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玛瑙

第十八章 真实的九色鹿

    一

    我在想,这通天门,真是进来的曲折,出去的也坎坷。来时,虚虚实实,无非是要阻止人进入。去时,真真假假,大概是想要我看清生前生后因果,放弃回归。但我心里清楚,自己很难做到超凡脱俗。

    先不说九色鹿能不能让我破界回去,现在的关键是能不能找到这个九色神鹿……

    “你说,世上真的有九色鹿吗?”

    多吉跟在我的身后,打断了我的遐想。

    “有吧!”

    其实,我怎么知道,只是觉得昨天梅花鹿说的那么肯定,才这样说了。

    “嗯九种颜色在一起,绝对好看。不知道是一条一条的,还是一块一块的……”

    多吉像是在沉思着一个非常难以决断的问题。

    我看了多吉一眼,确定他是在问自己,并不是问我。自然我也就赖得回答,其实也没法回答。

    不知道九色鹿具体在什么地方,我们只有不断地往前走着。与其说是在寻找九色鹿,还不如说是等待九色鹿前来更恰当一些。觉得实在是被动到了极点。

    爬上一处比较平缓的山坡,我们不约而同地驻足,迎着清凉的山风,回头遥望身后山沟里的那片树林,感觉是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缩成了一块稠密的草地。

    加央侧头看着我,没有出声。我知道这个不爱说话的年轻人是在征求我的意见,问我该怎么走了。

    我觉得在没有方向时,选择对自己较有利的一边走,也算是一个方向。即使错了,也错得无怨无悔。

    觉得实在是无聊,忍不住和多吉闲侃起来:

    “祁连草原也流传着九色鹿的故事?”

    多吉也许正盼着有人说话吧,马上来了精神,紧赶了几步,和我几乎是并肩而行了:

    “听过的,从很小的时候就听老人讲过,而且不止是一次,都能背得下来了。想听吗?我给你讲讲。”

    我摇了摇头:

    “故事都听过的。只是觉得故事里有许多不合情理的东西,‘事出反常必有妖’嘛,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故事是胡乱编造的,或者说其中有着极大的隐情。想一想,九色神鹿是为了不让人发现才住进深山的,这山应该是很大很幽深的,世人不可能轻易的到达。可是那个告密的人却是无缘无故地赤手空拳去了那里,他是怎么去的?去干什么……”

    多吉看看我一副认真的样子,豁达地笑了起来:

    “不就是一个故事,用得着这么当真吗?说的人那么一说,听的人也这么一听,算是完事。”

    我倏地想起了曾经在祁连山的一处山洞中见到过的那些壁画,是不是九色鹿,我不清楚。只记得好像鹿身上确实有九种颜色,每个色块的大小都不尽相同。到现在我才想起来,合拼在一起,俨然就是一幅汉代的地域版图。鹿头顶的佛光犹如一轮皓日……

    “九色鹿听到乌鸦的报信后,并没有惊慌,说明它早就知道。”

    我嘴里喃喃地说着,顺昨天梅花鹿给我的提示往下想去,感到真的每一个情节都是那么的不合情理。

    人总是会被周围环境影响的,多吉最终还是被拉入了我的思维中,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

    “九色鹿是神鹿,怎么会怕凡人?再说了,那么大的山,躲藏起来还不是一件相当容易的事情。”

    我接着继续往下推测:

    “这样看来,九色鹿真的是自己去见皇帝的?”

    多吉有点气愤:

    “太缺德了!害得那个掉进河里的人白白挨了几千年的骂。”

    听多吉的口气,像是要全盘否定九色鹿的传说,如果真是那样,我们也就没有必要再去寻找什么九色鹿了。我赶紧做了纠正:

    “不,九色鹿真的被出卖过。”

    多吉像是越糊涂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嘛?”

    我觉得这个话题再没法进行下去了,只能说到这里,于是一反沉重的语气,开玩笑似的轻松说:

    “不清楚,等见到九色鹿后,让他自己来说吧!”

    平缓的山梁突然变得崎岖难走,我们不得不再次下到山谷的林子里穿行。突然,一只红嘴乌鸦在旁边的树枝上呱呱地叫了几声。

    “乌鸦!”

    多吉大喊一声,噌地收住脚步。吓得我和加央好一阵紧张。

    我生气地瞪了多吉一眼:

    “至于吗!”

    加央更是高高的举起了手,不过没有快速落在多吉头上,而是仅仅在空中停顿了片刻后,又缓缓收了回来。

    多吉有些语结:

    “我我还以为是……”

    加央望着多吉笑了起来:

    “以为什么?是给九色鹿报信的那只乌鸦?”

    多吉显然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下头悄然走开了。

    二

    多吉拿出一块肉干,也看不出是羊肉还是猪肉,正要下刀,却又停了下来:

    “我觉得从今天开始,应该有几天吃素才对,不是说心诚则灵吗!”

    只要是去过祁连山草原的人,一想立马就会明白,多吉是想要按他们家乡的习惯,在祭拜神灵前吃斋戒荤,怕吃肉后引起九色鹿的厌恶,见不到九色神鹿了。

    突然,我又觉得不对啊?祁连草原的牧人信的应该是喇嘛,也就是小乘佛教,按理没有不吃肉的说法啊!以前怎么没有注意这些细节。难道是因为南山石寺曾经有过佛教各派停留讲经的缘故。

    我试探着问多吉:

    “你也信佛吗?”

    多吉望了一眼加央,轻松地说:

    “那当然!还用问吗?我们全族人都信佛。”

    我也没管多吉能不能够听懂,语气平缓地解释着:

    “佛教里所说的荤并不是指肉,应该是葱蒜之类吧!”

    多吉又把目光投向了加央: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那里的人在祭司前总要有几天不吃肉的。”

    我接着说:

    “世界万物,各有所食。随意杀生有背天意,但世上有许多以肉为食的牧人,怎么能够不让他们吃肉呢?只要合乎常理,不伤害天理就可以了……”

    多吉好像是已经赞同我的说法了,不住地微微点着头:

    “这么说,可以吃这块肉了?”

    我一想,宗教问题最好还是不评论。回去后,我是肯定要离开祁连山了,而多吉他们却要留在祁连草原生活一辈子的,这种观点岂不害得他们没法融入到自己的族群中。还是往远处看一下,不能只图着眼前的畅快。于是,话锋一转:

    “算了,不吃也罢!‘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嘛”

    天气不是很热,我突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赶路念头。不如就趁兴而动吧,说不定目标就在前面等着呢!于是,催促加央他俩放弃了短暂的午休,继续走路。

    夕阳下,有几只羊和鹿悠闲地在林子边吃草,看不出其他地方野羊和鹿身上的那种警惕感。我不觉感叹起来:

    “好一块祥和之地啊!”

    多吉望着天空:

    “今晚天气要变了,还是先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要紧!”

    我倒是看不出天气有变化的一点点征兆。觉得肯定是多吉走累了吧,冲多吉笑着说:

    “也罢!中午没休息,整整走一天了,不管天气有变没变,现在休息吧!”

    多吉也许被我说破了中午没休息的不快吧,也没参与搭建帐篷,丢下背包,提着砍刀,窃笑着,径直往下山坡去了。

    果真,又被多吉说准了,下了一整夜的雨。直到黎明时分才停息。雨过立即会天晴,这也是山里的特点。

    好新鲜的空气,呼吸起来舒爽极了。被雨洗过的大地十分干净,显出一片新绿。这一座座山峰,就像是刚刚出浴的仙女,身上的水珠还在滚滴着,还没有完全从水花的抚慰中清醒过来。晨雾如一抹轻纱,缠绕在腰间,透出一丝朦胧的羞涩和神秘。

    正当我被这新雨初歇后的美景所吸引的时候,从山腰的雾气中隐隐走出来一头高大的鹿。随着雾气的渐渐消散,鹿的身形也越来越真切。

    目标实现的过快,我也许是太激动了,不禁叫出了声:

    “九色鹿,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九色鹿吗?”

    那头鹿象飘飞一样,踏着云雾来到了我的跟前:

    “对,我就是那个九色鹿!”

    我看清楚了,这九色鹿身上的一块块不同的颜色,和祁连山石洞壁画上的简直是一模一样。我有点恍惚:

    “难道,这是一个真实的事情?”

    九色神鹿仰起头,似回忆似深思:

    “不过,没有人出卖我,是我想试探一下好人多还是坏人多,人心的本质是恶还是善。”

    我紧追着问:

    “结果呢?”

    九色神鹿悠悠地说着:

    “没有结果。各人的看法不同,结果也就自然会不同。其实,这应该也能够说也算是一个结果吧!”

    “你惩罚那些害你的让了吗?”

    看来,到现在我依旧是不能够走出以前故事留下的阴影。

    “其实,好人有产生恶念的时候,坏人有时也会闪现善心。环境有变,人心也会变的。只要不是存心害人,都可以得到宽恕。否则,就会把一个好人推向坏的一边,让恶人没有回头的机会,更恶下去。真正的恶人不是别人,正是人自己的一念……”

    九色神鹿侃侃而语,目光紧紧盯着我,让我感到一阵阵的发悚。

    “我”

    还没等我说出自己的意思,九色神鹿又开口说话了:

    “你的来意我都明白。你只要听完我对这个故事的看法,你想要的自然就在里面了。”

    九色神鹿说着,昂头登上了前面的一座高峰,极目远方。像是专注地回忆,又像是在期待着某种东西的降临。

    虽然,这时的我,已和九色神鹿相隔着很长的距离,但是一点都不会影响声音的清晰程度。

    九色神鹿继续说:

    “让一个普通的人进入深山,就是为了遇见我。让他落水,我施以搭救,就是为了能够接上我和他的恩缘。放他回归人间,正是为了改变他所身处的环境。从而,就能够自然地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人的恶念恶行不是固有的,而是环境改变后,产生出了新的欲望。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从河水中救出那个人的时候,他跪在我面前,流下的眼泪是真诚的,在他的眼神里能够明显地看到他内心升起的感念,没有丝毫的假意和伪情。我敢肯定,如果当时有一头猛兽要伤害我时,他会毫不迟疑地以命相搏,舍生护我的……”

    我觉得九色神鹿不是单单对我一个人讲,而是在向所有的世人说。因为,自从登上那座山峰,说这些话的时候,再也没有低头看我一眼,而是扫视着整个苍穹。

    停顿了好一阵子,九色神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这是对世人的放弃,还是对人本性难改的无奈和失望。我原本是在心里想着的一些事情,不觉发出了声音:

    “看来,被救的那个人也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哪!可是后来的做法为什么又会那样,难道他在保全性命面前,还有无法抉择的苦衷?”

    九色神鹿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好像比先前更加清晰了一些:

    “是环境,是欲望!他离开了我的环境,就会很快吧过去环境中的事情退后,将眼前环境中面对的事情提升到首要的当前位置。他看到了皇帝的奖赏榜文,这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那可是几生都没法遇到的大事,这件事带来的利益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一切梦想,只要是世人,恐怕是没有不动心的吧!他怎么能够例外。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人的一切恶念都会被激活,善良会被隐去,被囚禁起来。因而,他把我的事告诉了皇帝,也很自然,谈不上什么出卖,只是本性的再现罢了!”

    我觉得说了大半天,怎么没有一点我想要的东西?我找九色神鹿,不是为了单纯地验证故事的真假,也不是证明什么人性的善恶。我是想要知道我的宿命,得到我回去的路径啊!

    我正想问一问这个我认为是最关键的问题。九色神鹿好像是提前知道了我的心思,低头看着我,这次看来是针对我一个人说的:

    “念旧,是世人的本性,也是一种难以舍弃的诱惑!哎去吧!看来,人是很难跳出宿命的怪圈……”

    九色神鹿又象是出现时那样,身形渐渐隐没在了山峰的云气之中,幻化为一道彩虹,环绕在山顶。

    我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茫然……

    是啊!这次的成果,在某个领域和某种程度上来说,完全能够称得上是惊人的发现。但是,现在这些都没有我回去的事情重要。说不清理由,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理由。这时,我隐约觉得九色鹿故事中那个落水的人身上也有着自己的影子。

    原指望着能够得到九色神鹿的指点,现在我只听到了一段关于它的故事的评说和一些让人听得糊涂的话,其他什么也没有。我由失望慢慢变为一种淡淡的气愤。

    从不满和无奈中渐渐平静了心绪后,觉得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糟,应该还有什么启示我没有发现吧?九色神鹿不是说了吗,它知道我的来意,如果不打算帮我,或者没有能力助我,它又何必现身呢?

    我不停地问自己,竟然不自觉地来到了彩虹环绕的山峰下面,这正是九色神鹿隐身的地方。

    就在我一眨眼之间,山峰、云雾、彩虹……什么都不见了。

    嘭地一声枪响,一只白色的天鹅从空中坠落下来,掉在我前面四五步远的地方。

    多吉提着枪从山下缓缓而来:

    “若不是这天鹅,我还真的找不到你,也许它是按上天的旨意领我来的吧!我们等你半天了,眼看已经快近中午,就是想问问今天动不动身。放心,不会打扰你跟山怪树妖幽会的……”

    我完全能够听得出来,多吉他们是在等着我启程,而又找不到我,心里不高兴。我一声不响的往回走,觉得他们生气也在理。每次遇到这种时候,我只是笑着,从来不解释。不然,多吉得理不饶人,就会没完没了地说下去,指不定最后还会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呢!

    三

    我们在原地住了下来,再没有继续前行。其实,说到底,我是真的不知道该去哪儿了。以前,虽说没有具体的清晰方向,但是每次最起码还有一个概念性的目标,知道要找的是谁或者是一个什么也样的地方。今天,却是一片茫然。

    怎么又下起了雨,虽然明知道外面的树上多吉在值夜哨,但我还是不太放心地去查看了一遍。

    凉风吹得我更加清醒,看来,现在睡觉显然是不可能的了。也罢,既然是动了回去的心,不管能不能如愿,也应该及早整理一下所有的资料和物件才对吧!

    从入蛇灵谷开始到现在的每一件东西都在一块兰玛瑙石、一卷只有模糊字迹的羊皮书、上百张照片……整整占去了我背包的一大半地方。

    帐篷的门帘被风吹开,劲风夹着几滴雨飘了进来,落在了我的脸上,让我不禁打起了冷颤,赶紧丢下手里的东西,去拉闭门帘。

    待我回过身的时候,发现九色神鹿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我。虽然非常吃惊,但是这种感觉也只是稍纵即逝,因为在我的心中它是无所不能的神鹿,悄然现身正如它瞬间隐去一样,也不足为奇。

    九色神鹿轻轻一扬头,衔在嘴里的一支梅花早已凌空飞起,端端地插在了我的背包上,从我面前飞过时,留下一线淡淡的清香。

    我正不知道该从哪里启开话题,不如就拿这支梅花开始吧:

    “这花”

    “这是一朵来自他界的异花,你无需知道它的名字,因为以后你再也不会见到它了。你带着,把它送给萤火虫,它们会为你引路的。”

    九色神鹿说话时,透出一种十分惋惜的眼神。

    我顾不上多想这些,怕它又会转眼从我眼前消失,想问问我的宿命。就在这个时候,九色神鹿先开口了,把我的话硬是堵了回来。

    “我原想让你留在这里,改变你的宿命,可是不行。看来宿命终归就是宿命啊!是没法改变的……”

    九色神鹿说着,再次徐徐隐去了。

    这次应该算是和九色神鹿的真正告别吧!心想,我要回去了,就当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好了,反正回去后也没有多少人会相信这些。也许这个宿命会随着我的回家而失去意义。

    风雨早就停息了,时间过得实在太快,不觉间,外面已经出现了光亮,我又是一夜没睡。

    早起的鸟儿们,在树枝上发出一声声各种各样的清脆晨练声。我丝毫不觉有困乏的意思,也许是快要能够回家了,有些兴奋吧!这是我以前基本没有的现象,就是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

    实在不忍心去打扰多吉和加央,就悄悄来到帐篷外面,活动着,心里感到特别的踏实。

    多吉站在帐篷口,像是刚刚起来,不时用手轻轻揉几下眼睛:

    “怎么不叫我一声!”

    我看了一眼晴朗的天空:

    “收拾东西,该启程了。”

    “去哪里?”

    “回家!”

    我说着钻进了帐篷。

    四

    天气有点热,我们选择树荫多的地方走。

    其实,我们这样走着也是白白耗费精力。白天的阳光下,是怎么能够看到萤火虫呢?

    登上一处山崖,突然有望不到边的高大森林横在眼前,几条河水从林边流过,时而交错时而分开,宛如几条游动着的大蛇。

    下山后,我们随便选了一条河,顺着水流而行。

    多吉已经落后很远了,我们不得不停下来等。

    看看已近中午,太阳的光照越来越强。心想,不如休息,养好精神,等待夜晚吧!

    前面有一块空地,上面相当的平坦,长着一簇一簇一尺多高的陌生草本植物,开满了黄白二色的小小花朵。这真是一处野营的好地方。

    炎热的天气,加上不知道萤火虫在什么地方,现在我们前行的相信早已经降到了零点。

    多吉和加央,尤其是多吉,也不清楚今天是怎么了,看样子很累很累,却始终没有提出来休息。如果是换了平时,他早就不知道嚷嚷多少遍了。

    看来,今天只有我先说了:

    “今天太热了,再不走了,就在这儿休息吧?”

    多吉看看太阳,还不到中午,好像是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疑惑地望着我。

    “看什么?我很困,昨夜一宿都没睡,失眠了,实在是走不动了。”

    我嘴上真真假假地说着自己的理由,好像是在征求别人的意见,其实手里早就拿出帐篷开始搭建了。

    加央笑了起来:

    “好吧!今天就算是可怜可怜你,不走了,休息!难怪你昨天晚上一直在整理东西,原来不是勤快,而是睡不着啊?早知道是这样,今天就不应该启程!”

    多吉在望着加央窃笑,一副十分赞同的样子,就像是加央在替他说一般。

    我一边忍受在加央他俩一唱一和的调侃,一边清理着搭建帐篷的地方。有一簇花草正好处在帐篷的出口,我想砍掉,刚拿起砍刀,多吉就大叫着冲了过来,按住我握刀的胳膊:

    “别砍了,求求你手下留点情吧!它们太弱小了,一场细雨或者一阵疾风就能将它们置于死地。它们全靠这些花草避难,千万别毁了它们的家!”

    我轻轻推开多吉的手:

    “你在说什么?犯邪吧!”

    多吉拦在我面前:

    “你先听我说完嘛!别看这些花草不怎么起眼,它们保护着无数萤火虫的生命。这里每到天晴的夜晚,就会被无数的萤火虫所覆盖,非常好看……”

    多吉说着,极象是已经进入了一个遐想的萤火虫的世界,表情极为陶醉。

    惊喜得几乎让我不能自制,萤火虫原来就藏在自己眼前的这些花草中。

    到现在,我依旧没有告诉多吉他们,自己找的就是萤火虫,什么理由,也说不清楚。只在心里暗暗为顺利找到目标而高兴着。

    仅仅靠多吉的一句话,怎么能行呢?我仍然提着砍刀:

    “好吧!就听你的。不过,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没有忽悠我?”

    多吉一听说我怀疑他的话,倏地有些激动:

    “你不相信我,怀疑我在骗你。你问问加央,我是骗你的人吗?”

    我一转头,正好和加央的目光相遇,赶紧向加央使了个眼色。加央虽然不知道我的用意,但完全能够猜到我是在逗着多吉,什么也没说,轻轻一笑去干自己的事了。

    多吉好像是真的有点生气了,一跺脚:

    “今天都是怎么了?好,我证明给你看!”

    多吉说着,一转身,钻进了一片花草中,在花瓣和细叶上仔细地搜寻着。过了一会儿,手里捧着三四个小虫子走了过来:

    “看看,就是它们!”

    我没见过白天的萤火虫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但是我相信祁连草原长大的多吉是绝对不会认错萤火虫的。听说草原的孩子们经常会把萤火虫装在一个小纸笼中,夜里当灯笼一样玩耍着。

    夜幕降临了,我一直担心着的天气没有丝毫变化,依然非常晴朗。星星已经布满了夜空,我也实在不能肯定是不是农历十五的日子,反正月亮是很大很圆的。

    我泡了一壶茶,以帐篷外的几个石块为几案,静静地坐着,一边品茶,一边等待着奇迹的出现,却始终没有品尝出这香茗的美味来。因为,我此时的心早已不在茶,而是全部集中在了周围的这些花草上。

    一个、两个、三个……

    在被月光模糊的草丛中,不断地闪现着点点幽光。不过十多分钟的时间,整个花草上空就像揉碎的银屑洒落,如同一个童话的世界。太美了!不由得人不产生出童真般的幻想,如痴如醉起来。

    我被眼前的景色所沉迷,竟然忘了九色神鹿给我交代的事情,赶紧取出那朵梅花,扬手抛向幽光点中。突地,一股清冷的夜风吹来,让我一阵寒颤。瞬间,那些萤火虫不知去了哪里,光点熄灭了。

    正当我失望和疑惑的时候,猛一抬头,看到那些萤火虫再次出现在了花草的上空。它们不再零乱飞动,而是排成了一条线,向前不断地延伸着。多像是明月下的小河,闪动着细碎的浪花光波。

    我哪里还能顾得上考虑是不是夜晚,也不管多吉和加央有多大情绪,催促着收拾东西,拔帐启程了。

    沿着萤火虫路线,我们不时地穿行在森林或峡谷之间……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后,面前出现了一大片稠密的长草地。月光下也看得不太真切,反正觉得这些草的叶子很长,足有半人多高。萤火虫线不再前行伸展,在一处草丛上面盘旋着。

    不知道加央和多吉在悄声说着什么,我独自一个人走进深草,小心地慢慢分开草丛,一看,天哪!这草丛中有两扇很大的石门,平放在地上,有一种很眼熟的感觉。想起来了,多像是祁连山中的那个娘娘坟啊!

    不敢轻率地去触碰。我有观察周围的习惯,借助手电筒的光亮,四周看了一圈,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经过,这段夜行,腿实在有点酸困。看看满地的长草,怀疑保不准里面不会藏着蛇虫之类的东西,于是毫无选择地顺势坐在石门上休息。

    还没有等到我的气喘均匀,哗地一下,随着一声震响,我坠入了石门的黑暗中。

    这样的经历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并不怎么惊慌,很快理清了意识。手电筒也不知道甩落到了哪里?突地,我想起了钢笔上的微型手电,不觉庆幸起了自己平时的多虑而防备。

    微型手电的光照范围不是很大,但是对近距离的观察四周,还是没有问题的。没费多大功夫,我就在附近的尘埃里找到了自己的手电筒和背包。

    四周很远阔,矿灯的强光也没有照到尽头。眼前有很多从地上长出的高大的异形石柱。看着这些,才觉得有些后怕。刚才,幸亏没有掉在这些尖尖的石柱上,否则,即使不死,也会重伤而失去行动能力。

    抬头望望,掉下来的地方,好像隐隐有微弱的星光闪动。其实是不是真的看到了,我不敢十分地肯定,也许只是一种心念所致也未必可知!我在想,如果记得没错,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吧?苍天真会戏弄我,把我象弱智一样地玩弄着。不免有一些淡淡地心酸。

    心想,加央他们突然发现我不见了,肯定会找的。但是能不能找到那两扇石门,能不能找到这里来,就很难说了。

    看来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好,人在艰难的时候,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自救,绝对不能寄希望于别人。否则,很可能会在希望中错过机会。

    我毅然小心地向前走着。四周和头顶的空旷让人完完全全失去了方向感。幸好地上的灰尘很厚,走过后,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脚印,免去了我做标记的麻烦。

    除了注意脚下,还要小心旁边。谁也说不清随时会出现什么样的可怕情景。

    在迷离不清的的环境中,我习惯了按一个不变的固定方位走。可是这里左右都不见一个参照物,根本没法确定方向。

    似乎觉得两边有什么东西。细看,原来竟然是石壁,离我不过百米远。什么时候出现的,我怎么没有一点点知觉。心里怀疑这是不是幻觉。近前用手触摸,千真万确是石壁,上面还有弯弯曲曲的阶台小径,从我脚前一直向上盘伸到手电的光照范围之外。

    我心里一阵高兴,终于看到了人活动过的痕迹。这阶道也是一条路,有路应该就会存在出口,总算是脱困有了一点点希望。

    沿着阶梯而上,有时出现在石壁的表面,有时没入石壁。没有多久,我就顺利地回到了地面。回头看时,竟然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上来的。两扇大石门依旧静静地放在哪里,长长的草叶仍在清风中摇摆着。多吉和加央两个人早已经搭好了帐篷,正在围着帐篷前的火堆煮茶喝。

    我不觉心头掠过一丝后怕。幸好自己还算是有点主见。否则,恐怕有可能要等死在地下了。

    多吉看见了我:

    “你躲到哪里去了?我们刚刚收拾好了一切,你就很快回来了!”

    我在想,等到明天再说吧。径直走过去,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你们喝吧,太累了,我要休息!”

    五

    一声枪响。

    我一骨碌爬起,看到旁边用背包堆成的饭桌上放了三盆饭菜。像是刚刚端来的,还在冒着热气。

    本想埋怨几句的,一看,太阳已经老高了,硬是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现在我的食欲非常强烈。刚刚拿起筷子,就见多吉就提着那杆小口径步枪,站在帐篷口望着我笑:

    “吃饭倒是挺快!”

    我并不在乎多吉的调侃,继续往嘴里扒着饭:

    “又打到什么了?”

    多吉坐在我旁边:

    “真邪门了,好大的一只羊,那么近的一点距离,竟然会没有打准!”

    我知道多吉不喜欢吃肥肉,把自己仅有的一块瘦肉夹送到多吉的饭盆里:

    “加央去了哪里?”

    我正说着,加央端着一盆菜走了进来。

    “真是说王八就马上就来只鳖”

    多吉话说了一半,好像是觉察到不恰当,迅速低下头,自顾吃起饭来,再没了声音。

    也不知道加央听清没有,只是盯着多吉看:

    “说谁哪?”

    多吉只好抬起头讪讪地笑着。

    加央抓起我画图用的一把塑料短尺,在多吉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说呀!怎么不说了?”

    ……

    不论加央怎么说,多吉就是不回应。

    我带着加央和多吉径直来到石门前。加央眼睛直直地看着两扇大石门:

    “你熟悉这里?”

    我非常淡定地说:

    “熟悉谈不上,只是昨夜来过一次。”

    加央显得有些疑惑:

    “现在是要”

    我拍拍加央的肩头:

    “进去!去找到我们回祁连草原的路。”

    多吉插了一句:

    “回去还用得着找吗?按原路返回不就可以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够让多吉听得明白:

    “你想想看,哪里还有什么原路,我们来到这里的过程多像是几个点。而连接这些点之间的线,似有似无,如断如续,十分的缥缈不定啊!”

    多吉和加央都不再说话,神情也渐渐变得冷静起来,好像是进入了对遥远往事的追忆。

    我原以为加央他俩害怕了,过来好大一会儿,却听加央才平淡地说:

    “那么,快走吧!”

    我们进石门的方法依旧很奇葩。坐在石门上,瞬间被掉了下去。

    里面的情景和上次的完全不同,满眼都是奇形怪状的异石,阻碍着我们的视线。一眼过去,能够看到的地方不过三四米,感到每前走一步,扑入眼内的都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我的瓦斯监测仪不见了!”

    多吉突然停下脚步,惊呼起来。声音回荡在怪石之间,是那么地瘆人。

    “不见了就不见吧,这里有凉风,用不着瓦斯检测仪吧?”

    这既是对多吉的安慰,也是对他的提醒。

    “兰玛瑙!”

    我看着四周的石壁,不觉叫出了声。

    这里的石壁上,有许多的兰色玛瑙石镶砌在岩石中,准确地说是和岩石生长在一起。那光泽、那质地、那成色等等,都和先前遇到的一模一样。

    昨夜我怎么没有发现,也许是当时光线太暗,也许是当时我心境不宁,或者根本就不是一个地方……

    我急速地寻找着理由,可是无一能够说得通。明显地感到自己已进入了一个玄异的境界。看来,异象似乎开始启动了,接下来该不会出现什么怪事吧?

    仿佛我变得越来越胆小了,不觉摸了摸腰间的匕首,感到硬邦邦的,还在。似乎有一丝寒气从匕首透出,好像它也是鼓足了劲,在等待着什么,给我增添了不少勇气,心虚的感觉随之慢慢退去。

    每次遇到心中无着的时候,我都会习惯性的摸一下腰间的匕首,给自己壮胆。

    越往前走,兰色玛瑙石的品质越好,块度也更大。到后来,整个石壁都变成了兰色玛瑙石,就是中间的那些石柱也不例外。在手电光照下,整个洞里反射着幽幽的兰光,显得更加神秘。

    渐渐地,兰玛瑙石上出现了游动着的蛇形图案,接着是骊靬城、南山石寺、宏海法师、九色神鹿……这些图案虽然看起来线条极为简洁,似象非象,但感觉十分的传神。不用细看,我一眼就能够认出这绝对不是人工雕刻的。

    绕过一个高大石柱,眼前的空间一下子宽广了许多,简直就是一个兰玛瑙殿堂。不见了那些零乱的石柱,洞壁也异常的光洁。似乎灯光被多次地反射,使整个空间显得玄妙无比。只要有一点人影晃动,周围的石壁上就会隐约出现各种移动着的怪影。其实,是不是影子还真的不敢肯定,只是暂时称作影子罢了。

    我感到有一种眩晕般的恐慌不自觉地从心底升起。赶紧闭上眼睛,稳定了一下心境,让注意力离开那些晃动不定的影子,权且装作视而不见,心绪才慢慢地镇定了下来。

    不知道多吉和加央这两个家伙什么时候竟然学得这么聪明了,闭着眼睛,手牵着我的背包带,跟在我的后面泰然地走着。

    怪不得,这么长的时间,没有听到多吉的怪叫,原来他俩也知道用这个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对待来心中的恐惧。

    这法子,我还是以前在独自下墓时,受人指点的。听说是一切恐慌都源于自己的内心,心中的恐惧有多深,眼中见到的东西就有多恐怖。这也就是“物由心生”的道理吧!

    觉得加央他俩这样做,有点儿自私,相当于把所有的事情都甩给了我一个人。这种方法只能用在无能为力和禁止不动的被动环境中防御,其他时候使用反而是相当于自己找死。

    “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我心里有些不快,可是话一出口,却显得极为温和。

    多吉一听,马上来了兴趣:

    “你说这个呀!从小我们就会。小时候,奶奶告诉我们晚上害怕时,就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害怕就会消失的。”

    我有点哭笑不得。但也获得了一点点顿悟——不论怎么高深的道理,都是蕴藏于世人的日常生活中,只是由于表象的纷扰,让人不能发现罢了。

    这里已经是洞的尽头了,不是我昨夜来过的地方。其实,可以说,今天走的根本就不是昨天的那条路。

    仔细地查看了一圈,不见任何缝隙和机关,更不要说出口了。只有在最里面的洞壁上,发现用细细的阴线刻画着两只大眼睛。一只眼中好像是亭台楼阁的仙境,一只眼中仿佛是一团云雾的鬼域。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其他值得留意的东西了。

    我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两只眼睛上,觉得这些图案也许就是一个结界。如果破了这个界,应该就是我们想要去的祁连草原。当然,现在这仅仅还是一个推测。

    我不断地慢慢往后退着,一直退到了刚入洞厅的地方。除了那两只眼睛变得更加清晰以外,依旧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感觉眼睛有点干涩困倦,估计是看这些图案时间长的缘故吧!于是微闭双目,斜靠在一处石壁上养神。

    恍惚间,好像是隐隐听到有个声音在对我说话。我突地睁开眼睛,看到多吉和加央又是老做法——闲着没事,早已躺在背包上睡着了。整个洞厅里静得出奇,能够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猛一抬头,看到宏海法师就站在那两只眼睛前,正对我微微笑着。脸上仍然保持着那份特有的慈祥和善。不容我开口,宏海法师向我走近了几步:

    “我是来专程为你送行的!”

    处于高兴和对宏海法师的敬佩吧!我刚要起身,宏海法师举手示意我重新坐下。接着说:

    “既然是送行嘛,按照惯例,我得送你一件东西才对!不如这样,就按这里的这些景观,送你一番话吧!”

    说到这里,宏海法师不再言语了,静静地望着我,让我好不自在。

    好半天过去,我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宏海法师是在等待着我的表态,看我愿不愿意接受吧?心想,这宏海法师也太过客气了,这正是我所期望的东西,怎么能够不要呢!高兴地点点头。

    宏海法师再次开口了:

    “其实,这个图案有多个解释。正如‘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般,不同境遇不同心思的人所得出的结论也就不同。这里没有对与错,只有感悟的深与浅。简单地说吧!这一只眼中所显示的是你认为真实的世界,而另一只眼中却是你感觉虚玄的幻境。如果闭上有云雾的那只眼睛,你看到的唯一就是亭宇;如果闭上有亭宇的那只眼睛,你看到的唯一就是云雾。实与虚本无区别,不同的是人心。你与那个东西最近,你就会更加亲近那个一点,更加相信那个一份;你身在那个时空,就总觉得那个时空才是唯一的真实存在,怎料,死去后,一闭眼,这个真实瞬间就不存在了,又变成了一个虚幻……”

    我听得似懂非懂,觉得有那么一丝灵感,但是若隐若现,不够清晰。智慧的那扇门,好像是只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没有办法彻底推开。

    宏海法师的声音好像是从我意识中消散了一会儿,又清晰了起来:

    “……有缘,自然就会有所悟的。嗯——差一点忘了告诉你,你在这里看到的景象只是你心中希望的那一小部分。甚至有个别是你心中的所想显现。就这样吧,你今世还能和我相见的!”

    “什么时候?”

    “劫难过后吧……”

    宏海法师说着,身形渐渐没入了兰玛瑙石壁中。

    我心里清楚,就像是梅花鹿一样,宏海法师根本就不在这里,而是一个影像而已。

    宏海法师在最后所说的那句话,解开了郁结在我心中的一个困惑。现在想来,一切都能够解释通了。在出现七彩桥的那个山坡上,第一次见到那个赶着水牛的孩子时,我就觉得有些奇怪,智能化那么高的地方,怎么会出现如此远古的现象?原来竟然是我自己所想象出来的一个投影。

    我感觉有一种不知缘由的轻松,再次拿着手电筒,绕着石壁看了一圈,正如所料,除了那两只眼睛岩画,还是没有发现其他任何东西。看来,正像是宏海法师所说的那样,需要等待时机,时机不到,是不会出现我所希望得到的东西的,一切强求最后都会是落空……

    多吉一下子爬起来:

    “哎呀!我怎么会睡着了?”

    也许是多吉惊叫的嗓门有些过大了吧!加央也猛地一下直起腰来,呆呆地望着我:

    “怎么了?”

    为了不让他俩难堪,我笑着说:

    “看看!把你俩吓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睡了过去,只不过比你们稍稍早醒了几分钟。”

    加央和多吉听后,果然安心了许多。看来,拿自己的不是或弱点安慰别人的过错,还是很有效的。

    突然,整个洞厅动了起来。感到被强烈的兰光包围、吞食……

    我在恐惧中,首先想到的是地震,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地光似乎大多就是兰色的吧!记得讲述当年唐山大地震的电影片好像就叫《兰光闪过之后》。

    本来是心里想着跑的,可是根本就站立不起来。幸亏我们三人相距不远,求生的本能,促使我们紧紧地互相抓住对方的胳膊。

    我感到洞顶一下子落了下来,不由地闭上了眼睛,在极度的恐慌中等待着死亡的来临。仿佛所有的意识都被定格在了闭眼的那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