凝神屏气地聆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提问。只是在听完最后一句话之后,呼吸微微一滞。

    她原本垂下的双眼看向玄深黑的眼眸,如果其中有任何一丝的夸张,想必都能被她敏锐的感官察觉。

    但是其中没有一丝虚假。玄就是这种能真诚地说出听起来不切实际而天马行空的祝福的人。他的性格使他对于一切事物抱有恰到好处的善意。并不明显,但绝不轻蔑。

    “怎么了?”

    注意到远月花凛的呆滞,玄举起右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话说,这两次跟她对练,她好像最终都会陷入这种奇怪的状态,是我哪里做的不对吗?不应该啊……

    虽然玄本人母胎单身二十有三……一百二十有三,但是他其实并不算情商低的一类人——或者至少他自认如此。而是因为他看得太透彻,所以认为人际交往有些无趣罢了。

    当然,他也没精明到能隔肚皮知人心,因此此时的远月花凛所想,玄还是无从得知的。

    “啊……没什么。只是有些感慨。”

    很快从失态中恢复过来的远月花凛说完,深深吸了一口气,后退一步,以恭敬的姿态深鞠一躬。

    “让你见笑了。抱歉。同时,我从心底里感谢你的祝福,玄。”

    正当玄摆摆手打算客气一下时,远月花凛的后半句话也出口了。

    “不过,对于远月家的女子来说,贸然的身体接触就等同于下战书。所以还请不要再如此轻浮了。”

    “对不起。是我得寸进尺了。”

    玄立刻以同样的姿势鞠躬道歉道。

    当然,此时远月花凛所微翘的嘴角,他自然不可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