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道场

第十四章:阳泉古森

    长夜

    天被黑幕覆盖,夜中万物沉睡,一切的生灵都等待着黎明的再度到来。可一切皆有例外,于夜行者而言每一夜皎月的升起才是一日的开始。

    水云城外,阳泉古林。

    阳泉位处水云城的西南方,是片古老森林,历史悠久到已无人可知。占地面积颇大,与矿山结合大约能占去整个枫叶原的一半。森林中没有矿山上的人来人往,这里鲜有人迹。

    并非物产稀薄,古林中下到百年,上到千年的木材随处可见,万年以上的巨木在内林也并是不少见……但毕竟命比钱重要,又有谁敢招惹世代守护在这片山林中那群杀人剔骨,嗜血夺命的家伙呢?人们顶多也就在喝酒壮胆后,怀揣着侥幸心理,趁着正午阳光在外围砍去几根百十年间的木材,就匆匆转身离去。

    风吹过森林,发出空洞通灵的声音。

    红叶猛然回头,眼睛直直瞪着那树间交错间的黑洞,一片漆黑,望不见尽头……她浑身一抖,她感觉仿佛一万只恶鬼缠绕在身侧,拍打着肥大下坠的肚腩,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响。

    忽然,一只手攀上了她的肩头,她如一只受惊的小猫,五官瞬间挤到一起,尖叫着跳起,突然脚下走空,整个人摔倒下去。

    三号来不及闪躲,伸手去接,却忽略了手中装满萤火虫的灯盏。红叶瞬时摔入怀中,随着砰的一声响起!

    失去灯盏限制的萤火虫向四处奔逃,盘旋着飞上,它们穿过红叶的秀发,照亮红叶的面颊,盘旋着一点点向上飞着,宛如一道光柱。

    三号惊艳于突如其来的美貌,一时愣住。旋转荧光衬托着红叶,美得出奇,白皙的皮肤透着一丝粉韵,细长的眉毛如弯月般横卧,微棕的杏眼浮着一层水光,潜着一层笑意,粉红的唇旁躺着两个酒窝……突然他萌生了出一种想法,他想捏捏那张脸,轻轻的捏捏就好。

    “你干嘛?”

    “喔。”

    三号反应过来,连忙扶起红叶。红叶落地后三步并两步连忙急走,赶在众人身前。三号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后抬头望去,却只见红叶跳脱的背影。

    欧阳靖春瞥了一眼红叶,盈盈笑起,他发现了红叶通红的耳垂。

    “怕鬼的胆小鬼还跑那么前面?”

    红叶刚想反驳,柳青衣便又一次抢先了一步。她伸手作刀,在欧阳靖春的脖子上虚砍一记,“再敢欺负红叶,我剁了你!”

    “把前面那句话去掉吧,这话我听了多少年了,也没见你忍心下过手。”欧阳靖春嬉笑起。

    柳青衣持着手刀砍去,欧阳靖春不改笑颜提着萤虫灯盏一边退一边左右横跳着。柳青衣少有的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虚砍,却次次擦着欧阳靖春的肩膀划过。

    萤光摇曳,驱离黑暗。晃动的灯光下柳青衣举起手刀,却滞在半空,对面的欧阳靖春探头,呲牙大笑。

    火光下的一瞬,二人对视,时间的通道仿佛就此被打开……许多年前,大树阴影下少女翘腿坐在树枝上,双腿悬在半空打转,树下冷面刀客与嬉笑公子肆意打闹着,一个攻一个躲,天上还有一个静静地看着……那时的她们心纯如琉璃却偏偏固执地认为那个夏天是在虚度光阴,蹉跎岁月。

    多年后,他们也还算得上年轻,也能谈得上都未曾老去。只不过这几年的分别经历了太多,眼底沉了太多太多东西,而那颗心终是晕染上了墨水,多了许多杂念,难得纯洁。

    “青衣,你老了!”欧阳靖春小声嘟嚷,“长皱纹了,她会心疼。”

    “你又好到哪去?”柳青衣放下手刀,摆了摆手,叹气轻声道:“也没事啊,她已经看不到了。”

    咚咚的巨响撼动地面,将联系往事旧城的红线猛力扯断。

    黑暗中锐利的双角闪着寒光,又是几声巨响,好似长鞭凭空抽打。

    红叶连连退后,顾不上赤红的耳朵,娇羞的藏在三号的身后。三号也不知从何生出的勇气,稳稳的站着,一动不动,尽管汗水贴着脸颊流下。

    终于,那三道身影冲破黑暗。它们昂首疾奔,三号看清了它们的模样,像是巨型老鼠却长着锐利的牛角,尾巴极长如鞭,无时无刻抽打着空气。

    “这什么东西?”柳青衣握住刀柄,屏息凝神。这是她多年游历江湖积累下的本能。

    可这三道黑影却仿佛没有看见五人一样,笔直地狂奔,纵身一跃再度遁入黑暗。

    “牛鼠!”恩格贝和欧阳靖春齐声说道。

    “那是什么东西?”毫不知情的剩余三人齐声问道。

    “你可以理解为鼠类变种,就像我们当年在拓于峡谷遇到的飞云鼠。只不过这个不会飞,变大了一点,还长着牛角。”欧阳靖春低声笑笑,手中几个铜板被他盘弄得叮当巨响。

    “它还有一条尾巴,很长!”三号慌忙补充道。

    欧阳靖春舔了下嘴唇,“对,那玩意是很长,吃了还壮阳!”

    “谁跟你扯这个了?”柳青衣握着刀柄,神经紧绷到了极致。她的鼻腔刮起了一股老旧血腥味,那年拓与峡谷的漫天飞云鼠群与地虫缠绕的她们三人,险些丧命。

    想起来真是危险又珍贵!

    “这次不会丧命,不过……”欧阳靖春收起铜板,深吸一口凉气。

    “我想,也不会好到哪去!”

    大地巨震,一股阴风呼啸而来。老树跟着一颤,漫天嫩绿的树叶纷纷落下,如同屏障盘旋着将众人包裹!

    众人抬头望去,漫天绿叶中点缀着隐约闪烁的萤光。三号下意识伸手抓去,却无意撕开了叶与叶之间的缝隙,眼睛从缝隙中窥视而去,他看见幅诡异画卷。

    看不透的黑暗中老树穿插对立,阴风吹过,老树颤抖。倒挂在树枝上的黑影缓缓旋传,二者的黑截然不同,前者的黑有如一团晕染不开的浓墨、吞噬掉一切色彩,后者则是如黑绸般富有光泽,像是被细小的羽毛包裹着。

    沉默中,仿佛一条冰块贴在三号后颈。他浑身一颤,紧接着黑暗中数十对血红竖瞳猛然亮起,宛如明灯骤亮,恐怖的气氛瞬间落下,吓得他不敢呼吸,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去。

    刹那间的对视,黑影也看到了他的眼睛,骤然跃起。

    尖锐嘶吼好似锋芒刺入耳道,红叶被突如其来的叫声吓到,捂住耳朵蹲下。叶屏被撕裂,游荡的萤火虫纷纷逃散,数十道黑影带着尖锐嘶,吼旋转着扑杀而来。

    “月斩!”

    “豹刀!”

    两人的怒喝同时降下,随之而来的是两道截然不同的抽刀声。月斩的抽刀声如拔出一道寒风,而豹刀则似唤醒了头沉睡的金豹,金豹昂首低吼,发泄着被叫醒的愤怒。

    黑影直冲,在撞上大剑的刹那间粉碎为尘。大剑没有丝毫收力的意思,算不上锐利的刀锋直砍入地,恩格贝垫起脚尖,身体旋转,大剑借力逆向掀起,银芒诡绝的突起直砸向半空中斜落的黑影。

    这种诡异突然暴起的拖刀术在三伏氏中被尊称为豹刀。看似简单的刀法凝聚着三伏氏数十代驰骋草原的经验,向来只有最尊贵勇猛的武士才会学习。诡异的刀锋就如扑杀前的豹子,极静即极动,当豹吼轰鸣之时诡绝的刀锋已然吐出,几乎无人能够闪躲。

    大剑落地,拖行,暴起,斜砍,又再次落地……像是一个循环。脚下的尘土一次次飞扬,他的步伐愈加轻盈自由。豹刀后期的恩格贝几乎不需发力,只需要借着在原有力上层层叠加后的力,不断地调转腰身,调整挥砍位置便可。

    三号望着层层刀光下肆意扭动腰身轻盈如风的恩格贝,想起柳青衣来时话语中所说的草原汉子。粗旷草原上他们随意地奔跑着,不时放声高歌,不时肆意起舞,不时纵马看花……所做的一切都没有原因,任凭本性引导。

    “月斩!”

    身后响起柳青衣的厉声怒喝,三号回头却刚好撇见柳青衣那微微上扬的嘴角,还是那般骄傲。

    柳青衣踏步向前,身子有如劲风,身下的草苗被这股风吹得微倾于地面。双刀被身子带动,平斩而出,画出一对径长三尺的亮月,黑影好似没有眼睛盘旋着冲上,在接触月轮的瞬间化作粉尘,飘散而去。

    柳青衣在心中窃喜,这种挥刀不再疲倦的感觉让她兴奋。多亏了欧阳靖春要求的花气蒸疗之术,虽说元素之力始终无法调配,但气力毕竟已然恢复十之二三。

    三号凝望着柳青衣的身姿,一股肃穆的杀气隐隐透来。他想着这或许就是汉子与杀手的区别。

    “这个鬼怪玩意叫血蝠,只在夜晚出没,有些人叫它飞天老鼠。不过这玩意可没真正会飞天的老鼠厉害。”欧阳靖春盘弄着手中铜板开始细细介绍,“单体杀伤力并不强,也就那副凶神样子可以唬一唬人。不过毕竟是群居动物群体,出击时成百上千只聚集在一起,杀伤力也是绝不亚于饿狼群。”

    “那怎么办?”红叶焦急地问道。她虽不精武艺,但也能明显看出柳青衣的挥刀速度逐渐变缓。

    黑影侧身掠过带起一阵风声,恩格贝根本来不及闪躲,腰身微微一僵。眨眼间鲜血从腰间流下,血蝠群盘旋,带起的疾风笼罩在周身,鲜血被风流撕扯成血丝,后在风卷中消散。

    三号恰巧看见了这一幕,“扛不了多久了,有什么办法杀了他们?”

    欧阳靖春闻言笑笑,手指轻敲在三号的头上,“这片森林物产丰富却无人踏足,便是因为这是牛鼠和血蝠的老窝,想在别人的家里屠杀干净主人怎么可能?”他将手上的两盏萤虫灯盏递给二人,双手插入衣袖中不断翻找,“放心,打不完的,他扯着七大姑八大姨地一个一个接着来,这辈子也打不完。”

    “那要不我们跑了吧?”

    手指落在了红叶的脑袋上,“做什么美梦呢?这是他家,他们人多势众,还能让你跑了。”

    “那在这等死吗?”

    欧阳靖春点点头,“在这没错,不过等死还是算了吧,现在时候还未到。”欧阳靖春摇头,“我看一山不容二虎,他们两个貌似不太对付。”

    一股如同腐烂臭气弥漫开来,红叶与三号忍不住皱眉,下意识地向两侧躲闪开来。

    “别怕嘛!这两个主人不太对付,实在不行等他们内斗我们再跑。”欧阳靖春晃动手中装有深绿色粘稠物体的瓶子。

    “那三只早跑了,影子都没了,他们难不成还能回来救我们?”红叶手指着牛鼠离去的方向。

    欧阳靖春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道:“我相信他绝对没有那么好心,不会回来救我们,不过……”手指弹动瓶子,臭气刹那间更胜往昔,“万物有灵哉,牛鼠可不是个好脾气的,被别人追了一路,弄得那番狼狈,怎可不回来报仇。”

    “我们就在这等着他们报仇?”三号不解问道。

    欧阳靖春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点着头说道:“还算有点聪明,我们就在这等着,不过相信我,他很快就会回来。”

    “为什么?”

    欧阳靖春将瓶子抬在眼前,手指来回晃动,“我瓶子里的这小玩意儿臭得离谱,他们最爱了。”

    话音落下,欧阳靖春大手一挥,将装满粘稠液体的瓶子在脚下摔碎。一息间,令人作呕的古怪臭味带着千军万马踏冰川的气势向外扩开。

    “你俩小心点!”欧阳靖春一边后撤,一边提醒战斗中的二人。

    刀光剑影在同一刻错开,荡走浮在刀身的骨尖。二人闻声回首,还未来得及看清,便已闻到了那股臭味。

    汹涌的臭气冲上鼻腔,回荡在脑间,二人慌忙挥动手中的武器,疾步撤离,仿佛有东西压在他们的胸口,他们的呼吸困难而急促。

    不远处,咚咚的巨响传来,地面再度震动。

    “这次看来,带上不少兄弟。”欧阳靖春捂着鼻子,嘴角却忍不住掀起一丝弧度。

    “这群半牛半鼠的东西万一连我们也不放过,怎么办?”三号捏着鼻子问道。

    欧阳靖春满不在意地摆摆手,“放心,放心,不会的,仇人见面分外脸红。但你说的也没错,为了保证他们不伤及无辜,在那之前我们就应该跑掉。”

    “怎么跑?跑去哪?你不是说这里不是他们家吗?”红叶连续发问。

    欧阳靖春指了指身旁的幽黑森林,自信说道:“跳进无人可知处呗!放心,这里我熟。”

    话音刚落,欧阳靖春便拉起二人的手,扯着二人大步腾移了起来,几个起跃间便越过了数十棵大树。

    “来咯!”

    三号抬头望去断崖上好拟挂着一块流动银条,近看才发觉那是片瀑布,中间有块巨石,水流打在巨石上,碎成数不清的细小水珠,砸向四方。

    欧阳靖春忽然大喊大喊,带着二人大奋力跃起。三人如同断崖上的梅花鹿奋力跳向瀑布,一瞬之间水面被打破,片刻之后,又恢复平淡,三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号只感觉到浑身一凉,如同被泡醒了一盆冷水缸中,可下一刻却又有冷风迎面吹拂。他冷得直打颤,睁开眼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石洞。

    欧阳靖春一副很熟悉的样子,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大步跨入洞内,也不知从何处取出了早已点燃的蜡烛。

    “这里干净的很,坐下等等他们吧!”

    话音刚落,二人还未来得及反应,身后的水壁再次破开,溅起的水花下柳青衣与恩格贝稳当落地。

    “这里还有酒吗?我记得上次存了点。”恩格贝拍了拍身上的积水,说着走入洞中。

    “还剩了些,这次应该够了下次再补补。”欧阳靖春闻了闻火烛,眉宇舒展,神情中尽是满意,“还是老味道,香的嘞!”

    “用鲛人油炼制出来的蜡烛,千年不灭,百年留香。”柳青衣抖冷冷的补充道,随后抬手拍去肩膀上的积水,眼睛却无意嫖到蜡烛上的记号,冰冷的神情忽地一弱,像是坚硬磐石忽然生出道裂缝。

    “你竟然还留着这东西,我还以为你这种富家子早丢了。”柳青衣的语气冰冷。

    “这么不了解我?”欧阳靖春冷哼一声,“鲛人海城如今不再封闭,这东西是不稀奇。不过有些东西本就不是能用金钱衡量的,这个记号下所承载岁月的价值远超过他本身百倍。”

    “别叙旧了!”

    恩格贝捧来三盏香丝,脸上满是笑容,“时间不多,早点睡觉,蛇心草在内林里。多半旁边还有群蛇环绕,没点精神,别药没带回来,人也留那了。”

    欧阳靖春嗖的一下就站起,抬手一掌拍在恩格贝的脑袋。

    “你就惦记着我的香丝吧!每次一进来都要用,搞得和不要钱的破烂一样。”

    “这怎么睡?”柳青衣问道。

    “靠着石墙睡呗,反正又睡不了多久,不记得你有这么讲究。”

    “当年出行还要带枕头的人是谁?哪知道你现在这么不讲究。”

    ……

    随意的扯话间众人纷纷坐下,背靠在冰凉的石上,耳畔流水积石的声响回荡着,像是天地间自然歌唱的催眠曲,渐渐的抚上众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