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醒冠军只需一只菜鸟

第11章 休假

    已经过了开春的时节,BJ的春天并没有因为节气已到而加快脚步,反而是盘桓数月的冬天最近还凌厉了几分。

    窗外的树被风扒光所有枝叶,如一个个垂暮的老人颤颤巍巍指向天空,风迟躺在基地医院的病床上,看着外头一棵棵瘦骨嶙峋的树,若有所思。

    走廊并不安静,医生的脚步声,护士的聊天说话声,隐隐约约传入房中。

    “诶,你听说了吗?今天王教练他们从张家口回来了。”

    这几日,几个医护人员聊天的话题始终围绕这本次全国滑雪比赛,王志国率领国家滑雪队在本次比赛中包揽了前三名,也就是说,所有出战的队员都站上了领奖台,除了因伤退赛的风迟。

    所以,那几个替风迟打针换药的护士每次来到他的病房总是一脸同情,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触怒了一言不发的风迟。

    “这我还能不知道吗?现在基地办公大楼里面正在开表彰大会呢。”

    两人声音一来一回,随着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风迟不屑一笑,又转而苦涩。这样的表彰大会他不知道参加过多少次呢。

    彼时,意气风发的少年无人争锋,接风会上坐在下面明目张胆玩手机,被发现后,冲台上瞪眼吹胡子的领导俏皮地吐舌头,换来宠溺宽厚的笑。

    别人的获奖宣言都是照本宣科,他别出心裁,吐槽食堂的饭菜难吃,基地的网速太慢,把发言愣是当成吐槽大会,引来台下队员们共鸣的掌声和欢呼。

    活得像个太阳,温暖耀目。

    冰冷的感觉源源不断从手背传来,吊瓶里的药物像冰锥顺着血液流遍全身,寒意缓缓收拢掌心,握住那颗勃勃跳动的心脏。

    挡在眼前最后一根稻草被拨开,他不得不看清现实,其实他早就回不到过去了。

    过去他、不是没有经历过惨败,第二天太阳出来的时候,信念仍能支撑他从床上起来继续训练,如今信念散了,一切就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风迟左手摸索到针头,一把扯开。

    一场表彰大会开了快三个小时,基地领导一个接一个,什么“天之骄子”、“队员之光”,变着法儿的把这些溢美之词按在三个宝贝疙瘩上。

    那三个宝贝疙瘩一脸标准的微笑,也坚持了将近三个小时,脸都快抽筋了。

    制定好比赛大获全胜的宣传方案,以及下一阶段的训练计划后,几位已经口若悬河了一上午的领导在欢天喜地之余,终于良心发现,宣布大会结束。

    领导离开后,其余人也纷纷作鸟兽散,终于能打个哈欠,放松地伸了个懒腰,在椅子一阵拖拖沓沓声中涌向会议室大门。

    拥挤的人流在门外却冷不丁突然向两侧分开,似是湍急的溪流遇到山涧礁石一般。嘈嘈切切的人声一下子被按下暂停键,会议室里的王志国觉得不对劲,扭头往外一瞧,只见大家停下脚步,鸦雀无声地看着赫然出现在门口的风迟。

    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他一人身上,或是同情遗憾,或是幸灾乐祸,他全然不在乎。

    手背上蜿蜒的血迹赫然在目,更衬得他唇色苍白,宽大的病服晃荡着,底下好似空无一物。

    他双手插兜站在门外,如一株挺拔的小树苗,不知等了多久,晦暗的眼神在看到王志国的一刻有了焦距。

    两人无声对视片刻,然后王志国没说一句就率先出门,风迟心领神会,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沿着宽阔的扶手楼梯转到一楼大厅。

    这栋楼是基地第一批建立起来的建筑,最初是作为行政楼使用,后来因无法满足日渐扩大的人员规模而被淘汰。

    尽管后来基地内又新建了许多更现代化的多功能训练馆,办公楼,但这里却仍是不可替代的存在,它像个老者见证并记录了整座基地的历史。

    所有重大会议会在这里召开以彰显其历史性意义,大楼入口的大厅则布置成基地历史陈列馆。

    正午的阳光透过镶着彩色玻璃的窗格洒落在大厅的花格地板和四壁上,墙面被各种不同的立功荣誉奖牌盖满,没有一丝空白。

    正对着大门口的白壁下立有一面巨大的玻璃展柜,高低三层,鲜艳的天鹅绒上陈列着国家滑雪队取得的所有赛事奖杯,照射进来的阳光温柔地抚摸过一座座奖杯,给它们镀上一层美轮美奂的光边。

    在展柜中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奖杯是每一个国家滑雪队队员心中所愿,也是他们面对竞争激烈的滑雪赛事,怀着“虽千万人,吾往矣”决心的源泉。

    王志国在展柜前停下脚步,风迟也走上前来,明镜般的玻璃上清晰地反射出两人的轮廓,一老一少,并肩而立。

    风迟的眼睛从一座座奖杯前细细看过,停在了占据正中央最醒目的位置上的奖杯。晶莹剔透的石英石雕刻成高高耸立的雪山,下方围着一圈银质的底座,‘CHIFENG’风迟的英文名字金光闪闪地印刻在底座正中央——那是五年前二十岁的他在瑞士锦标赛上夺得的冠军奖杯,也是国家滑雪队目前拥有的唯一一座世界级比赛的冠军奖杯。

    奖杯的样子早已刻在脑中,风迟还是想最后一次看得更仔细些,向前凑上去,隔着玻璃轻轻抚上那座代表了自己滑雪生涯巅峰的奖杯。

    记忆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那天,那是他第一次踏出国门,征战国际滑雪赛事。

    那时,他一无所有,却也天不怕地不怕地登场了。毕竟,他可是自从十八岁进入国家队以后,就一直是独占鳌头的第一名。这个第一名他早就当腻了,一直渴望和国外更高水平的选手切磋较量,如今这个愿望已然实现,他的心热血沸腾,没有丝毫空间留给害怕。

    反倒是王志国,惴惴不安的不离半步,担心风迟过于紧张不停地在他耳边出言安慰,喋喋不休的大半都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反正风迟什么也没记住,只一句“不管你滑出个什么成绩,回去庆功宴照办!”让他心里更没有负担。

    现在的他才想到,中国第一次有了出战世界级比赛的资格,上头有多少双期待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王志国把千钧重担挡在身后,面对自己永远一副天塌不下来的轻松表情。

    周围肤色各异的外国运动员操着浓重地域口音的英语热络地交谈,对于风迟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亚洲选手他们并未放在心上,毕竟新人年年有,但能荣耀加身的还是经验丰富的老将。

    风迟把目光抛向洁白的赛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进入肺腑的是独占整片天地的自由味道。

    那一天,他穿着一身藏青色,内心毫无挂碍,脚下没有牵绊,如横空出世的飞鹰在山间纵情展翅,在独属于自己的世界肆意驰骋。

    同样是那一天,他自豪地站在世界各国记者的镜头前,英姿勃发地用英文说出:“IamfromChina.”手中高举着银色奖杯,胸前佩戴着金色奖牌,站在冠军的领奖台上,笑得宛如头顶灿烂的太阳,飞扬的眼角神采四溢,让人看过一眼便再不能忘。

    如今那神采飞扬的样子,却只能留在记忆中了。玻璃上反射出的是另一个陌生的脸,永远的平淡无味,没有生机。

    他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对一旁的王志国讽刺到:“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回顾曾经的辉煌,还是提醒我如今有多失败?”

    王他弯下腰来指了指最底下一层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红丝绒的盒子,盒内是一枚金灿灿的六角形奖牌。

    那个不起眼的角落处在射灯光亮的边缘,风迟贴在玻璃窗前才看清那是十年前全国高山滑雪锦标赛的冠军奖牌,这样的金牌国家滑雪队从来不缺,队里成绩第一名的队员人手一块,如同普通珍珠混迹在金银珠宝之中,存在感被完全淹没,大部分人都不会注意到这样一块平平无奇的奖牌。

    难道这块奖牌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王志国幽幽开口道:“奖牌的主人是我亲自挑选进入国家队的徒弟,和你一样,小小年纪,天资卓越。在一次业余滑雪比赛上,我一眼就相中了他,招进国家队的时候,他还只有十六岁,比当时的你还小两岁。”他顿了顿,看了风迟一眼,继续道:“刚进滑雪队的第一次雪上训练就一战成名,之后更是未有败绩,进队两年包揽了当时各大赛事的冠军,提起他的名字,在滑雪界乃至整个体坛,即便滑雪在当年属于小众运动,那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真是风光无限,荣耀加身。”

    奖牌上一笔一划刻着的名字:江畅,风迟却从未听闻。

    再怎么厉害,不还是花开一瞬吗?风一吹,就散了。

    风迟双手插兜,漫不经心道“如果他真那么优秀,为什么他在这里就只有这一枚奖牌呢?”

    王志国直起身来,面对风迟,目光悲哀,整个人沧桑得仿佛老了好几岁:“因为他受伤了。”

    风迟眼神一滞。

    王志国指着那枚奖牌,声音略微扬起继续道:“就在这次比赛之前,他在训练中意外拉伤了韧带。其实情况并不严重,只要静心治疗几个月,完全可以恢复原来的竞技水平。可他和你一样,瞒着所有人带伤出赛。他的能力甚至比你更出色,在一条腿半废的情况下,依然拿回了这枚金牌。”王志国声线高扬,情绪越来越激动,说到这里,已经不能自抑。

    他缓了一口气后,抬头看着风迟的眼睛,慢慢说道:“可你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吗?”

    风迟扭过头去,不忍细问。竞技运动就是胜者为王败者寇的世界,这是它最迷人的地方,也是最残酷的下场。在你顺利的时候,一路光环围绕,繁花相送,在你失意的时候,免不了孤苦寂寞,甚至黯然离场。那位江畅师兄的结局想必也大致如此吧。

    王志国没有放过风迟,不把血淋淋的事实摆到面前他永远都不会从那该死的胜负欲中清醒过来,

    他掏出手机,点开微信,翻出一张照片后举到风迟面前,

    屏幕上,一个男生穿着油乎乎的蓝色制服,眉目间似有一团化不开的浓雾,目光深沉。

    除去肮脏的衣服和严肃的神情,男孩的容貌算得上俊朗,然而最让人感到可惜的是,男孩的右腿明显残疾了,膝盖以下的小腿部分以怪异的姿势拖在身侧,乍一看去,让人有种上下半身错置的感觉。

    风迟的震惊之情溢于言表,他从未想过江畅师兄的伤病竟然会变得如此严重。

    “那场比赛结束后,他的腿就彻底废了,他甚至连领奖台都没能站上。三个月后,他拿着一笔抚恤金就回老家了。从小到大,他只会滑雪,连高中都没读完,你说,现在这个连硕士生都去送外卖的社会里能留给他什么工作呢?他甚至连电瓶车也不能骑。后来,他总算被亲戚家开的车厂收留,学修车,也算有了一技之长,每个月靠着一点工资和残疾人救助金勉强过活。”王志国忍着翻涌而来的酸楚,语音颤抖。

    这是他最不愿回忆的过去。但是,为了避免风迟成为下一个江畅,他必须把心硬起来,撕开这层伤疤,让风迟看到这鲜血淋漓的伤口。

    十年前,他没能照顾好江畅,遗恨至今未消,如今他必须保护好风迟,决不能让他成为第二个江畅。

    王志国粗糙的大手抚上风迟的肩膀,隔着衣物也能感觉到手底下坚硬突兀的骨头,刚硬起来的心又酸软下来,话语也跟着温柔起来:“我知道你伤愈归队后,成绩大不如前,心情有多焦急。你把这次大赛看成救命稻草,豁出命来也要抓住它,你想要在大家面前证明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冠军。可是,这所有的一切都不值得你用自己的将来去拼。”

    王志国朝门口的方向走了几步,门外笔直的大道无穷无尽地向前延伸,仿佛和地平线尽头的天边相连,自由宽广的天地间,一群白色飞鸟划破天际,随心而行。

    风迟看着王志国隐没在天光中的背影,听到他对自己说:“天地之大,并不是只有滑雪这一件事,你的未来有无限的可能。可如果你争得这一时的输赢,往后漫漫余生就只能在泥沼里挣扎了。”

    风迟随着王志国走向大门,温暖的阳光一下子将他拥裹起来,身后的玻璃展柜里装着的是每个运动员的梦想,晶莹璀璨却也冰冷无情,而前方的无限天地,白云悠悠,阳光温柔,仿佛有无数世间美好在等待。

    阳光在风迟高挺的鼻梁间跳跃,细细描摹出精致的轮廓,迎着太阳的眼睛微微眯着,含着一弯浅浅的光。

    王志国侧头看向风迟,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在这张脸上看到笑容是什么时候了。

    “执念是把双刃剑,可以让你精进技术,也会让你不堪重负。身上背了这么多东西,你怎么能飞得起来呢?”

    风迟偏过头来,和王志国四目相对,眼中隐有动容。

    王志国笑了一笑,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条,上面用黑色的墨水写着什么,递给风迟:“你脚上的伤不好,心上的伤也很难愈合。这是我托人找到的国内最顶尖的康复治疗专家,我放你一个月的假,这一个月里你就安安心心听专家的话把腿养好,不要急着回来,也不许想训练的事,听到没有?”

    风迟接过纸条微微一扫,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和地址,白耀文,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但一时想不起来。

    风迟低头片刻后,又把纸条递回给王志国:“教练,五年前您找遍全国都没有一家医院能收治我,最后在日本,即便是国际最顶级的康复治疗医院,尚且只能让我恢复成正常的活动能力,达不到原来的竞技水平。所以我想,就不必浪费时间去找这个白耀文了。”

    王志国没有伸手,看着门外广阔天地轻松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不必背着那么重的包袱,就当是去玩。”

    看到风迟不情不愿的表情,王志国又继续道:“你成绩无法提高,一直处于瓶颈,其中固然有伤病未愈的原因,但和你的心态也大有关系。趁此机会,好好放松一下,把心上的重负放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听了王志国这么说,风迟皱了皱眉,还在纠结思考。

    王志国见状,一脸嫌弃地把风迟往门外驱赶,含笑道:“滚滚滚,我给你放假居然还这么不情不愿的,要换做郑毅那帮臭小子,早就头也不回地溜之大吉了。”

    风迟一个趔趄踏出门外,一回头还想说什么却见王志国头也不回地潇洒上楼了。

    风迟捏着纸条,心中摇摆,好不容易下决心要放弃梦想了,可王志国却试图用这么一个微渺的希望留下他。

    风迟失神地迈步,毫无方向。

    平地妖风忽起,夹在指尖的纸条轻飘飘的像长了翅膀,随风远走。风迟猛然抬头注视着飞得越来越远的纸条,没有丝毫犹豫,他发了疯似的拼命追赶,目光紧盯着纸条奔跑着,好像命被风叼走一样,他粗鲁地推搡所有挡在身前的人。在人们的不解的眼光和咒骂声中,他追逐着风的方向,越跑越远。

    正确的道理是一种捆索,头头是道,把人紧紧捆绑起来。

    而有时候,点醒一个人,只需轻轻推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