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年，这荆榛满目的世界也即将收锣罢鼓，也许随着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也可能缄默着不发出一点儿声响。

    周围驻扎的帐篷早已被这人声鼎沸掀了个底朝天，三五个人激昂地围着一团柴火笑得人仰马翻，充耳不闻那断断续续响了快四年的刺耳警报声。

    程川不禁也受到感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捡起滚落到脚边的一罐啤酒打开。酒沫儿顺着虎口流下，啪塔啪塔滴到地上然后消失殆尽，这大地就仿佛会吃东西一般，痕迹消失的那块儿跟心脏一样跳动了一下，寻常人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古怪。

    对于这样的咄咄怪事程川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顺着那还温存而黏腻的液体，看了一眼手上大大小小的伤疤，似乎回忆起了一些往事，随后自嘲地笑笑。

    跟着风沙随着枯草一起摇曳到第二天。

    第二天凌晨，程川是被冻醒的，一如既往聒噪的声音继续高谈阔论着那件事。

    “你看看你，好不容易混个队长，屁股没坐热呢，又要让那帮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骑到头上去，要我说啊，干脆就直接走人，管他三七二十一。”吵嚷这人口齿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看来一晚上灌了不少马尿。

    听他口吻完全没有打抱不平的意味，只是大言不惭的冷嘲热讽两句罢了。顺便借着酒劲儿过过嘴瘾，事实上每个人都耳目昭彰，根本没人能踏出这里半步。

    “呵呵呵，说笑了。”队长姓李，已经三十九了，算是这个团体里最为资深望重的最后一批人。

    平日待每个人都和善满目，被推崇着当了几天傀儡队长。俗话说的：有事队长顶，出事队长扛，彻底贯彻落实了替罪羊这一名号。

    而实际上，掌握着资源，情报和装备的还是那些五马六猴的地痞流氓。算上秦晓，有五个人就算是在这种不毛之地也能勉强享受一下帝皇般的待遇，简直就是为非作歹的典型。

    “这都最后一年了，李队长，你是怎么打算的，难不成当真要白白把这些东西送人？”秦晓提起裤子，拉链都没来得及拉上就急急巴巴指着身后的东西问李风。

    因为即使李风名存实亡，但也只有队长这个名号才有权限接触上级，才有机会替他们赢得分配权。

    李风显然是惧怕着秦晓的，苦笑着给秦晓解释：“三哥，这些我当然知道，放心，我已经和上级说了你的事。”

    秦晓冷笑一声，说亏得你小子还算识时务，否则可别忘了到底是谁在给阿秋施舍食物的。

    李风听到阿秋的名字，明显笑得更加勉强，连忙迎合秦晓说是是是，三哥的大恩大德一定铭记于心。

    程川并不关心他们这些风谲云诡的勾当，无论是阴谋还是阳谋，都与他无关。

    只要再耐心等上一年，就解脱了，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他重新闭上眼睛，享受这十多年来最后的假期。

    模模糊糊中，程川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脚步声，向前三十四步然后停下，声音戛然而止，犹如凭空消失一般。

    风肆无忌惮地灌入每一寸肌肤，让人忽视不了的凛冽，程川缩了缩脖子又沉沉地睡去。

    睡梦中，又回到了十三年前的那个冬夜，如同一辙的寒冷。

    “都打起精神来，待会谁要是没通过考核，我亲自送你们上路。”一个女人声音铿镪顿挫，硬语盘空，显然这是一个非常自信的女人。

    她梳着高马尾，一丝不苟，脸蛋还算得上是精致，只是瞎了一只眼。但她丝毫不想刻意去遮挡那丑陋的伤疤，这倒显得她非常的冷酷帅气。

    当时还是大学刚毕业的程川，凭借校方的引荐，来到了这一家公司。公司具体是做些什么他一概不知，只听校方极力推荐。父母一听月薪5w+，保险齐全，晋升快，入职发放30万安家费，工作满五年分配一百平住宅，自然是高兴得要回去烧高香。

    程川根本是兴味索然，理性如他，更是知道越亲近的人坑起人来越狠的道理。

    本想说服父母，自己想要回镇上开一家店，权当自己胸无大志就好，这么悠然自得过完这寡淡的一生。哪知道父母早就擅作主张替程川签了合同画了押，如不履行就要缴纳五百万的违约金。

    就算是瞎子都能看出来蹊跷，可二老就是被猪油糊了眼睛，说什么都不听劝。

    最后程川抵不过两人的冥顽不灵，收拾上全部的家当，斩钉截铁的从老家搬到了公司宿舍，既然要卖儿子，那就别再想自己会回去。

    可是后来，就算程川想回去，却再也回不去了。

    公司名义上是一家旅游集团，涉猎盈千累万。由国内到国外，从城中心到无人区，就算你想去涉足那些“禁止进入”的地方，公司也能想方设法带你去体验一把。

    如果想要在生前环游世界，那么十有八九的人一定会交口荐誉这家公司，如果你足够有钱的话。

    只是，这一滩浑水会吃人，仗着党坚势盛，尽做一些不人道的勾当。不过，这也是程川后来才知晓的。

    刚入公司时，程川身边济济一堂全是沆瀣一气的同期，男男女女都百喙如一说着相同的话。你能进到这里，算是这下半辈子再也不用愁了。

    程川花了三个小时就完全理解了他们为什么会如此深信不疑。公司在市中心独一栋，从楼下停车场一直到楼顶天台，寸土寸金都是属于公司资产，参观工作花了整整三个小时才算结束。

    工作内容形同虚设，领导只急急忙忙露过一面，丝毫不负责任丢给他们一本新华字典那么厚的员工手册，让他们好好研读，在下个星期的考核会，会有专门负责人分配工作。

    程川表面镇定自若，心里其实已经开始盘算，这传销公司到底应该怎么离开。

    而身边的人就跟着了魔一样，看那些方正字废寝忘食到就像在看他们父母老脸一样，从没那么孜孜不倦过。

    程川本着不想被洗脑的良好心态，别人看书他睡觉，别人考试他溜号，在公司摸了一个星期的鱼，想在这考核会脱身。

    只要能体现自己不胜其任，愚昧无知，无能为力，这么势如破竹一个大公司，想必也不会强留他这么一个凡桃俗李。

    于是程川终于等到了考核会，可是这之后的事情犹如脱缰之马，完全脱离了程川的掌控。程川这二十二年以来的沉默为金，淡泊如水也终于迎来了金身告破。

    本以为人生只不过是一辆匀速行驶的老年代步车，这之后，程川完全变成了夜晚从街头至巷尾最为喧嚣的超跑。

    “以上四十名新员工，欢迎你们加入公司，从今天起你们便正式成为我们的一员，在接下来的二十年中，无论你们是生还是死，都必须为公司付出你们的全部。我是你们的临时负责人，封晚。在你们抵达‘安坎’之前，由我负责培训你们，今后的二十年，都不得离开。那么，祝你们旅途愉快。”

    “有没有搞错啊，你这个人在这里乱讲些什么啊？”台湾妹子骂骂咧咧，虽然她平时就蛮聒噪的，但是现阶段来说，居然没一个字是在废话，每个字程川都想单独做成广告板砸在那人面前。

    对啊，他娘的，那人神经病吧，二十年？自己去抢银行都关不了那么久吧。

    四周的人顿时乱作一团，怨声载道这公司到底在开什么国际玩笑。

    所谓的主管是一个独眼美女御姐，她说完话并不作过多解释。只见她招了招手，一群保安蜂拥而至，根本没来得及反应，程川一干人就都被拿下马来，脏话还没骂出口就被人用毛巾捂了嘴，就此不省人事。

    程川甚至都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这实在是太过于颠覆他的认知。

    醒来的时候周遭已经发生了热火朝天的争吵，而且好像有人涕泗磅礴的哭喊了出来。

    想必自己这庸庸碌碌的一生也没有几次被人迷晕的经验，这一次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醒来他只觉得这觉睡得还蛮舒服的。

    但程川的身体却唱起了反调，风丝不透的环境和蜩螗沸羹的吵闹使他浑身冰冷，犹如坠入冰窖，丝毫动弹不得。

    只能隐约感受到他被关在一个长方形盒子里，活像一只棺材严丝合缝的。唯有头顶露着几个通气孔，程川眯起眼睛顺着孔洞看去，居然看到了其他人的脚底板，还似是地震一般时有颠簸。

    他逐渐清醒过来，像是沉底之前的拼死挣扎，反应慢了不止半拍。终于意识到自己被囚禁了起来，还正在被运输。

    人体实验？不不不，那主管分明说过要把他们送去一个叫“安坎”的地方，那就证明程川他们暂无性命之忧。

    程川的肌肉这才慢慢腾腾痉挛了起来，使得他整个人发起抖来。程川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完蛋了，喉咙像是被人掐住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窒息感扑面而来，恐惧仿佛一潭沼泽，把自己拖进深渊，呼吸困难。

    “救救我！有没有人！-----”

    “求求你们了！放我出去！”

    “啊……”

    程川的身体终于恢复了该有的机能，吼叫声求救声充斥着整个空间，他发了疯一般想要打碎眼前的禁锢，可是就算他把手把脚弄折，他也没有砸出一条裂缝。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我？”程川终于爆发出低吼，眼泪几乎是一瞬间就冲出眼眶，就算是多年后回想起来，他也无法承受那种无力感，那种钻入全身细胞的恐惧。

    一声划破长空的尖锐警报声响起来程川才逐渐冷静了下来。一定会有机会的，这种无妄之灾怎么可能降临到自己头上，自己要冷静下来，寻找机会然后逃回去。

    可是，比绝望更可怕的，是刚获得希望，又掉入更深的深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