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疑案

第1章 穆虎:北京城陷的一天

    BJ是呆不下去了。

    1644年三月十九日,北京城陷。

    第二天,穆虎便被李自成的军队捉住。

    当时,他正打开门,朝街上瞅,看看有什么动静。被正在巡逻的大顺军看到,便夺门而入,大肆搜刮财物,把家翻了个底朝天,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值钱的东西。

    早在大顺军围城之前,老爷听到消息,就逃到了南方,把能搬能带的东西都带走了,只留下自己一个人看家。

    这么大的深府大院,怎么可能没有钱呢?

    大顺士兵们自然不满,拷打、逼问穆虎银子藏在哪儿了。

    穆虎实话实说,“老爷逃走的时候都带走了。”

    穆虎挺佩服老爷的,老爷真是有先天之明。

    之前,皇上曾令太监让众大臣们捐饷抗击李自成,但捐者寥寥,个个如铁公鸡一样一毛不拔。阁臣们有的仅捐五百两,还有的在皇上面前装穷,说什么自己一向清廉,从来没有索过贿卖过官,哪什么银可捐。

    穆虎听说,皇上还让太监徐高到自己岳父周奎家募捐,周奎就是不肯松口,在太监们的一再要求下,周奎被逼无奈,最后才忍痛捐了一万两。

    皇亲尚且如此鄙吝,何况他人乎?

    结果其他皇亲没有一个捐饷超过一万两的。

    与皇上关系最近的太监也是如此。

    为了逃避捐款,有的太监在自家大门上贴出“此房亟兑”的条子,有的到街头上摆摊卖些古玩杂物摆出要典卖家当的样子。

    更可气的是,有的太监在宫门上写什么打油诗:“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这不是明目张胆地说你要再让捐饷,我就投降李自成吗?

    当然还有很多的人像老爷那样,在大顺军打进来之前,就将财产转移了。

    这也真应了那句话,大难临头各自飞。

    “把他带走。”

    见问不出什么来,大顺兵喝道。

    穆虎说,“我只是一个奴仆,留下来为老爷看家的。”

    “你老爷是谁?”

    “高……梦……箕。”穆虎本不想说,但又害怕再次挨打,只得结结巴巴地回道。

    “当的什么官?”

    “鸿胪寺……少卿。”

    “官不小啊!”

    “我不知道,好像很大吧。”

    穆虎搪塞着。

    “不知道?我看你是不老实。”

    “哪敢啊。”

    “你知道周奎吗?”

    “知道啊,他是皇上的岳父大人。”

    “哪个皇上?”

    “哦,是朱……由检。”穆虎马上改口道,惊出一身冷汗。

    “记住,他不是皇上了,他已经死了。”

    “死了?”穆虎呆若木鸡,他有些不相信,“他不是万岁嘛?万岁能死吗?”

    就在昨天,穆虎还听说“帝已南幸”。现在看来,确是谣言。

    “他吊死在煤山上了,别再指望着他回来当你们的皇上了。”

    “那是,那是。”穆虎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五味杂陈,是悲是喜说不出,心中没有了着落,又有些替皇上惋惜,这么大个皇上怎么就死了,为什么不逃走呢?不是还有南京吗?

    穆虎在那儿有些胡思乱想了。

    “嘉定伯家肯定有钱。”

    穆虎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领头的大顺兵,肯定地说。

    嘉定伯是周奎的官称。

    “他开始说也没有钱,结果最后还不是拿50万两银子出来。”

    “50万两!这么多啊!”穆虎咋了咋舌:“当初他连多一万都不肯给皇上……哦……给朱由检呢!”

    穆虎心想,还皇上的老丈人呢。留钱有什么用呢?不给皇上用,最后还不都落到闯贼手上?怎么越到这时候,人越鬼迷心窃呢?

    “现在是大顺的天下,早拿晚不拿,早拿了还有官当,你要想清楚了。”

    “大顺爷,你不都搜过了吗?钱都让老爷卷走了。你看,就这些了。”穆虎翻了翻自己的口袋,从里面拿出二两银子来,放到大顺兵面前,“老爷走时,就给我留了这钱,给我吃饭用的。”

    看到银子,大顺兵自然不会放过,伸手从穆虎手中抢过来,装自己的兜里。

    “这次就放过你。”

    打也打了,吓也吓了,大顺兵见穆虎真的没有油水可榨,招呼其他手下,退了出去。

    退出时,告诉穆虎,一会儿他们还会来的。

    穆虎擦了擦头上的汗。

    虽然已是阳春三月,但天气依然很冷,比往年都冷,李自成进城那天,天竟然飘起了雪。尽管如此,刚才的一惊一吓,穆虎全身都被汗湿透了。

    不能再留在这儿了。穆虎想。但现在这个形势,出北京城恐怕都难。

    钱也被抢去了。还好,自己留了个心眼,并没有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

    到街上走走,看看有没有离开BJ的可能吧。穆虎想。

    BJ街面倒是很平静,有序,不像是刚刚发生战争的样子,老百姓依然如往常一样在街上自由行走,只是多了些穿破衣烂衫的人。

    李自成的兵纪律还是比较严明的。穆虎想着。

    “你怎么还穿得这么长衣大衫的在街上走?”

    有人跟自己打招呼,穆虎停下来,看看,并不认识。

    “你问我啊?”

    “是啊,你不是高梦箕大人家的管家吗?”

    “你是……”

    “哈哈,你都认不出来了吧。”

    “你……你是吏部林大人?”

    “是啊。”

    “你怎么穿成这样子?这么破的青衣,戴这么破的毡帽,脸上还抹这么厚的泥,比叫化子穿得都不如,你叫我怎么认你?”

    “现在不都这样吗?当官的,有钱的,比着看谁穿的破。我这身破衣服花去了好几两银子呢?”

    “这衣服……丢了都没有人要。”

    “看来你还太年轻。别说丢,你就是拿一倍的银子,恐怕也买不到这样的衣服了。”

    “哦?”穆虎有些不信。

    “这还不都是为了装穷,怕被闯王把钱抢了去。”

    “没必要吧。”

    “哪能没必要呢。李自成的兵都是泥腿子,是穷人,你穿得好,他们就红眼,你还有得了好吗?”

    “哦,倒也是。”

    林大人用手指着街上一个个穿着破衣烂衫,衣不蔽体的人:“他,还有他,他,别看穿得又破又烂的,都是原来的皇亲国戚,都是大官、财主。”

    “一个比一个穿得破,没有最破,只有更破。”穆虎叹道,“那我也换身这样的衣服。可我没有啊?”

    “这不简单吗?你把你身上的衣服剪破、弄烂、弄脏,不就行了?”

    穆虎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心中有些不舍。

    林大人似乎看出了穆虎的心思,安慰道:“现在是‘以破烂为荣’的时代,不穿破烂行吗?”

    “是啊,是啊。”穆虎喃喃着。

    “快去吧,听说闯王已经进城了,发现了崇祯帝的尸身,还没有找到太子和二位王爷。”

    “太子和王爷没事吧?”

    “谁知道呢?听说是被崇祯帝让太监藏匿了。闯王已发布悬赏令,说是有献出太子和二位王爷其中任何一位的,赏黄金万两,封伯爵;而胆敢藏匿者,将族灭全家。”

    “哦。”穆虎不禁打了个冷颤,换成自己,可能也经不起如此诱惑。

    “哎,还是各自保命去吧。”林大人叹口气,“投降的投降了,死的死了,听天由命吧。”

    此时,前方突在有大顺兵过来,林大人用眼神示意穆虎快走。

    穆虎赶紧低下头,匆匆离去。

    走了一段路,回首望去,但见林大人蜷缩着跪在路边,破衣掩体,真的如乞丐般了。

    “哎,人啊!”穆虎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穆虎走到西长安门。

    远处正有数十人朝这儿走来。

    穆虎看时,其中一位认识,是嘉定候周奎,崇祯岳父。

    跟在周奎身边的仆人,有两人各抱一小孩。

    小孩年龄都不大,都在十岁上下。

    穆虎意识到,这不是两位王爷吧?

    周奎这是拿太子和王爷去李自成那儿邀功请赏的?

    穆虎有些不敢往下想了。

    周奎可是这两位王子的姥爷啊!

    看来,在生死面前,哪怕是自己的至亲都是可以牺牲的。

    可……可……这还是人吗?

    那些人越走越近,很多人都站在大街的两边,探头看,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但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是喜是忧,都似与己无关。

    穆虎站在人群中,有些惶恐。

    周奎走近了。

    穆虎感觉看,二位王爷朝自己这儿看了一眼,眼睛中似含有些乞求的意思。

    穆虎浑身一颤。

    “王子,自求多福吧。”

    穆虎心想。

    他一直看着太监们带着王子走进内宫,再也看不到人影,才走开,脚步有些沉重。

    “王子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穆虎又有些释然了。

    “咦,怎么只见王子,没有太子呢?”

    穆虎心中又有些纳闷。

    “但愿太子别再被逮住了。”

    行两步,穆虎看众多着青衣小帽者三五成群急匆匆地往前赶,走得大步流星,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两眼直视,无暇旁顾。

    穆虎好奇,赶上其中一个,问:“兄台,这急急忙忙地去做什么?”

    那人只是瞅了穆虎一样,显出不耐烦的样子,似乎在埋怨穆虎,不该去打扰他,并不停下自己的脚步。

    穆虎越发地好奇,进而问从后面赶过来的另一位:“兄台,这是有何贵干?”

    那人同样没有停下脚步,但并不像先前那位一样置之不理,而是简单地说:“去登记求官呢。”

    “求官?”穆虎依然好奇,跟上前赶的队伍。

    众人在会极门停下来。

    此时,会极门前人山人海,有数千人之多,团团坐在地上,周围有大顺兵看守。

    新赶到的则在入口处登记,报上姓名官职,然后进入。

    这些都是来新的朝廷效命的前明官员。穆虎明白了,这是投降大顺朝的明朝官吏,正等待大顺丞相牛金星的录用。

    “他妈的,坐好。”一名大顺士兵对斜躺在地上的一名官吏呵斥道,“怎么像狗一样卧着?”并用脚狠狠地踢了一个那人一下。

    那人连忙坐正,满脸堆笑。

    “哈哈哈,大家快过来看看,这人的鼻子,怎么这么大,跟猪的鼻子一样,哈哈哈。”

    一名大顺士兵歪头看着坐在地上的一名前朝官员,用手指着他的脸,放肆地狂笑着,招呼同伴过来。

    其他士兵围拢过来,像欣赏奇珍异玩。

    “哈哈哈,还真是呢?”

    “喂,你这家伙怎么长的?”

    “你吃饭也像猪一样吗?”

    “哈哈哈……”

    那官员只是尴尬地笑笑,并不生气,脸已胀得通红。

    “哎哟,这位官爷,细皮嫩肉的,像个大姑娘。怎么着,让爷亲一口。”

    另一边,一名大顺兵对着一位长相俊秀的官员嘻嘻笑着。

    “官爷,您真会说笑。”

    “扒了裤子让爷瞧瞧?”

    “这……这……”

    “哟,哟,还害羞呢!别不好意思啊。”他招呼一下其他士兵,“弟兄们过来,把他的裤子扒掉,让咱瞧瞧这当官到底是不是一个带把的?”

    另外的士兵也围拢来,嘻嘻哈哈笑着,对着那官员动起手来。

    那官员只是扭动着身子,躲避着摸过来的手,却不敢有什么反对的表示。

    “这大明朝官员要不养得细皮嫩肉的,要不养得肥头大耳的,都是喝得老百姓的血吧。”

    “喝大明朝老百姓的血,这次是想喝咱大顺朝老百姓的血。”

    “我们打江山就是不让他们喝老百姓的血。不治他们的罪,已经算便宜他们了,还厚着脸皮想再来当官呢。”

    “让他们滚。”

    “滚,滚。”

    几个大顺兵突然暴怒了起来,对着坐在地上的大明官员踢去,一脚一个,踢倒一片。

    但没有一个人离开,挨过踢之后,又重新坐正,等待招录的机会。

    “别再难为他们了,他们本来就不是人。忠臣自我们进城之时,就都死了。”

    说话的应该是这儿的领导,他用手摸过一个一个官员的头,像抚摸自己的婴儿般。

    摸过之后,有的让去前面,大概是通过了,那人千恩万谢,激动万分,连滚带爬的去了。

    有的则没有表示,那人便瘫倒在地,一脸沮丧,叹气连连。

    穆虎看了一会,为这些官员感到悲哀,“真还不如死了呢?”

    穆虎听说,在大顺军破城之前,很多有士大夫气节的官员选择了杀身成仁,有的上吊,有的放火,有的拔剑自刎,有的投身古井。有的不仅自己死,还让全家一起死,好不惨烈。

    在看眼前的这些官员,不曾也信誓旦旦在要效命于大明王朝呢?

    而结果呢?

    还不是开城门的开城门,投降的投降,树倒猢逊散。

    表的那份忠心一钱不值。

    然而,这又怪谁呢?

    只怪眼前的这些大臣?

    恐怕更多的还要怪皇上:为什么会轻信这些官员对自己的忠心呢?

    在街上走着,突然有快马从身边疾驰而过,蹄声沓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