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长风万里踏冰霜(一)
三个月后。幽州城。
这是晋军围城的第五天。
城外的大营中,将士们士气高涨,兵甲鲜亮,已经完全不是七年前那暮气沉沉的模样。
巨大的攻城器械仿佛正在潜行捕猎的凶兽,随时准备撕咬眼前的孤城。
中军大帐中的李存勖身着金甲,面色轻松,看起来这几年的减肥效果还可以。
在他身前的案几上,一只黑色的镔铁箭矢正安静的躺在木匣之中。
很明显,这位年轻的晋王打算严格的遵守父亲的遗言,看来第一个遭殃的便是幽州的刘家父子了。
幽州这对父子的故事在民间早已传为美……啊呸,是和美谈不沾边的狗血故事。
现在正身处囚室之中的刘仁恭的名声属实不太好。
当年他在李克用的支持下占领幽州,随后又归附朱温,反杀晋军。
中原纷争不断,他便趁此机会在这东北一角自立为燕王,并且洋洋得意,日益骄横。
他在幽州的大安山上兴筑宫殿,遴选许多美女居住其中,日夜享乐,令人羡慕,啊不,是令人不齿。
他的儿子刘守光继承了父亲荒淫好色的男儿本色。
他努力勾搭父亲的小妾罗氏,结果被父亲发现,抽了一顿鞭子。于是他反出家门,带兵打败父亲,完成了“囚父杀兄”的壮举,而庶母罗氏自然也被他纳入府中。
刘守光比父亲更加嚣张,直接自立为皇帝,建立“桀燕”国。
他极度残暴,以喜爱酷刑闻名于世。他令人坐进铁笼之中,再用火炙烤或用铁刷刷剔,观之深以为乐。
那位红颜祸水罗氏闺名“影雪”,是幽州城百年大族罗氏家族族长的女儿。
她早年改用“燕”姓,被父亲送去南诏国的鉴山书院修习,谁知书院陡遭变故,她便提早归来,谁知竟被父亲送与燕王做妾。
自古红颜薄命,女人在乱世中总是如浮萍一般飘零无依,哪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虽然万般不愿,为了家族也只得依从,谁料不久又被王子刘守光看上,还引起了兵乱,可谓一人乱一国,成就非常了不起。
如今的幽州城人心惶惶,大家倒不是怕李存勖会做屠城之类的举动,——毕竟最近晋军名声还不错,——而是担心城内这位行为乖张的暴君刘守光不知会做什么事来,拉着全城一起陪葬。
但是担心归担心,生活还要继续。
破败的街道上烟尘飞扬,路边的小酒馆生意竟然还不错,人们喝着廉价的酒水,互相交换着八卦新闻,反正末日还不是今天。
“嘿,你们可看过这一期的‘躬耕册’?天下武功排名又有变化了!”一个满脸胡渣的油腻大叔神神秘秘向身边的酒友问道,其实是想显摆自己已经看过了第一手资料。
“咳,你以为就你看过,老子早看啦,哈哈,就是那个叫杨肃的新人升到第四了嘛!”酒友很不给面子。
“呃……好,算你厉害,但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能忽然上榜还排到第四吗?得闯下多大的事儿才能排到这位置啊!”油腻大叔憋红了脸,但还是要继续坚持显摆。
“行啦,老张!谁不知道你消息最灵通!赶紧说吧,别卖关子,嘿!”邻桌的几位倒是先沉不住气了,纷纷靠过来给大叔倒满了酒,看来他们对这个在“凰册”上有着“冰魔”称号的家伙非常感兴趣。
事实上,他们对什么都很感兴趣,而这种打打杀杀的江湖故事尤其能刺激他们的神经。
“哈哈哈哈,老子好好给你们说说,”
老张心满意足的开口,
“这个杨肃可了不得,他身高一丈,脸如夜叉,身后跟着一只巨大的黑狮子,肩上还站着一头白色神雕!他尤其擅长刀术,传说他使用黑白两口神刀,黑刀是地狱妖魔所化,砍出的伤口永远不会愈合,而那白刀是北极仙人所化,释放出的寒冰永远不会融化!”
“怎么可能!”“你就吹吧!”“哪会有这种事情!”
众人哄闹起来,嘲笑老张乱吹牛皮。
角落中,一个不起眼的干瘪老太太轻蔑的发出一声冷哼。
老张翻了个白眼,表示你们这些土鳖见识浅薄,想象力也是匮乏的够呛。
他示意大家安静,继续道:
“你们不信,好,我便给你们说这‘冰魔’的事迹。
他现在已经是天下第一商会——江南‘沧溟商会’的主人,你们可知道他怎么当上的这个主人?
当然是从以前的主人手上夺来的啊!
这‘沧溟商会’极其有钱,他们的财富比咱们大燕皇帝藏在大安山上的宝藏还要多十倍,不,一百倍!
这个商会在黑道上还有个名字,叫做‘鬼坊’,意思是说里面的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无恶不作!
但你们猜杨肃怎么着了?嘿!我说了你们可莫要吓坏!
他一个人大摇大摆的闯进鬼坊的扬州总坛,杀掉了天下排名第五的‘慈心鬼王’!
那一天风雪交加,日月无光,杨肃和‘慈心鬼王’的战斗毁掉了半个沧溟府,所有参战的‘恶鬼’全死光了,有一些识相的逃得够快,那还真幸运!
最神奇的是,沧溟府里养着许多珍禽异兽,那天全都帮着杨肃了,你们说奇怪不,‘恶鬼’们被自己养的怪兽撕碎,那场面惨烈之极!
总之,那天过后,世上再无‘慈心鬼王’,只剩下‘寒冰鬼王’!直到现在,大运河的水还被‘冰魔’的寒气冻着哩!”
他虽然个人形象不怎么好,但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一看就是经验丰富。
所有酒客都停下自己的话题,听他一个人说书。
老张是个“人来疯”,这下更加来劲了,说得抑扬顿挫,唾沫横飞,让听众朋友们获得了充分的沉浸式体验:
“这位新人还有一种瞬间移动的能力!
你们别不信!他上午还在江南,下午便在蜀中,便是飞行也没这么快啊!
……你们不信便算了,咳,只爱听打斗,好吧,真是拿你们没办法……
蜀中‘血族’你们可知道?
就是那些生活在深山老林里,全身通红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们,本来无组织无纪律的,谁知近年来他们有了一位首领,因此作恶更多,蜀中百姓深受其害,蜀国皇帝也忒是没用,始终没能剿灭他们。
你问首领是谁?不要急,我正要说,那便是当年天下头号军阀‘食人魔王’秦宗权!
他以前就跟个野兽一样,带兵打仗只带盐,不带粮,因为他们随处捉‘两脚羊’当粮食!
……你是不是傻?这还用问?‘两脚羊’那不就是人吗!
……总之杨肃找到了他们的老巢,用千年寒冰制作了永远不会融化的冰牢,将那些怪物包括秦宗权在内死死封在洞里,然后悄悄通知了蜀王。
蜀王派人来一看,好家伙!冻得跟琥珀一样!这多年的祸患就这么给平息啦!”
“万一化了怎么办,依我看还是全都砍头才放心!”
“那怎么把人取出来?拿锤子凿吗?”
“咳,用火烧啊,你忘了蜀国太子‘火神’大人吗!”
众人讨论得十分热烈,老张志得意满,仿佛站在人生巅峰。
有人问道:“这个杨肃接手了沧溟商会,那便没人反对吗?商会势力极大,‘慈心鬼王’一死难道大家都怂了?没人要报仇什么的?”
老张不屑道:
“说什么报仇,换你你敢去啊?杨肃说不定比‘鬼王’还要宽和一些,被他收编的鬼坊旧部可能还更高兴哩!更重要的是,嘿嘿,悄悄告诉你们,杨肃和晋王是兄弟!
怎么样,吓到了吧?现在人人都要巴结晋王,江南的吴王和吴越王都指望杨肃能在晋王面前给自己说说好话,舔他还来不及哩!”
众人纷纷惊叹,都表示这个消息还真劲爆。
杨肃自己武力极高,背后还是强大的晋国,无怪能声名鹊起,横行天下。
忽然又有一人道:“依你所说,这‘冰魔’杨肃是个英雄人物,侠义之士,专门为民除害,你看他把黑道和野怪都铲除了,那为什么叫他‘冰魔’呢?称为他一句‘大侠’也不为过吧?”
“非也非也,”
一个青衣瘦子接话道,
“你们可听说大长和国灭门案也是此人所为?
大长和国建国已有七年,可以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虽然说有点得国不正,引人非议,但是在治国方面比过去南诏国要强很多。
现在这个国王很得民心,极受拥戴。
可是杨肃杀光了他的所有家臣和卫兵,最后把三颗脑袋挂在了太和宫外,——你道是哪三颗?原来这个国王十分小心,为防行刺,一直都有两个替身,杨肃把他们全找了出来,把替身和真身的脑袋全砍了下来,你们说这是何等恐怖?”
“那你倒说说他为什么这样做?”老张见这个瘦子抢了自己生意,十分不快,故意刁难他。
瘦子道:
“据说鬼坊、血族和大长和国以前都得罪过他,好像害死了他的亲人。
因此依我看,这人行事只凭个人恩怨,只要他把你认作朋友,那便待你十分好,但若把你视作仇人,那就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一概格杀勿论,全然不顾忌世人眼光。
他自己就是规则本身,所以才得了‘魔神’之名。”
角落又传来一声冷哼。
“喂,老婆婆,你怎么老是这种态度?莫不是对‘冰魔’十分不屑?”有个坐得近的人开始质问婆婆,他觉得这种冷哼很打搅兴致,破坏大家吹牛海侃的气氛。
“什么快意恩仇,恩怨必报,我看他就是想给自己打造一个这样的形象,方便以后行事而已。”婆婆表示不屑一顾,认为杨肃这就是在立人设,“对了,七年前他就已经上过一次榜了,不算什么新人。”
杯中酒丝毫未动,婆婆便佝偻着腰离开酒馆,不多时已走在偏僻的小道上。
道旁的小树刚刚发出新芽,几只椋鸟正在树枝上叽叽喳喳。
忽然鸟群惊起,婆婆略略转头,余光瞟见身后十步立着一个身着黑袍的陌生人。
婆婆仿佛没看见一般,继续前行。
在她的身后忽然闪出一只青面獠牙的鬼怪,拦住黑袍客的去路。
黑袍客忍不住笑出声来:“呵,敢在我面前玩弄幻术?”
婆婆蓦然回头,又惊又喜:“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