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代北

第三十一章 天王魂断新平寺(一)

    扶风郡,五将山。

    杜水的洪波难掩苻坚的哀愁,自他即位以来,兢兢业业,破燕、平凉、定代,可惜淝水一败,大好江山,顷刻间分崩离析。

    这一刻,苻坚又想起成就他一生功业的武侯,不由嗟叹出声:“悔不听王景略之言!”

    张夫人站在他身后,一阵难过,当初劝谏不要攻晋之人,又岂止王猛一人,简直车载斗量。

    可惜,天王一意孤行!

    张夫人是个有见识、有胆色的女子,闻声忙劝慰道:“我大秦在西方,尚有二十万兵马,骁骑将军吕光、枹罕郡守卫平、凉州刺史梁熙都握有重兵;

    东方亦有骠骑将军张蚝、长乐公丕十数万精卒,小羌与白奴的灾厄只是一时,天王万勿灰心!”

    苻坚苦笑一声:“昔者秦并六国,精卒百万,一朝土崩瓦解,天下事,谁人可以知之?”

    “朕只盼,江山社稷不要落入姚苌、慕容冲之手,姚苌诡诈、慕容冲凶恶,若使此二人驭民,非为百姓之福!”

    若说此前他还有重整江山的雄心,但当长安陷落、太子弃城而走的消息传入他耳中之后,他便已经心如死灰。

    依旁人看,太子苻宏弃城而走,也是情有可原,但一向重情的苻坚固执的认为他已经是众叛亲离。

    连亲生儿子都背叛了他,还能指望这些握有雄兵的重将方伯吗?

    国祚将终,苻坚满怀惆怅说道:“夫人你说,若有一日我秦国亡了,朕会如二世皇帝(胡亥)一般吗?”

    听出苻坚言语中的死志,张夫人强忍泪水,没有出言。

    耳闻身后啜泣声,苻坚一阵心疼,温润的声音说道:“罢了,朕已是将死之人,何必在乎身后之名,毋论青史之上如何写朕,朕混一六合,以济苍生的志向从来没有变过!”

    “朕死,必有后继之人!”

    苻坚的话透露着一股穿透时代的力量,在伪汉、赵、前燕胡汉分治的时代,他迈出了化夷为夏的第一步,影响了无数人,乃至于后世数个朝代。

    “天王,妾不想你死,从五将山出发,星夜驰骋,五日可抵枹罕,那里有我氐族健儿五万,卷土重来,胜败犹未可知。”张夫人泪珠滚落,低语道。

    苻坚回首,拂去爱妻面上的泪珠,正色说道:“通往枹罕的必经之路略阳、天水已为姚秦占据,朕只疲兵两百,如何能冲破重重关隘。

    以项王之勇,尚有垓下之围、四面楚歌,人力岂能易天意。

    若是天命在秦,宗室中必定有光武一样的人,若是天命不在秦,朕便做当面斥贼的高贵乡公!”

    高贵乡公即曹髦,死于讨伐司马昭,相当壮烈。

    明其意,张夫人泪如泉涌:“那就南下,去武都、仇池暂避羌兵锋芒,等待勤王的军队。”

    苻坚摇摇头,音辞慷慨:“仇池杨氏建立仇池国已近百年,昔年正是我发兵灭掉他们的国家,他们时刻等待着复国的时机,如今时机已至,又怎会接纳灭掉自己国家的皇帝?

    避难之事,夫人勿要再提。

    朕,已成亡国之君,实在不想再做丧家之犬。

    朕,弑君即位,致使国家至此,愧对列祖列宗,唯有一死,以谢天下!”

    说着,苻坚从一旁取来金丝玉缕包裹的锦盒,交给一路护卫的羽林中郎苻飞虎:“玺送晋朝,于朕已是无用之物。”

    自秦汉以来,玉玺始终为传国之大宝,正统之象徵,之后晋元帝东渡,传国玉玺先后失陷于刘渊、石勒,使得晋朝数帝皆无玉玺,时人称晋朝皇帝为白板天子。

    冉魏之时,传国玉玺重回晋朝,故而苻坚所说之玺属于私刻之玺。

    尽管是私刻之玺,但它蕴含的力量比南方的传国玉玺更强,承载着着北方的天命,是北方群雄梦寐以求的珍宝。

    送玺至晋,是苻坚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或许是他受汉文化影响,认同晋室正统,又或许是出于政治考量,缓和氐族与晋朝的关系……

    然而苻飞虎却不接玺,反而是面含怒气,只听他说:“先前,关中百姓不堪忍受慕容冲暴政,逃亡晋国,不曾想,晋朝边将竟构陷难民为“游寇”,杀害男丁,奸**子。

    晋室此等行径,不配得玺。

    末将断不奉诏!”

    “汝所言,可是当真?”苻坚惊呼出声,万万没有想到,晋军军纪败坏至此,竟然对百姓如此残暴。

    事实上,晋军军纪相当糟糕,五泽桥之战,刘牢之便是中了燕军丢弃钱物骗北府军来抢的老招数。

    招数虽老,但百试不爽,作为募兵的北府兵都是京口一带的穷苦子弟,见到燕军辎重,不假思索上前争抢,刘牢之根本不能制止哄抢辎重的局面,燕军趁机出击,晋军大败,刘牢之仅以身免。

    总之,不要指望封建时代的军纪,如岳家军、戚家军,属于清流。

    “千真万确!”苻飞虎笃定答道。

    闻言,苻坚一阵怔默,继而幽幽一叹:“当世之君,俱是夏桀、商纣、周幽、胡亥之流,悲乎哉!”

    “汝等一路护驾之功,朕都记在心里,如今朕身边还有些财货,汝等自行分取,逃命去吧。

    至于玉玺,由你保管,若后世有贤君出世,代吾献玺。”

    “愿与天王同生共死,绝不临阵逃脱!”苻飞虎拔剑而出,剑尖划在脸上,涔涔鲜血渗出。

    其余氐族将士也纷纷割开面部,齐声道:“愿与天王同生共死,绝不临阵逃脱!”

    望着跪在眼前的两百名将士,苻坚咽下心中热泪:“田横有五百士,项王有八百骑,不想朕末路之际,也有两百儿郎生死相随。”

    “朕累了,厌倦了,不想再看见刀兵了,你们都归家吧,寻个无人的地方,安安生生过日子去。

    天下的厮杀都是因为争权夺利,不值得你们付出性命。”

    “呜……”

    “天王……”闻声者莫不恸哭,均是想到了过去所受的恩德,苻坚待人,比肩吴起。

    末路之际,苻坚爱怜地看着妻子、亲亲小儿苻诜,以及尚未及鬓女儿苻宝、苻锦,心中难过至极……更是想到了那不忍言之事。

    “朕一生,亏欠太多人了,你母子四人随朕颠沛流漓受尽苦难,朕愧为一国之君,愧为丈夫、愧为父亲!”

    张夫人泪流满面,吟唱道:“羌兵已略地,四方陇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苻诜一副刚强姿态,苻宝、苻锦姐妹也是恬然自若。

    眼神中唯有与父共赴国难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