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荼是抱着准备滚蛋的心态走进公司的，之前只是停职就让白荼难过得流泪，这一回白荼心里却是沉稳笃定的。

    推开大门，白荼再次享受来自全办公室全体人员的注目礼，所有人都知道主编千辛万苦搞来的专访机会被白荼搞成刑讯逼供的现场，这就好比是主编给你张罗了一桌好饭好菜，你却把饭菜倒进泔水桶喂猪一样。

    主编不会罢休，即便主编仁慈，放白荼一马，那个吴主任也不会，他会把体育记者这扇门将狠狠在白荼眼前关上。

    处在旋涡中心的白荼淡然自若地敲响主编办公室的门，表情不卑不亢，从容镇定。

    周雯欣慰地感慨，白荼果然是变了，几个月前别人多瞧她一眼都会浑身不自在，妥妥的社恐性人格，如今却能视众目睽睽为无物，无惧吴主任的暴怒，无忧主编的责骂，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事。她的记者道路，其实比这里所有人都要长，都要远。

    “白荼啊白荼，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小蔡跟我说我还不相信，平时乖乖巧巧的，居然做出这么胆大妄为的事。”主编围绕白荼一圈圈走，厉声数落她。

    “做这件事前，你有没有想过后果，你得罪的是我要想着法儿去讨好的人，你觉得我还能保的了你吗？”主编慢慢站定，鹰一般锐利的目光形成窒息的威压。

    “主编，虽然我刚入职场还没有一年，但也懂得要为自己错误承担责任的道理。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在吴主任那边为难，我现在就可以办理离职手续。”

    白荼这番话让主编吃了一惊，她靠在桌前，重新审视眼前的女孩。

    本来还想吓唬她一下，没想到人家早想好了，真是失策啊。

    被自己杠在半空的主编尴尬地咳嗽一下：“咳咳，本来我是这么打算的，没想到有人专门打电话给我替你求情，还很感谢你。我看在他的面子上，就网开一面了。”

    主编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虽然台阶有点陡。

    “有人替我求情？是谁啊？”居然不用离职，白荼像中了彩票一样感觉周围嘭嘭嘭炸满了烟花，她有点头晕目眩。问出这个问题后，白荼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一定又是风迟在帮她扫除障碍。

    “是吴主任。”

    什么？

    白荼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一对圆满的问号。

    “我也是一头雾水，照理说他应该恨不得你早点滚蛋才对，可是他却让我不要因为这件事怪罪你，他还要谢谢你，还说……”主编说话间戛然而止，手指一下一下点着面庞，正努力回忆。

    “还说……哦，还说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记者。”

    白荼愣怔着，缓缓低下头来，落下的碎发遮住眼底弥漫的湿气。

    吴主任因为她的逼迫，违抗了领导的决定，现在应该也正自顾不暇，一个正在淋雨的人，却不忘想到要替别人撑伞。

    “既然他都不怪罪你，我就更没必要赶你走了。也不知怎的，吴主任对你印象比我想象得要好得多。既然如此，远东杯不是马上要开赛了吗？你能说会道，胆子又大，我可不能委屈了你。你作为出镜记者，全程报导远东杯比赛，做得好，我给你升职加薪，做的不好，连同这次旧账我们一起算！”主编装出恶狠狠的模样威胁，实则是将白荼往更高处推去。

    要知道，在方圆媒体还没有刚进职场不足一年的新人能担当出镜记者的重任。

    今天是她的幸运日吗？惊喜从天上一个接一个砸落头上，白荼一时还有些搞不清情况，恍恍惚惚答应下来。

    临离开时，主编叫住白荼，问她：“能告诉我，在明知道会丢饭碗的情况下为什么还一意孤行吗？”

    白荼停住，似乎思考了几秒，回身直直看向主编的眼睛回道：“因为那是一名记者应该做的事。”

    女孩的眼神明亮到仿佛在燃烧。

    主编愣一愣，随后释然一笑，挥了挥手让白荼离开。

    小丫头，还真不能小瞧她啊。

    晚上白荼回到家，洗去一身疲惫，舒服地窝在床上敷好面膜，享受难得的惬意。

    自网络爆料贴出现以来，白荼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放松了，靠着巨型娃娃翻阅闲书，两只白嫩的脚丫舒心地一翘一翘。

    手机在旁边震动起来，风迟的头像急不可耐地跃动在屏幕上。

    风迟一直记挂白荼是否因为吴主任的采访受到公司惩罚，想好了一肚子安慰的话，打来了视频电话。

    电话接通，风迟先愣了一下，在光线作用下，白荼敷着面膜的脸像涂了一层厚厚的粉，白得不正常，鲜艳的唇瓣点缀其上，异常醒目，乍一看去，颇有点张着血盆大口的女鬼的架势。

    这略显骇人的面具下，唯一显露出来的眼睛闪烁着灵动的光彩，风迟呆愣的表情，让它弯成细细的月牙，唇角也上扬出好看的弧度。

    风迟也笑了，笑容里满是宠溺。

    “公司还好吗？”看到白荼的表情，风迟一半的心放下来，话也容易问出口。

    “你知道吗？本来我以为今天是我在公司最后一天了，没想到，主编不仅没开除我，还让我负责远东杯滑雪比赛的报导。”回想起白天的事，白荼依旧兴奋得手舞足蹈。藕节似的小腿在床垫上下踢蹬。

    风迟也很开心，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同屋的郑毅正握着手机打游戏，眼睛偷偷一瞟一瞟，见风迟居然笑着和人视频，惊愕地差点把手机扔了，万年冰山不知被谁融化成一汪春水，想也知道肯定是白荼。郑毅索性不打游戏了，一点点凑到风迟身边，一脸老母亲般欣慰的笑。

    北城供暖比较早，温暖的屋内，风迟穿着正常的睡衣裤，可郑毅是半身赤裸的。虽然身高比风迟矮了几公分，但郑毅的身材也是完美的运动员体型，八块腹肌一块不少整齐排列，肩背手臂上的肌肉束清晰可见。

    郑毅就这么凑过来，风迟嫌弃地推开他，脸色瞬间变成寒冰一块。

    白荼只见屏幕一角闪过白花花的什么东西。

    郑毅委屈地撇嘴，冲着白荼大喊：“小白兔，风迟他欺负我！”

    你还恶人先告状了。

    郑毅机敏地察觉风迟一闪而过的杀气，立刻抱头在不大的房间内鼠窜，喘气声，嚎叫声，告饶声依次传进白荼耳中。

    手机图像一阵抖动，郑毅放大的五官出现，他像举着尚方宝剑一般得意洋洋地对风迟炫耀道：“别过来，再欺负我，就让你女朋友看看，平时高贵冷酷的你现在张牙舞爪的样子。”

    这话还真摸到风迟的三寸，他顿时停步，怒火化成周身散发出的森森寒气。

    他无言向郑毅伸出手掌，眼睛盯着郑毅手上的手机。

    郑毅才不把电话给他呢，他贱兮兮地冲风迟做了个鬼脸，然后抱着电话开始跟白荼唠嗑起来。

    “小白荼啊，士别三日，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连我们吴主任都在你面前服软，乖乖向风迟道歉。现在网络上对风迟的评价又走向另一个极端，都说他什么千帆历尽，归来仍是少年，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还有夸张的说他是王者归来，君临天下。我呸！”郑毅激动地吐槽，一脸愤愤不平。

    风迟抱臂站在对面，抿着薄唇斜眼看郑毅，一番打闹后风迟脸上泛起红晕，将淡漠的眉眼勾勒得生动明朗起来，郑毅只觉得对面那张脸有点欠扁。

    “舆论就是这样，小小的施力，在传播过程中像涟漪一样，最后放大成好多倍。我的初衷只是想告诉大家爆料贴的失实。”

    “说起那则爆料贴，虽说是颠倒黑白，但细节描述得很准确，不是胡编乱造的。背后的发帖人可能就在基地里。”郑毅眯起眼来，大脑的马达在飞速旋转，“在参赛名单确定前发生爆料贴的事情，那么这人的目的就是不想让风迟去。如果风迟不去，那名额就会落到……”

    “沈鹏！”郑毅像发现了惊天大秘密一样，惊愕地捂住自己嘴巴看向风迟，却发现对面那人面色并无变化，好像早就知晓了答案一样。

    答案其实不难猜，谁是这场事件最大的利益既得者，谁就最有可能做这件事。队员之间早已悄然滋生了对沈鹏的猜疑，但谁都没有确切的证据，也只能限于私底下的讨论。

    然而，就在这天过后，王志国办公室的桌上出现了一张退役申请。

    晚上八点，风迟走在训练场回宿舍的路上，再过几天就要出发参赛了，这两天训练的强度也有所加大。

    呜呜风声拖拽着树影在地面上投射出怪诞的形状，远远地，风迟就看见一个人藏在树下的阴影里，似乎是不想被人察觉，他贴近树面站立。

    风迟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经过时，脚步并未停留。

    “站住！”那人看到风迟居然主动走出，黄橙橙的路灯与那人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对照。

    沈鹏背着老旧的布背包，脚边立着的行李箱边角都已磨损得脱线了。他一身远行的装束让风迟有些疑惑。

    “怎么，有事？”风迟挑起一边眉毛，冷淡地问。

    “你就不想问我吗？现在全队的人都在传是我发布爆料贴的人，你就不好奇，不想从我这里求证一下吗？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不管你问什么，我都会诚实回答你。”沈鹏挂着玩世不恭的蔑笑，两手抱臂什么也不在乎地说，只是连他自己的没意识到，藏着臂弯里的手紧紧捏成拳头，指节都发白了。

    “我没什么想问的，先走了。”风迟一丝迟疑都没有，转身就走，寒风撩起衣摆，擦过沈鹏的手，沈鹏觉得自己被抽了一巴掌。

    他一步拦住风迟的去路，胸脯猛烈起伏，大团白色雾气呵在嘴边：“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是你脚下卑微的蚂蚁，甚至都不配出现在你眼里。以前我还觉得我是有点天赋在身上的，只要我肯努力，就能超过其他所有人。我周围的人都告诉我，我是有潜力的，未来中国雪坛将有我的一席之地，我也是这般深信。可你卷土重来了，我无法突破的高度你轻飘飘就上去了，然后不带停留的，高飞远去。我穷尽能力也无法触及的天花板，是你蹬足起飞的大地。什么叫天赋，我如今才懂得。”

    寒风裹挟中，沈鹏的语句被切割成零零碎碎，刮过风迟耳边，随着沈鹏的视线，向更远处的雪山飞去。

    “你荣耀加身，一举一动都能被媒体争相报导，我越来越透明，像你的影子，被踩在脚下。这一切太不公平了，我吃的苦不比你少，为什么我得不到想要的。”

    远处的雪山在阴沉的夜色中与黑暗融为一体，但沈鹏知道，雪山就在那里，像无言的巨人，倾听他说的话。

    风迟也看向远方，雪山吸纳了所有运动员的梦想，也见证了他们的痛苦和泪水。竞技体育是条越走越窄的路，第一名的位置只有一个，国家队的每位运动员都有一个意气风发的开始阶段，道路上越走越远，对残酷的现实才体悟越深。

    “我不会跟你说对不起，这个操蛋的世界还欠我道歉呢。”沈鹏笑开，眼神里是像孩子般直白和坦诚。

    风迟注视着沈鹏逐渐被夜色吞没的背影，不但没有被他的话激怒，相反心中渗透出丝丝缕缕柔软的藤蔓。

    过去他对世界是满满的恨意，恨它夺走自己健康的腿，拿走他唯一热爱的事业，如今一切正一点点还回来，他得到的，甚至比当初被拿走的还要更多。

    他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