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行by天空

第六十二章 上

    “虽然是表的,那也是弟吧。”

    关宏宇这一次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人是林佳音。

    有点意外,但说实在的他并不太意外。

    关宏峰啊,他做出的决定,他展开的布控,他安排的工作,有中途失去控制而功败垂成的吗?

    关宏宇记忆里没有这种时刻。

    “你是来监视执行的?”关宏宇笑了笑,问,声音沙哑疲惫,但不再是失声状态。

    林佳音并没有像刘音或者崔虎那样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她双臂在胸前交叉环住自己,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简陋的床上的关宏宇,微皱着眉头,目光冷漠。

    关宏宇是病得挺惨——神情憔悴双颊绯红,人也瘦了一圈,几乎跟他哥相仿,而这不禁让林佳音疑心双生子之间真的存在某种牵绊联系,甚至也许会有相似的命运——但并不像她以为的那么严重。至少他不是完全说不出来话的状态。

    “装病?”她冷冷地问。

    关宏宇的舌尖抵在上腭上,视线转了个方向。

    他解释不明白,而且也根本没解释的意愿。

    并没有按照他哥吩咐的,在挂断电话后立刻发短信给周巡。

    关宏宇许久,十好几年,又或者好几十年没这么肆意流泪了。

    哪怕就在自己脸上划下这一刀,把自己跟往日的自由自在割裂开时,他也只落下两滴泪而已。

    体内的热度似乎都随着能灼伤人的液体而消散。

    当关宏宇终于无力对抗,也放弃挣扎之后,他就再也感觉不到之前胸中的那种憋闷了。

    事实上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甚至是痛。

    甚至是自己。

    他很轻松。

    就像整个人都不存在一样。

    也许关宏宇真的就不存在了。

    他主动吃了两碗热粥——特别出乎刘音的意料——然后又睡下了。

    之前的几个小时,就是放下电话到林佳音出现在视线里之间的这段时间,关宏宇睡得特别沉,两床被子都几乎被汗透了,睡衣也汗湿地贴在身上。但他仍旧睡了整整的半个上午加上一中午。

    他动了动身体,并没有太过沉重和酸痛的感觉,只是睡衣和被子黏黏的令人感到不舒服。

    于是关宏宇把被汗贴在额上的头发向头顶撸过去,然后坐起身。

    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身子被酒库中的冷空气一激,他哆嗦了一下——这完全是因为湿衣服在低温下的放大作用,而不是之前那种从骨头缝里往外发冷的状态——于是他三下五除二地将上衣脱掉。

    “帮个忙,那包里有换洗的衣服。”关宏宇指着床头地上放着的运动背包对林佳音说。

    林佳音一直在注视着关宏宇,看他满不在乎地微笑,漫不经心地抹掉额角鬓边的汗,起身,然后旁若无人地脱衣服。

    且不管他动作言行是否无礼,单从状态看,说实话关宏宇确实处于康复中的状态。

    可能他确实不是没重病过,看他的形容就能想见,他病肯定是曾经一度病倒了,但现在已经走向恢复期。

    这从关宏宇汗湿的衣服和被褥能看出来。

    他出了一场透汗。

    高热的患者能发出汗来就意味着体温已经下降。当然,温度虽然低了但若是炎症病灶仍在的话,热度很有可能会反复。

    谨慎起见,尽管已经有了判断,林佳音还是伸手向关宏宇的额头方向探了过来。

    “哎,只能远观,不能亵玩啊。”关宏宇向后缩了一下,想躲开林佳音的手,但仍然被对方在额头上扫了一下。

    湿,温凉。

    比常人略低一点。

    这大概是因为细汗的缘故。

    林佳音确信关宏宇至少此刻是退烧的状态。

    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但林佳音此刻却只顾得上感受满腔的气愤,其他根本无暇多想。

    “关宏宇,你知不知道关队他现在不能……不能分心?”

    尽管关宏宇状况不算太差——至少没伤口感染——算是个好消息,但这也改变不了林佳音那不爽得想打人的感觉。

    “知不知道如果你在这边搞什么事让他操心,后果可能很严重?”

    关宏宇又斜睨了林佳音一眼,面对林佳音的指责,他仍然没为自己辩解,转而推开了压在身上的被子,爬下床,赤足走到床前的运动背包前蹲下身翻找能用得上的衣物。

    不对劲的感觉比之前更强烈。

    甚至都盖过了恼怒。

    林佳音再次双手环抱在胸前,冷眼旁观着关宏宇套上件连帽衫之后晃晃悠悠地走到桌前,停了一会儿似乎在中场休息,然后,他伸手打开桌上摆着的急救箱,拿出张银离子纳米伤口贴把自己身上被汗浸湿了的换下来。

    “我要换裤子了,你还偷窥的话就要收费了。”他半转过身对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林佳音道。

    林佳音跟关宏宇的视线相交时,她忽然明白是哪里的问题。

    关宏宇的眼中少了点东西。

    跟之前在崔虎家里,或者是上一次她愤然踹门后离开前曾经的对视比,关宏宇的眼中少了点期盼的光彩,或者愤怒的火焰……又或者说,他缺少的是鲜活的感觉。

    好像是他内里的什么东西已经……或者正在死去。

    而他也开始封闭自己。

    虽然依旧是那张脸,那双眼睛,甚至连嘴角的弧度、挑眉的高度都相似。

    但他看起来感觉不一样了。

    从前的关宏宇哪怕是在最暴躁的时候,或者最轻浮的瞬间,你看向他的眼中,都能感觉到温暖。

    他活生生的,就像是初夏的草地,或者暖春的溪流。

    现在依旧是同一款笑容,同一把语调,却从暧昧的邀请退化成了凉薄的拒绝。

    或者已经疲惫得懒得拒绝。

    他就只是,了无生气。

    林佳音觉得自己似乎平生从来都没这么容易动摇过。

    当她站在关宏峰床前时,哪怕他并没有一句抱怨,但就只看着他,林佳音对关宏宇的恼恨也能浓烈的遮天蔽日;

    而当她真的面对关宏宇时,尽管他也没一个字解释,林佳音却忍不住为他难过感伤,尽管她不能真的明白,到底关宏宇的内里到底缺了什么,而他这又是因为曾经——正在——经历什么。

    可能关队实在过于残忍。

    林佳音想。

    对自己也好,对身边的人也好。

    而如果他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导致现在的后果,他会后悔吗?

    随即,林佳音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把关宏宇推开,又能怎么样?

    跟陷入两难境地的绝望无助比起来,这也算放生吧。

    放生。

    终究会有一天,有一个人,能让关宏宇再次生活起来。

    而他们有现成的人选。

    只要眼前的困局一了,所有的阴霾都将消散。

    关宏宇会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轨迹,活成从前的样子。

    甚至更好——他有一个完整又幸福的家庭。

    这不是很好吗?

    一个人还求什么呢?

    关队是对的。

    你不得不承认,像关宏峰这么理智的人无论在什么情境下都能做出最合理最妥善地决定——在那种条件下的最优解。

    所以尽管关宏宇看起来在刘音这里休养就完全能很快康复,但林佳音还是决定按照关宏峰最初的指示,押着关宏宇去找周巡。

    更何况,给周巡的短信她都在关宏宇在沉睡中时发出去了,所以这事儿恐怕没什么回旋余地了——不然她那傻师弟可能要疯,鉴于他当初怼韩彬时那毅然决然义无反顾的癫狂范儿。

    关宏宇能看出林佳音是在思考着什么。

    如果他愿意,甚至可以从对方的眼神,面色,或者肢体动作中揣测她思考的内容及结果。

    但他现在太累了。

    累到条件反射都像是麻木了一样。

    他没力气也不想去浪费那个精神。

    或者说,以他现在的窘迫和狼狈处境,他也不想知道林佳音究竟想了些什么。

    “那咱们现在要开始谈价钱了呗?”关宏宇左手扶着身后的桌子,右手插在连帽衫的兜里,歪着头看向林佳音,嘴边带着轻佻的笑容,当然笑意不可能进入眼中——那里满是疲惫,已经容不下任何其他东西。

    林佳音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

    她觉得自己这几天想得太多了。

    不过这些天她面对的情况跟之前卧底期间完全不一样。

    那时候她可以杀伐决断,因为除了一死没有更大的威胁了。

    而现在不同。

    现在她遇到了太多无助的时刻。

    她改变不了身处的现状,改变不了事情的走向,左右不了两难的抉择,也限制不了无奈的反应。

    她可以谋划,而且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在因新出现的状况而谋划下一步的走法,但成事与否只能看天意。

    当事情的走向一再超出预想而变得不可收拾时,林佳音特别窝火地发现,她好像连个适合的指责对象都找不到。

    没一个人境遇比她好,没一个人努力比她少。没一个人的选择可以被简单地判定为错误,而也没一个人能在这炼狱中保护得了自己不受伤害。

    她能做什么呢?

    或许努力把一个泥足深陷的人从这个融炉中推出去,让他脱离这种困境逃出生天,是唯一正确的事。

    “你觉得你能值多少钱?”林佳音翻了翻眼睛,慢慢地转过身去。

    “要不你试试?”

    在悉悉索索的衣物声中夹着句特别欠揍的问话。

    “看来你是没背过社会治安处罚条例啊。”林佳音冷笑了一声,“像你这种情况,五天加五百吧。”

    “诶不对啊,不应该是十五天加五千吗?”关宏宇反问道。“要不你是把我算成了受生活所迫这种较轻情节的?”

    “你这仅算是公共场合拉客,成不成还另说呢。”林佳音抱着手不屑地道。

    “那现在既然你们都要把我送去服刑了,咱是不是得算交易成了啊?”

    林佳音豁然转身——因为说话的声音已经离她越来越近,几乎就到了她身后——她对上了关宏宇的眼睛。

    关宏宇微垂着眼看着林佳音。

    他已经穿戴整齐了。

    这会儿脸和头发上的细汗已经因为衣物的磨蹭和人体的热度而不见了踪迹,眼周因为之前的高烧而凹陷,合着挺直的鼻梁,在背着光的情况下衬得眼神特别幽深。

    林佳音几乎要向后退开。

    “不管你想要交易什么,”她冷冷地说,声音紧绷绷的,“我可都没打算成为共犯。”

    “那你打算怎么把我带走?”关宏宇问,带着笑意,但是一点也不友好。

    林佳音短暂地花了点时间权衡了一下。之所以是她而不是刘音来干这件事,是有原因的。当然这原因也并不简单的就是刘音更倾向于跟关宏宇产生共识。但话说回来,让关宏宇到周巡身边儿也是希望他能尽快且安全地恢复健康的状态,而不是说,想让他再多添几处骨折或者内出血这种一时半会儿起不了床的外伤——周巡虽然能尽力保护关宏宇安全,但他也只不过是一个人而已,关宏宇本身的状态越好,他俩就都越安全。

    除非这俩货自己掐起来了。

    不过,林佳音想,目前这环境这俩不至于干出这么蠢的事儿来吧?

    呃……应该不至于。

    “你有什么提议?”她问,警告地盯着关宏宇的眼睛。

    “咱们可以友好地切磋一下,”关宏宇笑道,接到了林佳音严厉地谴责目光。

    林佳音真的有好些眼神儿跟关宏峰如出一辙。

    关宏宇倏然偏转了头,中断了跟林佳音的对视。

    他知道自己目前肯定不是自己的最佳状态,或者说离最佳状态太远了,但是他那参与抗洪抢险的经历告诉他,自己在极端条件的潜力还很值得挖掘。

    对,就是关宏峰也有的那股狠劲。

    而不是关宏宇看不起女人,但是女人毕竟体力相较同等训练水准的男性差很多。

    所以假如两人真的全力相搏,这会是一场恶斗。

    但林佳音受他哥委托过来,又不是跟他打架的。

    这关宏宇还是心里有数的。

    “或者咱们文明地解决一下这个事儿。你回答我问题,我就主动自觉地听你安排。”深吸了口气,他再次把头转回来,面对着林佳音。

    林佳音沉默地看进关宏宇的眼中。

    然后她发现关宏宇非常的认真。

    一般这种情况下呢,性情暴烈的嘉茵小姐会把这么个刺儿头好好地教训一顿,而她内在那个冷静理智的警察身份却会衡量轻重,策略地退让。

    “边走边问。”最后她说,转身向仓库门走去。“时间有限。”

    关宏宇从床边拎起运动背包,又从床头抓起手机。

    “我哥到底在外面忙什么呢?”他问出他的第一个问题。

    林佳音开门的手停顿了一下。

    关宏峰显然什么都没对他弟弟说过。

    当然,这事儿怎么解释都不合理。

    毕竟,关宏峰每天所干的事说起来都没必要躲着关宏宇,除了等死这一样。

    所以只要想隐瞒住那唯一的原因,其余的听起来都像是借口。

    “关队在找黄山。”真是要感谢那些年的卧底生涯,因此林佳音才能有这种面不改色地说出合理化谎言的急智。

    她知道在叶方舟——制毒工场案子里有个关键的证人失踪了,而这个人只要出现,对这俩案子来讲都是巨大突破。

    所以这个理由实在太合理了。

    “黄山?”关宏宇重复道。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但他并没有很深的印象。应该只是有人提过那么一嘴,而且绝不是2.13灭门案里的人物——那案子的案卷他可是仔细翻阅过的,虽然他并没有他哥那过目不忘的本事,但这案子的任何细节他都不会忘记的。

    “叶方舟那案子的……可以算是证人。”林佳音解释道。她估计就算关宏宇清楚叶方舟案的始末,但关于制毒工场这一半,应该没人跟关宏宇说过。

    周巡没机会说,而关宏峰不会说。

    崔虎刘音高亚楠理论上来讲都不知道这段案情,至少不知道细节以及它跟叶方舟案子的关联。

    关宏宇想起来了。没错,就是在他被羁押装哑巴那会儿,有个被他气疯了的小警察说漏了案情,于是他知道了自己为什么被拷在那儿听他们废话。而就那会儿,有黄山这名字一闪而过的印象。

    在案情叙述里但凡有名有姓的,都足以说明其在该案中的重要地位。

    所以看起来林佳音并没有说谎。

    至少没完全说谎——关宏峰曾经就为了乔森这么个证人远赴长春,甚至还在冰天雪地的情况下孤身跑到荒无人烟的野地里。那他当然也能为了一个黄山四处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