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团揉完了，苏老太太放在盆里醒发，声音轻快。

    “咱家小啾儿不是普通小孩，自己的事情自己能做决定，用不着咱们做长辈的管太多。

    你们几口子跟着华大夫学字儿的时候，我老太婆跟在旁边听了几嘴，别的没学进去却学会了一个词儿，叫堵不如疏。”

    李氏听完婆婆的话，醍醐灌顶，忽然明白了一切。

    确实，她这样阻挠苏雅确定小啾儿的身份，看似是疼爱，但实则，是以爱为名，妨碍了小啾儿更好的前程……

    马氏这捧眼凑过来竖起大拇指，“堵不如疏？娘，您学问可真好，能进书塾当女师了。”

    “一边去，有你什么事！有功夫拍马屁，不如多做两道菜，老婆子我有预感，今晚咱家要待客。”

    门外。

    苏雅见苏啾啾走出来，立刻把手里的一些东西全部放在地上，匆匆要走，不愿意给苏啾啾造成半点困扰。

    “等等。”苏啾啾见她迈步，连忙开口阻止追上去，

    “这是奶奶让我拿出来的糕饼，过年家家户户都要吃哒，你也吃一吃吧，我家长辈的手艺可好了！”

    苏雅湿了眼眶，指着自己，“给，给我的？”

    “嗯，你吃不惯吗？也是，这些糕饼都是农家口味，比不得城里人做的精致……”

    和城里的糕点比确实是天差地别的口味，倒不是好不好吃的问题，各有风味。

    只是城里人爱吃的珍宝斋点心特别绵密，他们农家手作的过年糕饼，口感显得就糙很多。

    苏雅第一次收到闺女送的礼物，立即道：“我吃得惯。我从小是在山里长大的，这些农家之物对我来说已经是非常精细了，苏啾啾，谢谢你，我很喜欢。”

    说着当场拆了包糕饼的红纸，拿出一块切成小条的糕饼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哭，确实很香甜，手艺很好，但这却是闺女送给她的东西，这些日子她没白找，她的女儿，真的好乖。

    好暖人心。

    苏啾啾不知道该怎么跟苏雅交流才好，动不动就哭，她不懂如何安慰人，于是说，“我听说您在村里买了一个小房子，一个人住？”

    “嗯，就离你家不远，在那边，你得空可以经常去串门。”苏雅说。

    苏啾啾，“那你一个人住，肯定很难解决吃食吧？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今天晚上可以来我家吃一顿便饭。”

    总不能让人经常来蹭饭，苏啾啾想了片刻，脱口而出，“可以交银子，我让家里人把您那份一并做了。”

    “好啊，我正愁没饭吃呢，苏啾啾，你家里人同意吗？”

    还是得李氏等人同意了，苏雅再进去否则难免让人生厌，她平素最讨厌这种事情了。

    苏啾啾嗯了声，“是奶奶让我请您进去的，你若不嫌弃的话就进来坐吧。”

    说完，苏啾啾匆匆跑回了自己的房间，苏雅忙走到大树后面，将自己给苏啾啾准备的礼物拿起来，走进了苏家，打量着苏啾啾的生活环境。

    暗暗的满意点头，看来这家人户，倒是还不错的。

    李氏满面愧疚的迎了上来，听了婆婆那番话之后，她百感交集，此刻对苏雅甚至有些许抱歉，主动要接过苏雅手里的物件。

    “好姐妹，我先前说话太冲了，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这东西给我拿吧，你进里屋烤火暖暖身子。”

    寒冬腊月的，苏雅日日来、日日吹雪受冻的事，她不是没看在眼里。

    “嗳，大嫂子别……”苏雅话还没说完李氏就把她手里的东西接过去了，结果倒好，一阵失重，手里的物件差点没把李氏压垮。

    这，这少说得一百多斤吧？

    李氏看着倒乱一地的物品，再看看苏雅。

    她确定，苏雅和苏啾啾肯定是母女关系。

    不为别的，就冲着这一股子巨力，她便晓得其中缘故了。

    小啾儿也是能轻而易举提起五六十斤的东西呢。

    苏雅抱歉道：“我给孩子准备的东西不少，其中大多是衣裳鞋子、还有些长命锁、玉佩之类的，大大小小加起来确实挺重。”

    “唉哟，那你这真是太破费了，这些东西放在乡下，会遭人惦记的。”李氏叹息道。

    苏雅摇摇头漫不经心道：“都是我应该给的，大嫂子，这段时日真的辛苦你了，苏啾啾这孩子能教养得如此乖巧，都是你的功劳……”

    李氏心吋这话算是表明态度了吧

    ？下一句是否要将苏啾啾带走了呢

    ？两个母亲之间的较量远没有想象中这么平静，甚至听到这句话李氏是想发火的。

    让你进来吃饭，你还没讲两句就想着把孩子带走，要不要这么心急啊！

    但想到苏老太太的话，堵不如疏，李氏又冷静下来了，为了闺女的前程，她付出什么都愿意。

    “好姐妹，这话说得可真折煞我了，至于小啾儿是不是你丢失多年的孩子，尚未可知。

    饭菜差不多了，咱们先吃饭，等吃完，小啾儿睡熟，我再带你进她房间，悄悄确认一遍她身上的胎记，是否和你丢失的孩儿一样。”

    李氏叹了口气，迟早要来的，总得吃饱喝足再迎接噩耗吧，否则她没心情吃饭的。

    苏雅不急于一时，“应该的，先吃饭，多谢大嫂子款待。”

    李氏搀扶着苏雅往堂屋走，随即朝后看了一眼，疑惑道：“对了，你夫君呢？前段时日见着过的。”

    提起要回去主持家中年关大事的北棠川，苏雅的笑容和伤感淡了许多，扯扯唇答道：“当他已经入殓便好，咱们做女人的，没了男人也不是活不下去。”

    “……”

    这可真随意，希望自己的丈夫已经死了。

    李氏没话可说，只觉得苏雅是个狼人。

    比狠人还狠一点。

    “吃饭啦。”马氏把最后一道菜上完，大嗓门朝院子四面八方喊了一下。

    孩子们，大人们，纷纷从屋里走出来，

    一个个冻得跟小狗似的，抖来抖去。

    苏家有专门吃饭的饭厅，和厨房连在一块。

    苏雅走进来一看，满意点头，宽敞又大方，旁边桌子还用花瓶插了一枝艳丽的红梅，看起来极具格调。

    李氏骄傲的说，“那是我家小啾儿摆上去的，说这样好看。”

    “是挺好看的，孩子挺有眼光。”

    “老五媳妇，别和夫人闲聊了，先入座吧，边吃边说，呵呵。”

    苏老太太使唤迎香，在堂屋那边设了另外一张桌子，让男人们过去吃，毕竟苏雅是女客。

    苏雅明白用意，立即冲苏老太太福福身，“老太太别叫我夫人，折煞了，叫我苏氏即可。”

    苏老太太也不伏小，笑呵呵道：“苏丫头。”

    “这个称呼更亲呢，我愈发喜欢，呵呵。”

    苏雅笑意绵绵，在李氏安排下，坐在了老太太的身边，这是对客人的一种尊重。

    苏雅感受着苏家的待客之道，慢慢点着头。

    不会儿，孩子们也过来了，苏雅打量苏家的心情，也全部转移在了苏啾啾身上。

    “这孩子衣服上怎这么多毛发呀？”苏雅见苏啾啾坐近自己，看了看她身上的衣裙，被她衣裙上的毛发吸引了。

    李氏笑着解释道：“小啾儿在屋里养了好些只动物，平日里跟它们亲得不得了，但这动物还好，一长大就容易脱毛，不过没关系，拿掸子扫一扫就下来了。”

    说罢李氏去旁边拿了掸子，往苏啾啾身上扫了扫，大部分动物毛没了痕迹，剩下的一点无伤大雅。

    苏雅心吋，她们御兽族人确实对飞禽走兽有得天独厚的亲密感，但养这么多只动物，苏家人还一副随苏啾啾去的样子，显然对孩子是十分宠溺的。

    而且家里其他人对苏啾啾，也是如同血亲疼爱有加。

    苏雅见到这样，忽的心中愧疚，她若是那么带孩子走了，让她离开这样好的家人，进入北棠家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窝中，长大后，苏啾啾会恨她吗？

    “苏丫头，你愣着做什么，吃不惯农家的小菜吗？”苏老太太见她愣神，问道。

    苏雅摇头道：“吃得惯。只是觉得菜色太好了，闻起来都香，不知该如何下筷。”

    马氏嘚瑟极了，咧笑着道：“那就先从肉开始吃，这大冬天就得吃肉，更何况我肉炖得入口即化，那滋味是酒楼都没法比的。”

    “吃你的饭吧，苏丫头来，先吃点鱼，都是小啾儿从河里捞回来的。”

    苏老太太用公筷给苏雅夹了鱼肉，这个小细节让苏雅更觉得，苏家不是那等粗蛮人户。

    “多谢老太太。”苏雅看着苏啾啾没什么食欲的样子，连忙给她夹菜，“娘…婶婶给你夹，鱼肉好不好？”

    “嗯，谢谢。”苏啾啾。

    苏雅满面柔情，没被苏啾啾拒绝，她都顾不上吃了，喂猪一样拼命给苏啾啾夹菜。

    若非这里是苏家，不是北棠家，她非得把所有菜碟子，都端在苏啾啾面前不可。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大家都吃得肠饱肚胀。

    想着今晚要确定苏啾啾的身份，苏雅没回家，而是坐在堂屋里，和苏老太太等人聊到了半夜。

    狗都不叫了，苏啾啾屋里的烛火却还亮着，伏案写着字。

    苏雅打了个哈欠，晃晃脑袋打起精神，“苏啾啾每日都这样子，读书读到半夜吗？”

    李氏点头，“是啊，这孩子特别努力，平日里都是晚上读医书，白日早起给家里干活，不过我估摸着，苏啾啾快到睡的时候了。”

    “嗯。”苏雅看了眼苏老太太，讪讪道：“老太太若困了，还是先回屋歇着吧。”

    “也好，你们二人之间的事情，你们自己解决，我老太婆明日还得去地里。”

    巴不得苏雅说这句话了，苏老太太这次足足比平时多熬了一个半时辰都没回去睡觉，这回指定沾了枕头就睡。

    苏老太太走了，没多久，苏啾啾屋里的烛火也熄了下来。

    李氏招呼苏雅，推开门走进了苏啾啾的房间。

    苏雅道：“灯火刚熄灭，咱们就进来，会不会打扰到孩子？”

    “你不知道这丫头的习惯，她平日总是要亮着灯才肯睡，屋里的动物们等她睡熟了，才会把烛火熄灭的。”

    “若这动物将烛台打倒，走水了可如何是好？”苏雅忧心坏了。

    李氏：“不妨事，苏啾啾养的动物都极具灵性，不会做这些危险的事。好妹妹，小啾儿就在这儿，我不阻止你确定她的身份。

    我先出去，你看清楚了就出来，别打搅丫头睡觉。”

    她不愿意看到苏雅确定苏啾啾身份的那一幕，所以把小灯笼往苏雅手里一塞，匆匆走出去了。

    苏雅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朝睡相极差的苏啾啾探去，略微颤抖的翻开了苏啾啾睡衣的后领子

    一个鲜艳如血的莲花胎记呈现在苏啾啾的肩膀后方，和苏雅记忆中一模一样。

    她真的是自己的女儿，没有认错！

    苏雅激动得灯笼掉在地上，燃起了火，她反应过来迅速拿东西扑灭，随后惊觉自己动作太大了，生怕惊扰到苏啾啾休息。

    赶紧看看苏啾啾，见她没什么动静，才无声的喜极而泣。

    孩子，娘亲终于找到你了……

    可是……

    苏雅脑海中回忆着苏家对苏啾啾的所有好。

    这偌大的闺房也挂满了漂亮衣裙。

    虽然和她准备的那些衣裳料子云泥之别，但苏家对苏啾啾的这份心，不是一些好布料就可以抵销的。

    若把她接回冰冷无情的北棠家，将不会再有疼她的祖父祖母，更没有疼她的哥哥。

    有的只会是无尽的陷害和小心翼翼，还有强加在贵女头上的礼仪光环，压得人喘不过气。

    与其这样，她更愿意看着苏啾啾天真烂漫，哪怕长大后只能嫁一个田间耕种的莽汉，但若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又何尝不是自在？

    “苏妹子，你怎么哭了？”李氏见她哭着走出来，小心翼翼问了句，“孩子的胎记你看了吗，是不是你女儿？”

    苏雅张张嘴，想说不是，但她苦寻这般久的孩子近在眼前，不承认，实在意难平。

    索性她自私了一回，“是，苏啾啾确实是我的孩子。”

    李氏心一跳，悬着口气等待苏雅继续说话。

    但苏雅没急着表明态度，而是牵着李氏的手走出门外，抬头看向被月光照着落下的几片雪花，长长呼出了一口白气。

    “我在房间里看见苏啾啾的胎记，很高兴，可我又想起自己的夫家，是个腌臜的大宅院，

    我自己住进去都不开心，又怎么舍得我的孩子戴着面具过活一生？我是忍不住自私一些，请求你继续照顾我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