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苍天有眼献灵泉,白鱼草棚逢故人。
云程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当我回过神来时着实被他吓了一跳,一想起前途未卜我心中愁云凝汇眉宇紧锁,我坐在他身边偎依在他身上,鼻间游离着他身体的味道,他伸手将我搂在怀中,或许是嗅到了我心中的愁云,他说“莹玉,将来我们功成身退,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他这么一说我倒是从没有想过,功成之后?我喃喃自语道,他说“等将来我们的大道得成,我呀就在径州小村隐姓埋名住下来,盖间小屋垦上两亩良田,种几株桑树,养上几只羊,一头牛,几只大鹅,生上个一儿一女,围在咱们膝前听咱们讲着过去的事,那该多好?”我抬头时正看到他看着天上的稀星出神,再次回到他怀中,这里的温暖令我寸步不想挪动。隐居山野吗?这是我从未设想过的,我这前半生不是在杀人的路上就是在杀人,何尝想过这些,倒是想过将来天下安定的模样。顺着云程的想法我头一次去幻想自己不再是个亡国公主,不再是个冷血杀手而是一个普通到掉进人堆就找不到的农妇,想着自己笨手笨脚的耕田种地,鼓捣那房子般大小的织机,做好美味的饭菜呼喊耕田的云程和玩耍的儿女吃饭……这样似乎也不错,云程见我没答话以为我不喜欢便又说“即然你不喜欢,那咱们就去城里,你做炊饼,我挑个担子去卖,你在家做女红……”我打断了他“不,还是隐居山野的好,无忧无虑,自由自在那多好。”他听我如此说,自是欢喜无比……
冬日的懒阳纷纷撒撒的落在地上,行人裹紧了一层又一层的破衣服,向山上跑去,一个个欣喜非常,寒风吹走他们呼出的热汽,却吹不走他们燃起来的希望。山里发现泉眼了,这可是个了不得的好消息,距离屋山几十里的村镇都有人赶来一观,就在一天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地动震裂了屋山在盘石岗西侧十四、五里的山岗,岗上出现了一条裂缝有人看到大量泉水涌出,伴随着热气向南而下。屋山脚下有曾经流淌山洪的沟渠,泉水顺着沟渠而走,起初两岸的民众以棍棒来击碎水上的冰来防止它被冻住,但很快防洪的通知传来,左近的乡民挥舞着镐头、镢头、铁锹在坚硬的冻土上开挖着一条水道,通向因山洪冲击、贮存而形成的湖泊,湖泊在连年大旱中早已干涸。不断到来的乡民难以压抑心中的狂喜,真是久旱逢甘霖,有工具的乡民只管开道,他们抛出的土石则由其他没有工具的人们搬运着,一面整饬河堤一面填土垒坝拦截洪流,以防洪水肆虐。
石崇文是合地教内非常有影响力的人物,他在入教后倾尽家财,将家中一切都捐作教资,初时其子不解其意,气愤之下离家出走,而三个月前又返回径州成为石老的得力帮手,石老在径州也算是说得上话的人物,他以身传教,使不少本地富豪受其所染倾尽家资入教,否则以我当时留下的财力哪能用到这个时候,石崇文如今年事已高行动不便,其子石谌龙代父出面,指挥调度乡民,此泉是径州北部地区唯一的希望,好多人观之喜极而泣,俯首叩拜以谢苍天。通往湖泊河道有将近二十里,天寒地动,这地皮比那铁板还要硬上三分,手掌震破、摩破之后鲜血与木柄相冻结,民备以温水解冻,此区区十数里河道竟有七人活活累死,当泉水涌入湖中时所有乡民都哭了,哭声感天动地,自此之后此河道被称为七子河,湖称七子湖。
径州发生了地动是真的,但山泉却是我后来加上的,旱魃的出现严重影响了地上水,但对于地下影响却不大,我一个小小的引水之术借着地动裂山之名出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而几乎就在同时赵国义军从径州南部抵近泯山,东部的燕国陈兵十三万于西部边塞虎视眈眈,径州的贯战之旅只有当时担任伐字令的封毅所部三千余人,后经征募达到八千人但只有一千人具备一定的战斗力,其一是武器装备、马匹的极度稀缺,其二是粮草。径州这一年所收之粮屈指可数,若非有从各地买来的高价粮甚至是䄮糠,否则今天我们看到的依然是人人相食的惨象。
封毅比我上次见他时瘦了数倍,脸都已经发黄了,他作为径州地区的最高军事长官,官至径州大都督(合地教册封,其实这个时候,径州已尽数落入合地教之手。)他的副官我没见过,是一个瘦长脸的大高个子裹着赤泽四十来岁左右的年纪,他先将交州义军的动向说明后又说东边的燕国军队蠢蠢欲动,似有鱼翁之嫌,西部的赵军没有再添人减人。封毅问他北方如何?他说“北方有大都督的亲兵把守倒是相安无事,这几日斥候并没有发现夷人的动向。”央央骂道“这些燕狗连边塞也不放过,如今边塞空虚,我们还得兵分两头御敌。”封毅轻轻握住她激动的手,央央虽有怨气也在此时咽了下来,我是看在眼里,今晚封小子不好过了,搞不好得顶灯。另一个副官我同样没见过,他倒生得壮实许多,声音也很粗,他说“我军兵不满万将不过五人,不可与之力敌,当诱敌至山林之中而后伺机伏杀或可成功。”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对的,但真有把握打赢吗,交州的义军是汤成义军一部,义军经过一整年的洗牌只剩下汤成与杨武两支,当初横跨燕赵的汤成军吃掉了素巾及其他的小义军各部与南方的杨武相抗衡,而杨武也极积兼并了不少义军其向西已抵近合,如今刘福通、熊善才以及母亲天字令、地字令在秦国支持下与杨武对抗。汤成军中有不少人曾在军中供职,若非在军中活不下去,他们也不至于造反,这批人的兵械是现成的,在他们的训练与带领下,汤成军的实力是所有义军中可以说是最强的。径州民兵恐怕打伏击都不是对手。
沉默压抑的气氛在径州城布政使府衙的内堂弥漫起来,看着他们都没人说话了,我背倚着门口的柱子双臂环胸站在光影的间隙之中,对众人说道“如果只是武器问题我来解决。”内堂的人物都是合地教中掌握兵权的将军。瘦副官立马回话“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此地窃我军情,来人,抓细作。”央央听出了我的声音骂那人闭嘴,他不服仍要抓我,而几名士兵从屋外闯入对我兵刃相向。央央立刻命令士兵出去,她即是将军夫人又是新十三杀字令的诛字令,她的话可比那瘦副官强太多了,士兵带着警惕退出门外但门没有关,时刻准备进来拿我,我冷笑道“只是年余不见这嵬子连姑奶奶都不认识了?”我说着向众人行去,走了几步行至灯光下,左手一人立刻弹起身来,一脸惊喜“你……你是……末将千骑校尉刘东良,见过令主。”他在认出我后马上向我行礼,央央与封毅也马上起身行礼“姐姐(五姐)!”我示意他们都坐,直到这时另外几人才渐渐反应过来,学着刘东良叫我令主,封毅两口子都没坐将上位给我让出来,我见他们没有要坐的意思便说“有什么困难与我说,要兵械甲杖我来弄,兵的话只能先将就着这么些吧,径州的情况你们都心中有数,前面是敌人后面是亲人,我会尽最大努力帮助你们。”有人说“既是令主大人那必手眼通天,当年大闹京师,不少人见过,此番若令主出面敌兵闻名必仓遑而逃。”我冷哼道“我若能出手,要你们还有何用?我一旦出手必将引来劲敌,我敌不过,诸位又当如何自处?”央、封二人谢过我,见我正要走便请我留一下说是有要事相商,我便去书房等他们。
过了半个时辰这二人才姗姗来迟,致过歉语,互致问候,封毅说“五姐,今日幸得有你在此,不然小弟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我问他怎么回事,央央叹了口气说“兵源,我们现在最缺的是兵源,之后才是武器。”我忙问这是怎么回事?封毅接过话头“实不敢瞒,径州这地方,想必五姐也知道,如今能拉起这么多壮年人来已是相当不易,今径州初定不可擅动劳力,当恩养百姓恢复生产,否则至年底又不知得饿死多少人。”之前的议程中我就想到了可能有这一点,谁成想,它成真了。事情发展到这里也只能由我出马了,虽说修真者不能在凡人面前展露术法,但在此刻我已不能再留着后招了,遂与二人说,我三思后道“既如此,南方的事交给我,你们先负责其他线。”央央有些担心“姐姐,万不可逞强啊,我们一起来想法子。”我看向她隆起的腹部,侧着耳朵轻轻趴到她肚子边上听里面小家伙的声音,“她好像在叫我。”央央摸摸我的头叹了口气“它真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啊。”我说“好像是个男娃儿。”封毅看不下去了说道“五姐,我不同意你的做法,就算你再厉害对方也有十万人你如何能胜?我觉得应当将北部主力调回,主动出击袭扰敌军,以疲……”我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怎么我才离开一年的光景就没资格说话了吗?”封毅也不怵我“五姐,恕小弟无法从命。”我正准备抽他一巴掌,他的脸都侧过来了,央央急忙拦住了我“姐姐,姐姐我们已有年余未见,如今径州虽危在旦夕但并不足以祸及我等性命,时至今日不如逃……”我给封毅的一巴掌送给了她,她捂着脸怔怔的看着我,马上嘴角抽动着眼泪啪啦啦落下来,封毅见状急忙去察看她的伤势被我一把拉回来。
我心中的失落与挫败好似给我当头一棒,我指着南方沉声问道“你难道忘了我们从黄河里爬出来之后遇到的是怎样的光景?”央央沉默不语,我继续说道“生逢这乱世孰能独善其身?人之血肉当真美不可言?食之不厌?就算我们逃出径州逃到了合,我们同样会面临这种选择,而且到了那个时候眼泪可救不了任何人。”央央颤抖着声音说“姐姐,我的好姐姐……”她说着向我跪下就准备叩首,我怕她动了胎气急忙扶她起来,她满脸泪痕的说“我已有身孕,腹中胎儿乃与毅哥的骨血,我实在不忍心看到再有亲人离我而去……再也不想……”我为她言语所触想到昔日里我们在径州遇到的追杀,崖下佼幸得存她死而复生之后的喜悦,交州营救灾民的辛酸……各般种种涌上心头,方才的一巴掌似乎打在了我的心头,我情难自抑与央央抱头痛哭,真不知这一别后何时再能相见了。
两天后径州军南部沿线的增援部队撤退至其他三个方向御敌。西北风裹携着沙土从这片荒原上掠过,路边的枯骨被没日没夜的风沙渐渐掩埋,四下里荒芜贫脊全无半点人烟,左近的村舍,所存房屋不过尔尔,废墟中的白骨仍依稀可见,西北风呜呜的声音浑似鬼哭狼嚎,但它偶尔也有平寂之时,虽是如此这一路走来除了我自己的脚步声外几乎再没有其他任何声音,鸟兽不知去向,鸡犬再不能相闻,行于此间只觉得脚上似挂着千斤碾盘举步维艰。
白鱼城的情况比一年前也好不在哪,没有生计的黎民只能在街角或坐或躺,等着路人的施舍或合地教的救助,浪废体力就意味着很快就会挨饿,而且由于长期营养不良,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讫讨了,几个穿着白布甲的守军正用棍子围着抽打一个双手抱头倦着身体的人,路过的行人也只是冷眼一瞥罢了,我上前抓住一个守军正在挥动棍子的胳膊,他怔怔的看了我一眼,挣了两下挣不脱,我将他扔回人群中,“没有王法了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在此欺压乡民?”听到我如此说兵士们知道碰了个硬茬,又见我穿着铠甲可能是北边来的军官,当下也不敢造次,有一个指着地上之人说这家伙抢他们的军粮。我听罢大感意外正要看他生的是何模样时,他突然弹起身来撞开士兵闪入左近的巷子不见踪迹,众士兵急忙去追,我将他们拦下说区区草寇而已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你们先回防区我来抓他,众士兵闻言别我而去。
“草寇”的气息我早已记下我顺着气息!不废吹灰之力在一处破草棚发现了他,草棚以前是喂牲口的,燕国打进来之后将这里为数不多的牲口一锅端了,草棚里原本给牲畜取暖的稻草秸秆现在成为了白鱼城里的香饽饽,只有最强的流民才配住得上如此“奢华”的“上房”。我来到草棚时只有他一个人正拾掇着稻草重新铺床,他身上的破衣烂衫以及似鬼一般的乱发,让我第一眼看着似乎像个成精的黑熊,他收拾了一会累倒在草堆里,大口的喘着粗气,巨大的霉味儿让人不由自主的退避三舍,连我都差点被熏倒。“黑熊精”似乎发觉了我的存在艰难的转了个身,我定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这家伙居然还活着?
“黑熊精”看到我上下打量一番后又继续忙他的去了,片刻之后他惊恐的转过身来又一次打量起我来,他惨叫一声向后退去却被稻草绊倒,他拖着极是虚弱的身体向后一直挪动着,直至后背靠在墙上,他喘着粗气说“令……令主大人,……饶小人性命……”昔日的铁塔如今混成了这副鬼样子,以他当年的实力斩字令都不是对手,与我几乎能战个五五开,按说这实力在当今天下也罕寻敌手,可他却在这草棚中苟延残喘求我留他性命。那草堆的霉腐味与牲口、人的粪便混着在一起我离那里五六丈都觉辣眼睛,我戏谑道“啧,啧,啧,昔日的准字令怎落得如此下场?”他见我暂无杀他之意而是嘲笑他,他百味陈杂地笑了一下说“令主大人神彩依旧令人羡慕。”我说“如今旧的十三杀字令已经被我铲除了,但我依然是鬼字令,我这里有件差事你愿不愿意做?”铁塔说“只要有吃的小人的命就是大人的。”我伸手凭空一抓抓来一整只烤全羊,对铁塔说“跟着我这就是你的。”铁塔见到我手中的烤全羊,双眼竟绽出绿光,似只狼一般手足并用扑过来,我将烤全羊丢给他,他不知饿了多久,口中吃进去的肉都咽不下去了,用另一只手拼命往嗓子眼里塞,油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下巴滴到那破布条般的衣衫之上,看他在那大快朵颐我竟也食欲大开,便从储物袋中取了酒葫芦喝了几口酒,而铁塔吃了几口噎到话都说不出来,我本想将葫芦给他让他喝几口,但又怕酒中灵气过盛把他送走,便伸手一抓抓来了—大坛酒放在他面前,他似一只刚学吃食的狗,将半颗头没入酒坛中痛饮,这等吃喝我活了这么大也是头一遭见着。
在他吃喝的同时我以灵力具化了一领铁甲一柄比我还要高一头的大剑,铁塔吃饱喝足顺带着在酒坛中洗了一澡,将那破衣烂衫都弃了,扎了头发顺了乱须穿上铁甲背了大剑,这模样倒似军中之人,他跪在我面前诚恳道“大人在上,小人墨重(chong二声)峰自今而后为您是从,鞍前马后,上刀山下油锅,万死不辞!”我道“原来你叫墨重峰,这名字倒是不错,起来吧。”他应声而起,我问他“知道汤成的义军马上就要兵临此地了吗?”他说“回大人问话,已有所耳闻。”我说“我不想让他们来,你有什么办法吗?”墨重峰稍稍思索道“回大人,昔日幸存的准字令及其他部众,都跟随小人曾在汤成军中供职,若他们还在定取汤成首级献与大人。”我不禁好奇起来“你还在汤成军中供过职?”墨重峰道“回大人,小人确在其军中任过骁骑将军,但汤成此人心胸狭隘不能容人,小人与其亲信有些过节,遂杀之,为汤所不容将小人逐出义军,小人无路可去只得向北而来,一路上听说有个合地教在给人发吃的就去碰碰运气却遇到了昔日死去的五方鬼之首与伐字令,因此权且在此处栖身。”我对他说“央央自不必说,伐字令封毅是我妹夫,日后见了当以礼相待。”我又安顿了他几句别的,便让他带我去汤成军见一见他曾经的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