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往事

第四十三章 大丧之日 两个月儿在何方(下)

    听闻大妈去了,郑月儿强忍着悲痛,穿了一身素服,坐在佛像前拨动着手串,念着佛经。

    李老板回家见了,心里老大不痛快,忍了忍,没有发作。郑月儿看见公爹回家了,把做好的午饭端了出来。

    郑月儿手巧,做得一手好饭,不仅味道好,而且做的样子也好看。单单一个豆腐,郑月儿能连做十天不重样。只是郑月儿只做素饭,不做荤腥,一开始,李老板觉得挺新鲜,吃的次数多了,就有点儿受不了,多次提醒郑月儿。郑月儿却装聋作哑,不管不顾。

    今天,李老板看到又是素菜,面有不悦地说道:“月儿,这吊孝历来是到丧主家里去吊孝,哪有象你这样在家里开道场的。这还不把魂儿引到咱们家里来了不是?”

    李小宝一脚刚迈进家门,听到爹的话,接话道:“爹,月儿不能去吊丧。”

    “这有什么不能去的。合计着咱们让你岳父骗了,没买上黄老板的商行,你还结仇了不是?再怎么着咱们也买了织绸场不是?咱们不去吊丧也就算了,月儿去了,不也是代表咱家了不是?也正好堵了别人的口舌不是?”

    “爹,月儿和曲曲文魁有交情。她去了,谁知又会出什么事情?”

    “你这么对月儿不放心,你怎么不在家看着月儿呀?”

    “爹,说起来,这英国人做事就是不一样,那真叫得人心。您猜怎么着?这英国人发布了法令,允许吸大烟的办执照,正儿八经地公开吸大烟。咱住在城里,这大清隔三差五地捣乱一下,被捉住了,还要挨罚。可在英国人的地儿,吸烟合法了,一夜之间,城外开了十二家烟馆儿,一个比一个阔绰。陪吸的那些妞儿,一个比一个俊俏,那才真叫一个过瘾。”

    “你小子这烟没戒了,倒又嫖上了。我这么大的家业早晚要毁在你手里。”李老板生气了。

    猫子闻到饭香悄无声息地进来了。郑月儿端起一碗饭,递给了猫子。李老板急了,“月儿,我这还没吃呢,你怎么就喂了猫子?”

    “爹,猫吃了比驴崽子吃了强。”

    “月儿,我听着怎么这么别扭!”李老板急了,“你不会是指桑骂槐、一脚踩俩吧?”

    “月儿,你说清楚了,你这到底是骂谁呢?”李小宝听了他爹的话,也急了。

    “我说谁谁知道。”郑月儿不卑不亢地答道。

    李老板和李小宝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后两个人一起把手指向了郑月儿,吼道:“你忤逆!”

    郑月儿不再理会父子二人,哭着到佛像前念经去了。

    李老板走过来怜惜地问:“好好的,你怎么又哭上了?”

    郑月儿哭着回道:“我想我娘了。”

    二牛星夜兼程,一路快走,日出三竿时分赶到了宁海州。在街上,二牛遇到一提着中药包的路人,遂上前问路:“这位小哥,请问神草堂药铺在哪里?”

    路人转身用手指着说道:“这条街多是药铺,头上的的那家就是神草堂药铺。”

    二牛按照路人的指引,到了神草堂药铺门口。此时,店刚开门,伙计正在卸门板。二牛上前问道:“叨扰小哥了。请问唐万财在不在?”

    “我们这儿没有叫唐万财的。”伙计面无表情,冷冰冰地回道。

    “请问小哥,其他药铺有没有叫唐万财的伙计?”

    “这个本人不知,你到其他家找找去吧。”

    唐掌柜家今天特别热闹。相互之间认识的、不认识的四邻八亲坐到了一起,有拉不完的家常,有道不尽的亲情。见唐掌柜在唐万财的搀扶下进了门,当即停了话头,同唐掌柜打起了招呼。有的唯恐不够恭敬,站了起来。

    一位老人说道:“大侄子,听万财说你要回来,我可是高兴得半宿睡不着觉。咱老唐家就你最有出息,我没看错你。”

    又有老人接话:“就是,继业侄子小时候就和别人不一样。别的孩子满脸鼻涕,就你一身刮净;别的孩子滋尿窝玩儿的时候,你就开始学打算盘了。那个时候,我就看出了你能有今天。”

    唐掌柜听了众人夸奖,满面春风,不停地对众人施礼。

    一位妇女说:“大兄弟,我也早看出你是有个本事的人了。当初,咱们两家房子挨着的时候,我就看出你家地气儿不一样。”

    另一位妇女说道:“玉兰大姐,你要是看出了大兄弟有今天,当初大兄弟提出上你家躲官兵,你怎么不让他进门?”

    “你这是说的哪儿话!”叫玉兰的女人不乐意了,“当初,我看出官兵来者不善,让大兄弟赶紧躲到山里去,免得被包了饺子。后来你也看到了,官兵围了村子,挨家挨户地搜查。当初大兄弟真要躲到我家里,还能有今天?”

    “玉兰姐,你这么说还有功了?当初,要不是青山爷把官兵引开了,大兄弟还能跑出去?”另一位妇女说道。

    族长唐青山原本乐呵呵地看着大家伙儿打趣逗乐,这会儿听出了话里的硝烟味儿,便站起来打圆场:“从正月十五开始,官府就三番五次地嚷着要征咱村的地给德国人开矿。要不是大家伙儿顶着,我们早已各奔东西了。老话说,男不与女斗,民不与官斗。这老百姓的胳膊怎能扭得过官府的大腿?大家伙儿也看到了,我们周边村子全让官府征了去。那么多人起来闹,也不顶事儿。我们今天能坐在一起,这以后还能不能坐在一起就两说了。王真人说过:心中物物不著,尘事般般休序。过去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不提也罢。我等是王真人的门徒,还需谨遵真人之言才好。”

    众人说道:“族长教训的是。”

    族长接着说道:“继业这次回来,是我让人请的。我琢磨着,老同官府硬抗也不是个办法。继业子侄同官府熟,我们就托子侄同官府沟通一下,看能不能通融通融,把村子保住了。”

    大伙儿听了,齐夸唐掌柜仗义。唐掌柜回应道:“乡亲们瞧得起我,我自当尽力就是了。”

    族长又接着说:“子侄做人敞亮。我等请继业帮忙,按说怎么也该我们招待继业,继业却一再推脱,一定要请我们大家伙儿。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一会儿,你们多敬继业几杯酒。”

    大家伙儿忙不迭地回道:“那是、那是”、“这个自然”、“该敬、该敬”。

    有的喊:“大兄弟,一会儿我敬你酒,你可一定得喝呀!”

    唐掌柜满面春风,回应道:“一定、一定。”

    唐掌柜向万财和明月招了招手,二人走到了族长跟前,齐声问好。族长端详了一番,对唐掌柜夸赞:“万财一表人才,是个有出息的后生。”

    唐掌柜说道:“万财这些年跟着我一直在外漂泊,也没入宗谱,他爷爷,您看……”

    “这件事情总是我的不是。”族长自责道:“改天择个好日,到家庙把家谱续了,也好告慰他爷爷的在天之灵。”

    “大伯,我也正有此意。”

    族长看着明月,说道:“这个孩子长得水灵水灵的。这也是你的孩子?”

    “大伯,她叫夏明月,是我的外甥女。”唐掌柜介绍。

    “嗯,男才女貌,是挺般配的一对儿。”族长乐呵呵地说道。

    威海卫上空,天阴沉沉地,乌云低垂,海鸥低飞,风儿轻吹。曲文魁守着母亲的灵柩,不时往远处眺望,心却一直在念叨:“姐,你到底在哪里?”

    看着天色不早了,曲文魁狠狠心,对众位亲朋说道:“不等我姐了,起吧。”

    这时,门外涌进来了一群人,是里口山织绸场的。谷大姐也在其中,瘸着腿来了。

    谷大姐流着泪说道:“少爷,别怪我们来晚了。我们得知大奶奶去了,想过来祭奠,可李老板说活儿要得急,不让走。没法子,昨天晚上我们干了一宿,把活儿干完了,李老板这才放我们走。”

    曲文魁含泪说道:“谢谢大家伙儿来送我娘。只是各位谋生不易,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我娘在天有灵,已经知道各位的心意了。”

    众人说道:“我们都受了大奶奶莫大的恩惠,大奶奶生前我们没有报答,如今大奶奶走了,我们一定要送送大奶奶。”

    话还没说完,又涌进来一群人。苗老伯领着昆嵛山的乡亲们来了。苗老伯哭着说道:“文魁,我们昨天才听到嫂子去世的消息,乡亲们都争着要过来,送嫂子一程。我劝也劝不住,就一起连夜赶过来了。”

    商会的老板们也来了。一位老板说道:“少东家,你把商行卖了,我们都不知道,大家伙儿都对你有意见,对黄老板有意见。后来,我们弄清楚了,知道你被人做了扣儿,钻了套儿。可你仍然讲信誉,赔着本儿把商行卖了。大家伙都佩服黄老板与你的为人。我们今天来向你赔个不是,向黄老板赔个不是,说什么我们也要送黄老板一程。”

    曲文魁含着泪,抱拳施礼:“谢谢、谢谢大家,我谢谢大家伙儿了。”

    唐掌柜家里,酒席总算开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唐掌柜从席上起身,双手抱拳,朗声说道:“今天,我唐继业重回故里,各位亲朋好友不忘旧情,光临寒舍,这是瞧得起唐某人。本人略备薄酒,请各位品尝。为了助兴,本人请了戏班子,大家边吃边听戏吧。”

    唐掌柜转头对万财说道:“时辰到了,开始吧。”唐万财做了个手势,顿时,鞭炮齐鸣。鞭炮声响过之后,请来的戏班子随着音乐唱起了大戏。唐家大院里,喜庆气氛一浪高过一浪。

    众人一起举杯,欢迎唐继业一家回归故里,把喜庆气氛推向了高潮。

    威海卫租界里,曲文魁高高地举起火盆子摔了下去。盆子碎了,唢呐一声长调骤然响起,划破了威海的长空。顿时,哭声一片,纸钱飞扬。

    一行送葬的人群披着孝服,抬着花圈,簇拥着灵柩,向山上缓慢走去。身后,留下了无尽的哀伤。

    不知谁唱了一首歌,歌声由远而近,渐渐清晰:

    来时空,去时空,

    功名利禄转头空。

    爱成空,恨成空,

    身后荣辱谁人懂。

    是是非,非是是,

    是非谁能说得通。

    祸是福,福是祸,

    福祸相依谁与共。

    仰天一声吼,

    浩气贯长空。

    谁人脱红尘,

    看破黑与红。

    谁人有慧眼,

    识得奸与忠。

    成败与荣辱,

    都在红尘中。

    黄泉路上无大小,

    唯有人间情意浓。