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谁同搏

第八十三章 拒之千里

    马上就要进入三伏天了。

    上次接待美国学生的时候,朱墨只是给一诺的房间里装了一台壁挂式空调,其他的房间只有客厅里有一个吊扇。家里还有一台小落地扇,天太热的时候,人在走到哪儿,就把它插到哪儿来用。

    “你热不热,要不到孩子屋里睡吧。上次美国学生来家里你没回来,住的是一诺的房间,我专门装了台空调。”准备睡觉的时候,朱墨对张智说。

    “我不去。”张智冷冷地回了一句。

    张智说不回屋里睡,朱墨便开始挪动茶几,腾出了一大块地方,把一张旧席子铺在地板上,又从卧室拿出两个枕头,然后对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张智说:“太热了,就睡这儿吧。”

    张智把眼睛斜着往地上看了看说:“你睡这儿吧,我去屋里睡。”说完,他把脚从沙发上伸下来摸索着找到拖鞋穿上,然后弯腰从席子上拿起一个枕头站起来往卧室里走。

    “那我把那个落地扇给你插上。”

    朱墨赶紧跟着走到卧室里,把靠墙放着的落地扇摆好位置,又弯腰把插头插在墙上的插座上,再把风扇开关打开,把风向对准床的位置又调整了调整。

    张智没有理会朱墨做的这些,自顾自地躺在了床上。

    朱墨重新回到客厅。她怕冷不怕热,平时连风扇都很少吹。她先把吊扇关了,然后坐在席子上继续看电视。

    她用遥控器把电视调到了体育频道。

    电视的声音传到卧室里,张智听听,好像是在说中国男足花费很多钱要到欧洲去拉练,还说法国和瑞士队要找中国队当世界杯比赛前的热身对象,而中国队正好也想借此,备战亚洲杯预选赛中与新加坡的一战。

    电视的声音很奇怪,离得远了,反而听起来更清晰。张智躺在床上不得不被动地让电视里的声音往自己的耳朵里灌。

    主持人这时正在读一家媒体的评论。

    评论说:“法国和瑞士队之所以找中国队当热身对象,肯定不是为了两国的足球友谊,更不会是为了帮助中国足球提高水平。”

    “是啊,根本就不在一个重量级上嘛。”张智听见朱墨在那儿发议论。

    评论继续说道:“他们就像许多世界杯参赛队一样,就是想在打世界杯前,找个鱼腩球队好好练练射门,找找准头,鼓舞鼓舞士气。如果在这个时候,中国队能够像媒体报道的那样苦练防守,力争让对手少破门,甚至破不了门的话,那么,这个陪练还是当得有追求、有水准的。如果能像中国队主教练期望的那样,一不小心再破了‘欧洲门’的话,那这个陪练球队无疑是会增加上镜率的。”

    “没那么容易吧。”听到这里,张智也忍不住在心里说道。

    评论接着调侃:“重要的是,虽然这次中国队没有跻身世界杯决赛圈,但也算是为本届世界杯球队的备战添砖加瓦了。”

    张智在卧室的床上支着耳朵听完这段评论,又听见朱墨在那儿自言自语重复着评论里的最后那句话:“陪练不可耻,可耻的是连陪练都不好好当啊。”

    “什么玩意儿。”张智从嗓子眼里嘟囔出这几个字,心里烦烦地想,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坐在那儿看足球,唉!

    张智伸手关上了床边写字台上的台灯。

    朱墨把《足球之夜》看完,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十一点了,又扭头看张智那边卧室的灯也已经关了,她从席子上站起来把电视机关掉,又把客厅的灯也关掉。

    屋里安静了下来。

    朱墨仰面躺在席子上,闭上眼睛,可是睡意却迟迟不来。她向右翻了一下身子,停了几分钟,又向左翻了一下身子,又停了几分钟,再回到平躺的姿势,仍是瞪大着两眼。看来,一时半会儿难以入睡。她干脆从席子上爬起来,抱起枕头摸黑朝卧室走去。

    张智感觉到了朱墨轻手轻脚地上床,躺在了床的另一边,他就把自己原本平躺着的身子扭过去背对着朱墨。

    暗夜里,朱墨看着丈夫身体的轮廓,嗅着空气中丈夫身体隐隐散发出的男人的味道,心里一阵涌动,她把自己的身体靠近张智。张智像是睡着的样子一动不动。朱墨伸出右手,从背后轻轻揽住张智的肩膀,又把自己的脸贴近张智的后脑勺,然后暗暗用力想要把张智的身体扳过来。

    张智显然没有睡着。刚才朱墨进来上床躺在他身边的时候,他的周身立刻生出一种陌生感,然后,这种陌生感紧接着又演变成一种强烈的排斥心理。他刚才扭过身去,就是这种陌生感和排斥心理驱使下的自然反应。可是现在,朱墨试图想有进一步的表示,他便禁不住地用力甩动了一下肩膀,阻止朱墨的想法。

    朱墨却索性加大了手上的力量,趁势把自己的意图表达得更明确一点。

    张智不再遮掩了,他伸出右手把朱墨的手推开,倏地坐起身来说了句“烦不烦呀大热天的”,然后把腿伸向床下,提拉着拖鞋去了孩子的房间。

    朱墨被尴尬地留在了这里。

    听着张智在隔壁房间发出的响动,朱墨心里的酸楚幻化成了泪水不断线地流了下来。她用泪眼望着窗外,那灰黑的夜色里竟看不到一丝光亮……

    这一夜,分别了半年的夫妻,就这样过去了。

    清晨,朱墨准备起床的时候,屋里没有一点动静。张智已经上班走了。她来到卫生间打开壁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浮肿的双眼,苦笑着对自己说:“干嘛呀,难道寡妇还不活了不成。”

    她刷了牙、洗了脸,提醒自己,“一诺今天就要回来了。还得给孩子做饭呢,买菜去”,然后,她拿起钱包出了门,往农贸市场去了。

    买了菜回来,还不到十一点,朱墨赌气,今天不打算做午饭了。一是因为张智昨晚的举动太伤她的心,她不能像一个受气的小老太太那样,再去做着好吃的伺候这个男人;二是孩子晚上就回来了,晚饭再好好准备吧。

    朱墨把菜放进厨房,然后在客厅沙发旁的电脑桌前坐下,她准备先把自己采写的那份内参整理完。几分钟后,朱墨就暂时忘记了心里所有的不愉快。

    这份内参反映的是西城高新开发区招商引资方面存在的问题。

    朱墨负责西城高新开发区的采访已经四年多了,她用自己的笔从不同侧面记录了西城高新开发区近年来的快速发展,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在对开发区的整体管理机制和产业发展了解得越来越深入的同时,也从中发现了一些由于急功近利而带来的影响可持续发展的隐患:

    ——相当一部分新建项目开工时还没有环评报告;建设项目环境管理几乎处于空白状态;一些部门和单位,为了完成层层下达的招商引资任务,在组织项目论证时,不惜以牺牲环境为代价,盲目追求引进项目的数量和规模;为了追求经济增长指标,对工业园区实行特殊保护,使得环保、税收等部门的工作无从下手,更有甚者,还出现了阻挠环保部门现场执法的现象,同时,违规减免各种税费的问题也屡见不鲜。

    朱墨在采访中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在开发区内,由政府投资建设的一些科技园区,招商引资来的所谓高科技项目,实则多数是缺乏科技含量的“三来一补”;还有一些被科技园区招商引资来的项目团队,则打着着名高校校友会的旗号,当起了政府投资建设的标准厂房的“二房东”。

    这一系列现象,在朱墨的脑子里已经思考很长一段时间了。之前,她一直想做一次深度的报道,去揭示这些敏感的问题,可是心里又一直存有顾虑。

    她心里非常清楚,这种问题性的报道,作为西城日报,是非常需要的,但是,又特别容易触发相关环节的敏感神经。几年前,自己那篇关于农村税费改革政策遭遇棚架的稿件,一波三折的刊发过程,她至今记忆犹新。

    但是最近,报社按照西城市有关领导的要求,规定每个记者每月必须完成一篇内参稿件,所以,朱墨下决心以内参形式把这个问题反映出来。这几天她正集中精力忙这个事。

    朱墨在电脑前坐了一会儿,觉得饿了,就到厨房给自己煮了一包方便面。张智下班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她没有理会下班回来的张智,继续在电脑桌前写她的稿子。

    张智太了解朱墨了。

    鉴于昨晚发生的状况,鉴于朱墨多年以来的脾气秉性,张智料定朱墨宁可自己不吃饭,今天中午也不会去厨房做饭。

    昨天晚上,他甩脸去了一诺房间以后,心里有那么一会儿也动了恻隐之心,也觉得自己的行为过分了点,但这种自责,也只是在他心里存留了那么一瞬间。

    早上出家门上班的时候,他见朱墨还躺在床上,自己也懒得动手弄吃的,就这样空着肚子过了一上午。下班路过食堂,他又给自己买了盒饭。他只买了一份,他知道,朱墨一生气是不吃饭的。

    张智拎着盒饭进家门的时候,看见朱墨坐在电脑前不搭理自己,他便像昨天中午一样,自己默默地坐在沙发上,就着茶几吃完了那份盒饭,然后到卫生间洗了一把,回到了卧室。

    他坐在床边在那儿发呆,听着客厅里朱墨敲击键盘的声响,他突然感觉周身烦躁不安,家里的空气,让他感到压抑,让他受不了。

    他,想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