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醉
第一学期就这么悄悄地溜走了。
期末考试比想象中的更加顺利。
离开学校之前,就有几门主科成绩出来了。郭平看了一眼陈晨的成绩单,笑着说:“有人要请客了,有奖金了。”陈晨笑着点了点头,“嗯,但愿吧,只要有钱就请大家。”
此前在导员面前史无前例的爆发,使得陈晨整个宿舍甚至整个专业博得了威名。室友们似乎也被他言语里的激愤和痛苦感染,开始越来越理解他了。
于是回家前的一天晚上,赵揕自掏腰包,撮合室友们一起坐在饺子馆里联络情感。
郭平要回大兴安岭了,陈晨带着很羡慕的眼神看着他。郭平笑了笑说,想来的话就给我打个电话。
老徐要回苇镇了,陈晨知道他们家养了十几头奶牛。对晨晨来说,这也是个稀罕玩意儿。
家里缺煤了,给哥们儿打电话。秦凯家在鹤岗,而鹤岗有煤城之称。
家里来小偷了,给我说,我们那儿有藏獒。赵揕总以青海有东方第一神犬而自豪。
陈晨不知道说什么,赵揕冲他打趣道,想娶婆娘的找老三,河南有的是人。
郭平和老徐吃完饭就走了,留下赵揕他们三个人留守。陈晨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们二人和自己一样,对家有着某种复杂的情感。
后来赵揕喝醉了,才口齿不清絮絮叨叨地说,爸妈离婚了以后,各自重组家庭,各自有自己的孩子。他们都有家,但我没有。我无路可去,在哪里都显得多余。
秦凯听完,哽咽着拿起了酒杯,搂着赵揕的肩膀说:“咱俩一样,就冲这个,得干一杯!”
“老三,你呢?”秦凯咕咚咚喝了个底儿掉,盯着陈晨问了一句。
“他……他就是个冷血动物。”赵揕笑着摇摇头,“你见过他给父母打过电话?”
赵揕说的没错。自从来哈尔滨之后,陈晨很少给家里打电话。爸打来电话催促他买票的时候,他终于想起应该回家了。
他为这种心理找了很多理由,比如一月五号的冰雪大世界开幕。坐着88路公交车,只需十分钟的路程。有一天夜里,他瞥见那些用冰砌成的城堡。里面有五颜六色的灯,就像梦一样。
陈晨搞不懂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冷血,看着同学们高高兴兴地,在清晨或者夜里拖着沉重的行李往火车站赶,他却总有一丝疲惫和无奈。所以当他坐着T238次列车回家的时候,已经在盘算如何扯谎才能早早地回哈尔滨了。
H大学的寒假足足两个月,这给陈晨一种错觉,仿佛时间都停滞了。
好不容易过完了元宵节,当他拉着箱包重返校园,路过旧操场的时候,惊奇地发现那个雪人还在。它被寒风侵蚀,又被阳光温暖,在冰和水之间来来回回的变化。不过她仍旧还在,即便此时已经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丑八怪,在陈晨眼里,仍旧可爱。
他靠着半箱泡面在223宅了十多天后,学委魏子明也因为要帮助导员处理校务而来到了学校。陈晨很快就领到了自己的成绩单。
“这是秦凯和老赵的,加一块挂了八科;这个……是徐金良,挂了科高数;这是郭平的;这是你的,高数九十六,英语九十……就是因为卫生……太可惜了。”
刚到宿舍,郭平就对大家说,陈晨排名第二,应该能得奖学金。赵揕嚷嚷着要聚餐庆祝,吩咐郭平老徐去夜市买熟食下酒,自己又拽上正玩游戏的秦凯去了楼下仓买。
赵揕拎了两打大绿棒子,秦凯提了一大兜零食。瓜子、花生、蚕豆、辣条。赵揕用筷子撬了瓶盖,说:“咱先来点儿啤的,白的垫底儿。”
陈晨说:“先来支烟吧。”
“你这挺上道儿啊,知道烟酒不分家,”赵揕神秘兮兮地递给他一支,“看见没?黑软黄鹤楼。”
秦凯嚷着抢过去看,陈晨转手在桌子上摁了:“没劲儿。”
“老三,这烟得慢慢品,没感觉又香又柔?”
秦凯连连点头:“嗯嗯,不错!”
陈晨问:“有没有劲儿大的?”
“凯子,你那包干柴给老三尝尝。”
“去你的,老子那叫红塔山……”秦凯拍了拍上下衣兜,“一会儿下去整一包。”
“不用了,”陈晨瞅见窗台上有盒铁观音,“***当年卷冬瓜叶儿抽,今天我也试试,看看茶叶味道怎么样,哈哈。”
烟雾从鼻孔流进眼睛和脑壳,陈晨打了个激灵,马上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呛得直流眼泪。
赵揕赶忙推给他一瓶酒,说:“来来,压一压。”
陈晨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胃像个气球被吹胀了,酒沫子沿着瓶嘴往下淌,只剩一小半内容。
“三哥挺能整啊!”秦凯有些惊讶。
赵揕酒性大发:“我早说了,老三是闷骚,能喝,来来,剩下的干了!”
三人各喝了两瓶,老徐和郭平才回来。刚开学,夜市出摊的并不多,只买了点儿素食,加上天气寒冷,菜汁儿早成了冰凌片。
“好,齐了,先干一杯!”理所当然是赵揕起头儿。
“市长大人不讲两句?”秦凯顺手摸了摸赵揕的啤酒肚。
“那好,咱这样,每人讲两句,我先开始。今天弟兄们给面子,尤其是三哥,我先吹一个。”赵揕用牙咬掉了瓶盖儿,跟对接水龙头似的灌。
没到一分钟,他把空酒瓶往桌子上一墩,指着秦凯说:“凯子,该你了!”
秦凯清清嗓子,摆出一副开会的架势:“好,那我也简单说两句。”
“滚犊子!我是让你吹一个!”
“弄死我吧!你以为都跟你似的,那么大个肚子还有个牛胃!”
“你行!你肯定行!”老徐和郭平在一旁撺掇。
“既然老实人都他妈不老实啦,哥们儿就死一回!”秦凯张牙舞爪地咬瓶盖儿却没咬开,赵揕鄙夷地拽过去,用纸使劲擦了擦口水,“嘎嘣”一下就咬掉了。
“你是人吗?!”秦凯死气活样地灌了半瓶,实在是支撑不住,从嘴里拔出酒瓶,结果剩下的半瓶全让衣服喝了。
赵揕捏了花生米扔进嘴里,说:“虽然从技术上讲有点儿次,可很悲壮!说吧!”
额……秦凯打了个长长的酒嗝。
“说完了?好,下一个,老徐!”赵揕成心耍他玩儿。
“等,等会儿!我还真有点儿心里话想说。我这人毛病挺多,懒,邋遢还头脑简单,幸好没坏老三的事儿,要不然……我他妈说这干嘛?哈哈,最后一句,祝贺三哥,终于要去大兴安岭了。”
“去哪儿?大兴安岭?”赵揕看了看陈晨,又看看其余仨人,“什么时候的事儿?我咋不知道?”
“你俩交情一般呐,当然他也没告诉我。可我敢说他得了奖金一准儿得去大兴安岭!对不对,三哥?”
这时候,老徐嗫嚅着说:“可我咋听说是俩女生得奖金了啊?就是那个……”
门被推开了,魏子明站在门外探头问:“成绩单都看过了吧?有没有出错儿的?没错儿的话我就上报了。”
“嗳,领导,你来得正好,喝点儿再走,”赵揕走过去把魏子明拉进了门里,“正巧有个事儿想问,这奖金发完了?”
“没发呢,现在就是核实成绩往教务处报。”
“哦,”赵揕舒了一口气,“那咱班有几个名额啊?”
“两个。”
“那我们家老三第几?”
“第三。”
“郭平,你不是说他第二吗?”赵揕拉郭平过来对质。
“哦哦,单论成绩是第二,不过还得看……”魏子明说。
“哎呀,我们这儿没出什么错儿,”陈晨把魏子明推了出去,随即锁了门,“接着来啊,别看了,该老徐了啊,来来,赶紧吹一个。”
“老三,是不是因为……”
陈晨惨然一笑:“没你们的事儿,白卡白卡。”
“导员不是挺理解你吗?那事儿不是过去了?”
“他妈的别磨叽了行吗?!”陈晨换了副口气,“跟你们真没什么关系。我谁也不埋怨。”
屋里很安静。过了一会儿,灯突然灭了。
“睡吧。”陈晨晃悠着去摸床梯。
赵揕说:“郭平,来个亮儿。”
郭平把自己的小台灯绑在上铺护栏上,灯在桌子中心洒了一大圈儿亮。赵揕从储物柜里拿出了一瓶洋河。
“三哥,别着急,还没说完呢。”
“算了,有话明天再说吧。”
“别动,你坐下,你坐下,”赵揕把陈晨摁回了桌旁,“好好听我说。好好好,咱不喝了。可有些事儿……我憋心里好长时间了,早就想着要说明白。
“我知道你可能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我,可能还有秦凯。可我这人吧,总想着跟你们拉屎蹲坑都一字排开。你别误会,我不是逼你跟我一起堕落,我也知道我挺无聊的。我巴不得像你一样三点一线,可,可这不是我喜欢的。我没办法……”
陈晨笑了:“我瞧不起你?就因为我爱……哈哈,我爱学习,你们不学习?你想多了。你,你,你,我,都一样。只不过你选择了睡觉,他选择了游戏,我选择了读书,没什么不一样,因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什么羞耻的……可我现在不想这么下去了。”
陈晨蓦然不说话了,只是拿过酒瓶对着灯光看,它在黑暗和光明的交界里散发出诡异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