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和村子里大部分的适龄年轻人一样,在夏天过去,秋天到来的时候,欧小涛加入了军队。
尾随着这条通往战场的队伍,他们走过了横贯在水田中央的道路,走过了那一座竖立在村子入口处的拱门,在即将踏入拱门之外的山林之时,萧瑟的秋风蓦然间掠过远方的云彩,翻山越岭地拂来,吹皱了水田上的波纹,惊动了满山的飞鸟。
他回过头,深了一口熟悉的空气,最后再回望了一眼夕阳下的这座安静,祥和的小小村庄。
也是在此刻,他在这个世界的母亲正站在那颗古老的榕树下守望。
她的双眼满是泪光,
因为,这是她孩子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远行,也是因为,在此一别以后,倘若想要再度相见,便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最重要的,还是因为…
这极有可能,是她和她的孩子之间的最后一次道别了,因为战场变幻莫测,危机四伏,谁也不敢担保在战争结束以后,她的孩子能够完好无损地归来。
站在愈发暗淡的夕阳里,他当然能够感受到来自于母亲的不舍与盼望。
因为在她那越发不舍,越发悲伤的目光中,仿佛藏着一条无形铁链。
铁链的一端连接的是她那一颗滚淌着凄楚酸水的心脏,扎心般的难过无情地腐蚀着她的灵魂,甚至一度让她想要不顾一切地跑过来。
想要凭借这条无形的链条把他锁住,拉回自己的身边,自己的怀里。
可是,他还是不知道应当如何回应。
他张开口,却觉得口中感哑。
喉咙里仿佛填入了一把干燥的黄沙,堵住了他的发声器官,压制了他的运动神经,让他的关节僵硬,无法发声,也没法挥手,与他的这一位母亲道别。
事实上,他更希望母亲能够把他遗忘。
如此一来,这场残酷的战役便与她无关了。
没必要把太多的期待,太多的所谓的爱,摆放在他这种人身上。
毕竟,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
无论是在过去的那个世界中,还是在所处于的这个世界里,他都不认为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成为父母眼中的骄傲。
他是一个既没天赋,又没能力的家伙。
像他这样不求上进的家伙,最应该遭受的待遇,就应当要像咸鱼一样地被挂起来,在烈日的炙烤之下,一点一点地丧失无用的理想,和无用的期待。
....
“既然选择了参军这条路,想必,你们已经做好了身死在战场上的觉悟了吧?”
天色未亮,漫天的星斗仍然高挂在空中,身着军服的男人在操练场上负手而立。
“但我不想你们死。”
男人用他如山丘投映在地面上的阴影那样。既沉稳又沙哑的声音说。
“我希望你们全部都能从这场战争中活下来,”他顿了顿,继而用深沉的目光,环顾着整齐排列在眼前的这一张既青涩又懵懂的脸。
“活着,然后,从战场上退下来...”
他语速放得很慢,仿佛一段宿醉未醒,没有意义,没有目的的呓语,可仔细停下来,又会觉得他是在训话,字里行间流露出固执的神情,似乎是想要极力地抓住些什么,强调些什么...
遥不可及的事。
“做回自己喜欢做的事,生儿育女,过上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
….
“他是不是没弄懂这一帮子人的意思啊?”脑子里的那个家伙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满脸抱怨。
但因为周围的人都在沉默,所以,他也不敢大声说话地小声嘟哝,“既然都已经决定好了要出来混了,谁还没个远大的理想,谁不是想混出什么名堂来以后再回家啊?”
“老话都有讲啦,”他大大咧咧地继续说,“衣锦还乡,衣锦还乡,你要是衣不锦,没有什么能够拿出来吹嘘、炫耀的事情,又怎么能还乡呢?”
“这里不是原先那个世界…”欧小涛嘀咕着说,“这里的人应该没那么多在意那些外物吧。”
“再说了,家不就是...想回就回的地方么?”他说,“一个可以让你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的平庸和无能的地方…”他吸了吸鼻子,眼睛出神地看着在天上闪耀着不同光芒的繁星,“要是回个家还要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那么…”
“家里的意义在哪里?”
“抱着这样的心态活着。”
“不论是在什么样的世界,也都不可能有一个能够让人感到心安的地方。”
“也就,不存在所谓的…家了吧?”他轻声地问。
然而,如风一般虚无的声音却始终无法从心中传递出来。
声音与微凉的空气之间,仿佛隔着一堵无法跨越的墙,它在飘满了迷雾的心境里破碎,透过他的瞳孔,消散在仍然散落着星辰之光的天空中。
….
他开始有点想家了。
想念停留过去在那个世界里的家,也想隐匿在这个世界的山林深处的家。
虽然两世为人,但是,遇到的父母都不是什么厉害的大人物。
要权力没权力,要钞票也没钞票,要相貌也没相貌。
总的概况,就是两个平平无奇的人,两条普普通通的沙丁鱼,能力是相当有限,仅仅是为了将他养育成人,让他在成长的途中免受饥寒的迫害,便已是令他们拼尽了全力。
至于再多的事情,他们也就办不到了。
因为他们都不是能力出众的人,塞满在他们的后半截人生当中的主题,基本上都是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几样廉价至极的东西。
除此以外,再也没有更多能够向外人说出口,值得去炫耀的东西。
也是因此,他们没办法给他提供太多的帮助。
既不能让他在仕途上,一路通畅,也不能让他在商界里,横冲直撞。
甚至等到他们都老到走不动道的时候,还要他反过来帮助他们,赡养他们。
就像是累赘一样。
但欧小涛从没有觉得他们是累赘。
与之相反的是,他甚至还由衷地希望自己能够为父母做点什么,趁他现在还活着,还没有死掉,还没有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
不然的话,等到他又一次死了的话,那就什么都晚了。
被人需要,被人理解,被人爱护,被人守望,如此种种,与他人产生的羁绊,与世界达成一致的意愿,就像是风筝引出的线。
线越多,线与风筝的距离就越短。
风筝也会跟着越发地笨重,无法飞得太高,更无法到达更远的地方,一旦遇到稍强一点的阵风,就已经开始打退堂鼓,随时想着降落,躲避过去。
但如果没有了这种拘束的线,风筝或许便能无牵无挂地一飞冲天吧,迎着所有扑面而来的烈风,纵身拥向蔚蓝的天空,拥向炫目的太阳,也拥向滞留在灵魂之外的无尽空虚。
在经历了短暂的冲刺以后,他便会来到极限所在的地方。
也会因此逐渐失去动力。
然后,再在天空上的某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开始朝向大地坠落。
疲惫地落下。
直到最后,搁浅在大地上的另一个无人在意的角落。
....
“但我知道这不可能。”
站在夜幕之下,众人之前的那个军官说,“战场是一定会死人的。”
“不死人的战争,跟儿戏有什么区别?”他说,“人生可不比儿戏,别总是天真地以为凭借一腔热血就能战胜一切。”
“抱着誓要杀死敌人的信念踏入战场的人,当然不止是你们。”
“你们的敌人同样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